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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骇浪惊风强徒逢怪侠 红枫白酒野老话神龙

唐人张继《枫桥夜泊》的一首诗,是脍炙人口,传之千古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寒山寺因此也成为苏州有名古迹之一。春秋佳日,游人不绝,都要到寺中去摩挲古碑,试聆钟声。张继一诗不但倾倒了古今天下许多人,便是清朝的大诗家王渔洋,有一日舟至枫桥时,夜已昏黑了,而且风丝雨片不时地打向篷窗上来,他却为了寒山寺的吸引力,情不自禁,便摄衣着屐,列炬登岸,走到寒山寺去,题诗二绝云:“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萧萧。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桥第几桥。”“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一时以为清狂绝人。

那寒山寺正在枫桥之旁,它既然是唐朝时候起建的,到现在历劫沧桑,当然是一座古刹,在前清时常有大善士解囊捐助,时时加以修葺,使古迹不致磨灭。而枫桥两字列入诗中,地以诗传,这期间也有幸与不幸了。原来张继那首诗第二句“江枫渔火对愁眠”,一说作“江村渔火”,经过许多文人的考证,始知寒山寺的一边是枫桥,一边是江村桥,那“江枫渔火”就是指点这两座桥的,然而江村桥却寂寂无闻,不及枫桥尽人皆知呢。至于寺中的唐钟早已东渡扶桑,落在异国之手,现在所有的已是赝鼎了。所以康南海所书绝诗中,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但是枫树呢,却也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不及天平红叶尚足供人玩赏了。

枫桥是一个小镇,但因水路正当要道,商船往来不绝,所以倒也很是热闹。那边的居民虽是负郭之家,已是有些乡村化了。在那枫桥之东有一小小酒家,门前临着闹市,后面却是沿河的数间矮屋,挂着一个酒帘子,有一个宽大的庭心正对着清流,庭中还有一株枫树,长得高出屋檐。这时候正是橙黄橘绿凉秋九月,枫树已红得如少女颊上涂着的胭脂一般,十分艳丽。酒店里各个座头坐着不少喝酒的人,在那里狂饮,大都是些乡人,二喜三元地猜拳。可惜没有诗人红叶题诗,一发思古幽情。

但在沿窗一张桌子上坐着三个男子,交杯递壶,且饮且谈。其中一个是老人,旁边两个年纪较轻,大家箕踞而坐,老人开口说道:“这个世界越发黑暗了,只有那些土豪恶霸们肆行无忌,为所欲为,连官吏也装聋作哑地不敢盘问;弱小的忍气吞声,好似羔羊置在俎上,任人宰割,可怜得很。我等虽然在旁瞧见着,心怀不平,可是无拳无勇,也只能硬着心肠不管,谁肯自招祸殃呢?”老人说时,悠悠地叹一口气。

左边一个颈边生着一瘤、穿黑色短褐的男子,听了老人的话,便问道:“胡老叔,你说的莫非指着山塘街上李玉娇的事吗?这个确乎是很可怜的,那李玉娇必死无疑,有谁敢去和小霸王理论呢?况且李二麻子也不是个好人,大家知道的。”

老人道:“我们常听说评话的说《水浒传》,讲起梁山泊的好汉武松、林冲、石秀、鲁达等,都是虎虎有生气,专代人家打不平,不愧为义侠男儿。现在李玉娇的事,倘然有武松、鲁达一般的人在此,一定不肯袖手旁观,坐视恶霸猖獗的。可惜我一则年纪老迈,二则没有一些儿本领,否则必要救出李玉娇,把那个小霸王警戒一下子。”老人说到“小”字,声音降低一些,向四座喝酒的人偷瞧了一下,恐防被人听到的样子。

大多数的座客都在喝酒猜拳,没有留意他们的话,唯有西边沿窗一个小座头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银髯老叟,穿着一件蓝布袍子,衣服很是朴素,形状却如北方人,双目炯炯有光,他脸上精神也很饱满。在他面前放着一盆小鱼、一盆素菜和一包花生米、两块豆腐干。当他们高谈李玉娇的时候,那老叟很留神听着,可是等到姓胡的老人回头看时,他却低下头去,举起杯来喝酒,态度甚是安详闲适,三人当然也不注意于他。

在老人右边坐的一个矮小的男子,因为酒酣耳热,头上戴的一顶烟毡帽也脱在一边,前胸敞开着,露出里面肮脏的单衫来,刚才喝了一杯酒,翘起一只大拇指,对老人说道:“胡老叔,你说现在世上缺少武松、鲁达一般人吗,据我矮刘所知的,最近在太湖中有一条神龙忽隐忽现的,使湖滨一带居民惊奇莫名呢。”

老人道:“太湖里出现了龙吗?”

矮刘摇摇头道:“不,胡老叔不要冬瓜缠到茄门里去。我所说的神龙乃是一个人,而非真正的龙。”

老人道:“既然是个人,怎么称为神龙呢?”

矮刘笑了一笑道:“这其中自然有故了,待我告诉你们听。我是常常在太湖里捕鱼的,湖滨的人大半认识。他们常常有话告知我的,太湖中不是常有一伙土匪出现,要抢人财物伤人性命的吗?那些人大概是河南山东各省的人,也有他们的帮,势力很大,官军奈何他们不得。其中有一个首领姓盛的,别号刽子手,因为他杀的人很多,也是最有势力。前数天那刽子手在湖上抢劫一艘从湖州来苏的商船,正在劫掠之时,远远港口里忽然飞也似的划出一条小舟来,舟尾有一个人打着双桨,舟首立着一个人,蒙着面,露出两只眼睛,手中横着一柄宝刀,跳到盗船上去阻止他们行劫。刽子手和那蒙面人厮杀起来,战不到十数合,被蒙面人一刀劈于水中,他平素杀的人不少,那天也是恶贯满盈,报应到了。于是盗党都作鸟兽散,那商船上的财货丝毫未有损失,只受着一番虚惊。船上的商人正要向那蒙面人致谢,问他姓名,那蒙面人已返身跃入小舟,高唱着大江东去,向惊风骇浪里驶去了。这一回事是那商人和舟子们告诉他人知道的,我听得后甚是奇异,不知那蒙面人果是何许人物。”

姓胡的老人听了矮刘报告的话,喝了两口酒,向二人说道:“真奇怪呀,那蒙面人来得突兀,去得迅速,恍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矮刘,你讲得有声有色,很能提起人家的兴味。”

矮刘道:“不止那一回事呢,我再告诉你们听吧。前个月某个村有一个少妇傍晚时从母亲家回来,行在冷落的田岸上。忽然有几个地痞游勇,是从赌台上散下的,见了那少妇忽起淫心,将伊拦住,拖到林子里去,要施行强奸。少妇惊极而啼,高呼救命。游勇等方把手去掩住伊的嘴,褫夺伊的亵衣时,林子外忽然跳进一个人来,矫捷勇猛,如熊虎一般,施展双手,将那几个地痞游勇打得东倒西跌,鼻破脸肿,纷纷狼狈遁去。少妇惊魂初定,才见那人是个蒙面的侠士,瞧不出他的庐山真面,遂向那人跪倒地下,拜谢救命之恩。那人伸手扶伊起来,问清了少妇住的所在,又亲自送伊回去。到得家门时,天已黑了,叩门数下,少妇的丈夫出来开门,少妇方欲回身向那人道谢,然而蒙面的侠士早已不见影踪,不知何时走去的,那少妇也没有知道呢。遂将这事告诉了伊的丈夫,二人都望空拜谢。事后告诉邻人,纷纷传说,那救人少妇的侠士不就是湖上歼盗的英雄吗?”

老人点点头道:“正是,可惜我没有瞧见,否则我一定要查问个究竟,好明白那侠士的真相。”

矮刘又道:“前天我听朋友王老三说,他在石湖东边一座小山头上曾见有一匹骏马,驮着一个人,飞驰过山。那时天上正有十数头野鸭横飞而过,瞥见那人将手向天空一撒,便有七八头野鸭从天空里敛翼下坠,遂下马去拾取野鸭,恰有两头落在王老三面前,他便拾了起来,正待交给那人,见他忽然从身畔取出一个面罩,把脸蒙住,因此王老三不能瞧清楚那人的面庞。那人已拾得四五头野鸭,便对王老三说道:‘我是一时高兴打几头野鸭回去,预备煮了做下酒物的,这两头野鸭既然被你拾得就送给你吃了吧。’王老三谢了一声,那人早已跨上马鞍,驰骋而去。王老三拿了野鸭回去,细察野鸭身上受的小铁弹,不过黄豆一般大小,便知那个蒙面人的技术非常高妙,否则野鸭怎么会应手而坠呢?王老三告诉了我,我知道王老三遇见的也是此人了,你们试想他的本领高强不高强,若和《水浒传》上的武松、鲁达比较起来,未必输于他们呢。”

老人和那个旁坐的男子听了矮刘的报告,一齐说道:“真是不可多得的侠士,大概那蒙面人常在太湖四周出没,逢到不平的事,他就喜欢拔刀相助。但可惜此人不知姓名,不明来历,又不知晓他住在何处,却这样来无踪去无迹的,令人捉摸不定。”

矮刘喝了一口酒,说道:“是啊,倘然我能知道他的住处,我早已跑到他的门上去,情情愿愿地向他磕三个响头,要他把我收作弟子,学会他的武术了。我若学会了武术,对于李玉娇的事,一定不肯坐视的。”

老人笑道:“若等你学会武术之后去救李玉娇时,恐怕伊不是早已香消玉殒,便要做半老徐娘了。现在李玉娇落于强暴之手,最好请那位蒙面侠士前来把伊援救出险,方可大快人心。但是叫我们到哪里去请他前来呢?”

那个生瘤的男子说道:“明天我们驾着一舟,驶到太湖中去四处寻找,总要遇见那蒙面的侠士,务必请他来救出李玉娇,给小霸王吃些苦……”

说到“苦”字,缩住了不敢再说下去,这时候那边沿窗小座头上的银髯老叟忽然走过来,向那矮刘拱拱手说道:“你说的话我都听得了,我也瞧见过那位蒙面侠士,而且知道他的住处在湖滨一座荒凉的古刹中呢。”

老人和矮刘等听了老叟的话,嚷起来道:“你这位老丈的话可靠得住吗?别和人开玩笑?倘然真的知晓时,请你明天便引导我们去见见那位神龙大侠。”

老叟微笑道:“当然是千真万确的,谁和你们开玩笑呢?恰才我听你们说起那个李玉娇女子,不知伊住在哪里?又落在哪一个强暴者手里?可否请你们先告诉我,然后我可引你们去见见那位蒙面侠士。”

姓胡的老人听他这样说,遂请他和他们一同坐。矮刘去端过一张凳子来,请老叟坐下,问他姓名。

老叟道:“老朽姓余名士贤,世居太湖边上的渔光村。”

矮刘口中咕哝着道:“渔光村,我却不熟悉这个地方。”

老叟道:“就在光福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隐伏在山湾水滨,你们自然不会知道。”

矮刘又道:“那么你老人家明天在什么时候可以引我们去呢?”

老叟微笑道:“明天早上你们可以寒山寺门前相待,老朽可引你们去。只是那李玉娇现在何处,你们也不可不告诉我一声。”

老人点点头道:“老丈,若要知道李玉娇的事情,非三言两语可尽。我等虽是野老田夫,而很喜欢代人家鸣不平,可惜我等没有力量罢了。”

老叟道:“你们虽无力而有此心也,是可敬的。倘使你们把这事去告知了蒙面侠士,他决能出来一鸣不平,使你们欢喜的。”

矮刘道:“李玉娇是个山塘街上的好女子,差不多人人知道伊的。现在被伊的族叔李二麻子强迫着去嫁给本地的恶霸小霸王潘兴,李玉娇自己是万分不愿,他们用武力把伊强劫而去,可怜伊必要玉碎,不肯瓦全的。所以我们代伊如此发急,其实我们虽然发急,究有何用,所以想起那个蒙面侠士来了。”

老叟道:“小霸王潘兴现住在哪里?”

矮刘答道:“潘兴住在阊门城外三六湾,那边只有他一所大厦,门客甚多,一到那边没有人不知晓的。走江湖的人初到苏州必要先到三六湾去拜访他,然后可以赶他们的生意,否则潘兴便要干预。”

老叟道:“姓潘的竟有这样声势吗?”

矮刘道:“是的,小霸王的武艺很好,膂力又大,所以大家畏惮他。”

老叟微哂道:“人家怕他,我想那蒙面侠士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此事只要给蒙面侠士知道,他自会去设法救出李玉娇。”

姓胡的老人说道:“这是最好的事了,你既认识他,巧极巧极,明天请你一准领我们去拜见。”

老叟道:“我答应了你们,决不失约,明天早上请你们在寒山寺门前御碑那里相待便了。”

矮刘听说,精神十分兴奋,立刻斟满了一杯酒敬给老叟,老叟接着喝下,和他们一同喝了一会儿,谈些李玉娇和小霸王的琐事,直到酒阑人散。

矮刘要紧回去,刚从腰包中掏出钱来,想要会账,那老叟却早从他身边摸出二两银子交与酒保手里,说道:“待我做个东吧。”

矮刘连忙抢着说道:“这哪里可以让你老人家付钱呢,我们吃的酒太多了,况且初相识,理该由我们请你的。”

但他说时,酒保早已接过银子,老叟道:“这一些算什么,不必客气了。”

酒保道:“要不了这许多。”

老叟道:“有多时作为小账,不必找出。”

酒保立刻笑容满面地谢了两声走去。老叟首先立起身来说道:“时候不早哩,我也要走回渔光村,明天清晨你们在寒山寺门前等着吧。”矮刘说声好,于是四人一同走出店门。

矮刘瞧见老叟健步如飞,向枫桥上跑去,回头对胡老人说道:“这老叟的行径也有些奇怪,我们明天早一些去等候他吧。”说毕遂和那个生瘤的男子齐向胡老人告别,走回上津桥去。生瘤的姓孙,名水生,和矮刘同是船户,时常做伴,所以矮刘住到他家去。胡老人便在枫桥开一间豆腐店的,也和矮刘有亲戚关系。

这夜他独自回去睡眠,明天一早起身,走至寒山寺门前,只见矮刘同孙水生已站在御碑那边等候了,然而不见老叟走来。守候良久,杳无影踪。矮刘又跑到枫桥上面去探望,仍不见老叟前来,遂向胡老人说道:“昨天我们所见的老叟,确乎是很奇怪的,莫非他听了我们的话,故意哄骗我们,为什么到这时还不前来呢?”水生也说老叟大言欺人,他们上了他的当。

胡老人道:“然而我瞧他的言语态度甚是真挚,不至于说谎。又是他自己说上来的,他哄骗我们做什么呢,我们且等候着再说。”

直至午时,仍不见老叟的影子,三人方知受骗,正要走回家去,忽逢一个姓陆的船户跑来,见他们三人呆呆地立在这里,便说道:“你们不去三六湾瞧热闹,却站在寺前做什么?”

矮刘急问道:“老陆,三六湾有什么热闹可观?”

老陆将眼一瞪道:“你们不知道吗,这事轰动全城了。昨晚三更时分,小霸王家里忽然来了一个蒙面的怪人,和小霸王格斗。小霸王竟失败在他手里,被那怪人劈死在庭中,众门客伤的伤,死的死,也有不少。最奇怪的是那个新夺来的美人李玉娇忽然同时失踪,有人眼见李玉娇被那蒙面人驮去的,岂不是骇人奇闻吗?你们怎会不知道?”

三人听了,面面相觑,那蒙面怪侠怎么得信这样早的呢?奇哉怪哉。那老叟又究竟是何许人呢,怎么约定了却不前来?良久良久,还是胡老叔想到其中奥妙,向矮刘一顿足说道:“我们上了老叟的当了,我想那老叟定就是蒙面怪侠的化身,他不是向我们探听过小霸王的住处吗?必定是他去干的,他自称的姓名唤什么余士贤,就是‘余是也’的谐音。对了,对了,昨晚我们遇到了大侠却不认识,当面错过,真是肉眼了。”

矮刘和孙水生给胡老人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一齐说道:“对了,对了,本来那老叟的模样不像寻常人,我们也有些怀疑,想不到湖上宣传的神龙就是那位老人,可笑我们还要他领导去拜见呢,他便在昨夜爽爽快快地把李玉娇救出来了,真好侠义。可惜不知他究在何处,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啊?”

于是三人呆了片刻,齐向三六湾跑去,要瞧瞧这惊人的奇案。 gf/bEO0mhTnGzY4vdJ/c4VwAXIFjJkz+00txePRY+tZQPJmCNu/yWHsTVzPIX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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