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广西桂林城里,有一个莲花湾,团团数百里都是莲池。每当夏日,浮香绕岸,圆影覆地,而红裳素袂,恍若绝世美人临波而出,池水清碧,白石粼粼。时有惨绿少年,偕妙龄女子,坐着划子船,荡桨其中,人面与荷花共红,很是清艳。
一天,正是七夕的前一天,夕阳一抹横林梢时,有两个青年学生轻舟短棹,来此赏荷。一个长身玉立,相貌俊秀,穿一身白色西装,很是潇洒出尘;一个面微圆,戴着罗克眼镜,身穿青纱长衫,手里摇着纨扇,好似一个富家公子。两人荡着桨,只顾向深密处去,晚风送凉,香生菡萏,精神上觉得十分爽快。戴眼镜的少年对那穿西装的学生说道:
“定远兄,这里真是一个绝好的消夏所在,广州的荔枝湾恐也不过如此吧!今天我们谈了许多时候的国事,心里很觉沉闷,一到这里,便觉心旷神怡了。”
穿西装的少年答道:
“子俊兄,是的,国事蜩螗,眼见有陆沉之虞,换着不知不识的,倒也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偏偏我们有了些知识,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这句话,怎不闻鸡起舞,欲拯斯民于涂炭呢?我们亟须和那些万恶的军阀奋斗,因为在他们的背后,正有帝国主义者驱使。可惜我们同胞好似燕巢危幕,鱼游沸鼎,还是酣嬉自若,不顾到国家的危亡,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少年一边说着,小舟向左拐弯转到一顶板桥底下,不防桥内摇出一只划子船来,险些撞一个翻。少年急把船退后,见对面船上坐着两个妙龄女郎,一个年纪正在二十左右,身穿白罗衫,风姿艳丽;一个是豆蔻年华,娇小玲珑,短发覆额,弯弯的两道蛾眉,款款的一双秋波,自有一种天真的妩媚。穿一件淡红衫子,露出雪藕般的玉臂,荡着兰桨,坐在船首上。她们也不防斜刺里有一只船来,退避不迭,穿淡红衫的女子慌忙间兰桨一起,水波直溅到对面船里,淋得那西装少年半身水。少年喊声“哎呀!”女子不觉粉颊上泛起两朵红云,对少年看了一眼,似乎很抱歉的。两船交肩过去,那少年还回转头来看时,船已折向右边去了。戴眼镜的少年微笑道:
“定远兄,这一桨水,滋味如何?莫不是来了善财龙女,给你醍醐灌顶了?”
那少年拂拭着身上的水说道:
“子俊兄,你不要嘲笑我,不是我让得快时,两船早已翻了,虽不至于灭顶,但也变成落水汤鸡,恐怕你说不出风凉话了。”
戴眼镜的少年哈哈大笑道:
“这要闹一出水战鸳鸯桥,捉拿花蝴蝶了。”
两人说说笑笑,前面已到水榭,那水榭虽不甚大,而在莲花的中心,上面设有雅座,可以饮茗小憩。两人即在榭边泊下小舟,走上去拣一个空座,对面坐定。堂倌泡上一壶香茗来,问:
“两位可要喝酒?”
因为他们兼卖酒的。戴眼镜的少年对西装少年说道:
“今天我们在此小酌何如?浊醪三杯,可以一浇你的块垒。”
少年点点头,遂点了几样小菜、两斤酒来,慢慢地喝着,榭上也有少许游人在那里饮茗。此时天色将晚,余霞蔚成锦彩,掩映林间,轻蝉微吟,池荷尽开。水面上还有二三小舟,容与波心,披襟当风,暑气尽涤。两人喝了几杯酒,倚栏遥瞩,看到田田的荷叶、亭亭的红葩,如临濯锦之江,忽又见适才相逢的小船又从东边摇来,一双丽姝仍在舟,绕过水榭,掠波而逝。两人目注倩影,看得呆了。那穿淡红衫子的女郎也已瞧见他们,若有意若无意地对着那西装少年回眸一笑。少年见船去远,不由拍着栏杆,高吟龚定庵的《金缕曲》词道: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
声调很是激昂慷慨,旁边的人都对他看了。戴眼镜的少年又笑道:
“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这是定庵的豪语,你也有这个思想吗?现在倦游南归,雄心未已,不知你在北方时可曾交结什么美人名士?”
西装少年微微叹道: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还谈得到结交美人名士吗?此行本是堂上之意,我早知京尘十丈,不可久居,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那些卑鄙龌龊的官僚,岂能和他们共事?所以我只得像陶渊明赋《归去来兮》,回转家乡了。金尽裘敝,不遭人白眼,已是幸事,还想得美人的青眼吗?”
戴眼镜的少年道:
“那个穿淡红衫子的女郎多么清丽,不愧当得‘美人’两字,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少年听了,不觉微笑着回到桌上,斟满了一杯酒喝下肚去,说道:
“年华似水,马齿空加,自己还没有一些建立,岂敢有些瑶情绮思?不比你是王孙公子,生长绮罗丛中,家有娇妻,艳福独享。”
戴眼镜的少年道:
“定远兄,你又要说什么王孙公子了,我辈有革命化的青年,不该再说这种话。王孙公子今日早已在打倒之列,我自憾环境如此,反足贻误我的前途,所以一直想要打破我的环境。你不该再向我说这种话,那是无异讥笑我了。”
西装少年笑道:
“请你不要误会,我哪里敢讥笑你呢?”
戴眼镜的少年又道: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你也不必骄矜,方才所见的女子,确乎有一种魔力,使人倾心相爱,脑膜上深深刻着伊的倩影。因此我要问你一声,我敢说你若想认识那个女子,也非难事。”
少年听了他的话,放下手中的酒杯,面上露出惊异之色,问道:
“此话怎讲?难道你相识的吗?”
戴眼镜的少年答道:
“我虽和那个女子不相识,却和那穿白罗衫的女郎有些熟识。”
少年笑道:
“你是说谎了,那女郎既然和你熟识,为什么适才不招呼呢?”
戴眼镜的少年笑道:
“你不要急,我慢慢地告诉你。那女郎姓廖,芳名似乎是叫小曼,伊的姊姊楚云,乃是本地有名的交际之花,我到伊家中去过两次。小曼在一个女校中读书,却是不苟言笑,和伊姊姊的性情大相径庭的。那个淡红衫子的女郎大约是伊的同学了。”
少年道:
“你认识廖楚云的吗?那是一个漂亮的浪漫女子。古语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曼既然是伊的妹妹,那女子又和小曼十分亲近,当然也沾染些浪漫色彩,你不要代她们撇清。”
戴眼镜的道:
“你如不信,方才你已见过她们二人的风姿和态度,可有什么浪漫色彩?”
少年道:
“流利中还含有端庄,不过一时是看不出的。”
戴眼镜的少年说道:
“你总是不信,待我隔一天伴你去见楚云,到那个时候自会明白。我们现在还是喝酒吧!”
两人遂又喝了几杯,壶中已罄,少年道:
“好了,再喝我要归不得家,醉倒在这水榭上了。”
戴眼镜的少年遂付去了酒资,此时暮色苍茫,游人都已归去。两人踉踉跄跄跳上小舟,重又荡桨回去。
一轮新月已高挂天空,发出它的银光来,照在波心中,流光晃漾,好似千百道柔软的情丝。少年把桨,徐徐分开那些情丝,而情丝分了开去,又合了拢来,因为这时,少年的心中也有一缕情丝袅袅而起,安放不下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