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宋坐在花楼,看台上的《拾黄金》,因为演的人不是名伶,所以没有什么精彩,他也无心去看,忙着招待朋友。常觉白和刘麻子到得最早,吴云章段凌云樊子乔还有和章旭光认识的姓郑的朋友,先后到来,大家挨次而坐。烟了茶了水果了瓜子了,大家吃着笑谈,常觉白指着台东高高挂起的那幅泥金立轴,拍拍景宋的肩膀,带笑说道:“老陆,你看你赠给马小凤的那幅立轴已高悬台上了。至于那两首诗,在《燕京日报》的副刊里已代你登了出来,是我交给一个编辑去登的。大名却不敢造次披露,只代你署上‘玉峰词人’四字的别号罢了。那位编辑却也在你诗的背后步着原韵,和了两首。你今晚又订下花楼,花了钱请客,马小凤一定很感谢你这样捧场的。”
景宋道:“算了吧,我是一时高兴,随意写了两首诗。这一些些当然博不到美人的青睐的。”
吴云章在旁听着,也笑起来道:“除非是钱牧斋遇见了柳如是,名士佳人,恬吟密咏,可以由文字姻缘而结成君子好逑,现在这些梨园中的姑娘,恐怕徒有色相,胸无文墨,任你作得一等好诗,她也不能领会的。”
景宋道:“本是啊,我也不过聊以自娱罢了,何必要他人领会呢?”
常觉白笑道:“老陆你不要慌,我和马小凤是常有机会见面的,隔一天你如高兴的话,我必介绍你和她一见,好使她也知道十丈京尘之中,却有个名士在赏识她呢。”
景宋笑了一笑,也没有再说下去。台上的《拾黄金》已完,接着便是马小凤的《潘金莲》,她演这出戏是从武松回家做起的,景阳冈打虎一节却略去。富大奎饰武松,扮相英俊,说白也很漂亮,颇能模仿出武二的精悍之状,数声嫂嫂也叫得非常沉着。饰武大的小丑也能活现出阘茸无能的三寸丁谷皮来。至于马小凤饰潘金莲,春意盎然,把潘金莲的内心尽情表演出来。潘金莲是个对于男子欲望很大的妇女,她嫁了武大郎,既丑且陋,万万不能满足她的欲望。所以常常自怨命薄,有鸦凤非偶之叹。一旦遇见了这个神勇英武的武二,如何不生爱慕之心?情不自禁地去向武松输爱,要想把她一颗好久没有安放的春心,在她叔叔身上找到安慰,补足缺憾,因此不断地向武二施展她的女性魔力,去诱惑他。谁知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尊重伦常、富有血性、生平不二色的奇男子,哪里会受她的诱惑呢?潘金莲既然得不到武二的爱,她的一颗心就更觉不得安宁,而急切地需要一种安慰和满足。在这时候,西门庆便乘隙而入,又有了贪利的王婆在中间拉拢,自然两边竟像干柴逢了烈火,一下子就成功了。但这种事情是为社会所不容的,以致后来演出了毒毙亲夫的罪案。
马小凤一步步做来,丝丝入扣。台下看的人一齐为之神往,自然这出戏有些地方难免诲淫之弊,而给这个色艺双全的坤伶做了,当然更是疯魔了观众。演至杀嫂一幕,潘金莲酥胸微露,星眼半饧,对武二说道:“我死在你手里,也死而无憾。不过这也是一半被你害的。”这句话似乎是非常奇特,台下的听众听了,都一齐怪声叫好起来。景宋看得目眙神往,一颗心不由热辣辣起来。杀嫂过后,接演武松的十字坡,富大奎在打店的时候,身段和武功都学南方的盖叫天,但是观众却没有像看马小凤那样是全神贯注了。《潘金莲》完毕,便是杨宝森的《捉放曹》,可是台下优等官厅中的三四排座位上已去了十分之三。吴云章不由掉着《论语》道:“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晚景宋从戏院回家后,睡在床上,闭了眼睛便好像有个马小凤的倩影在对着他媚笑,耳朵也仿佛曾听着她的莺声燕语,恍恍惚惚,神魂游移。于是他的心坎里又储藏了一个妖媚的坤伶,和那个清丽的女学士并在一起了。
隔了一天,他从部里回家的时候,忽然章旭光来拜访他了。他自然很是欣喜,寒暄数语,章旭光对他说道:“你前天特地光降寒舍,真是不巧。我恰才有事到天津去了,以致失迎,抱歉得很。后来又蒙你请我听戏,我又没有回来,辜负你的美意。直到昨天我方回京,所以今天特来答谢,并且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起一声。”
景宋问道:“什么事?”
章旭光道:“就是我堂妹湘云的事。”
景宋立刻很注意地问道:“旭光兄,你可曾见过湘云?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到我这里来学画了。第一个星期她曾有一封信来,说是小有清恙,所以请假。但是后来却绝迹不至,直到今天,音讯杳然,使我很是惦念。我前天来拜访你,也是为了要探听湘云的消息,究竟她是怎么样了?”说着话,露出很迫切的样子。
章旭光道:“待我来告诉你。湘云昨天晚上曾到我家来的。她的病早已好了,实在也没有什么病。”
景宋听了,不由眉头一皱,说道:“她没有病吗?这是最好的事了。但是她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继续学画?她可曾告诉你什么话?有没有他种关系?”
章旭光点点头道:“湘云告诉我的。她说她现在改变宗旨,不复学画了。”
景宋又是一怔,道:“为什么缘故呢?”
章旭光道:“湘云也没有说出好的缘故来。她只说学校功课繁重,为了要求毕业的关系,一时无暇顾此。并且她的父母也主张湘云在星期日不出来学画了。”
景宋听了这话,恍如当头浇了一勺冷水,连忙问道:“怎么湘云忽然停止学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章旭光说道:“我也不明白湘云何以中途变更宗旨,但她这样地对我说,且托我代向景宋兄说一声致谢和道歉。几个月来得到你的指教,使她对于国画上有了不少进步,这是她感谢不尽的。现在一时不能再继续下去,有劳你盼望,更觉万分歉疚。湘云对我说的时候,她的态度也似乎极不自然。我也不便紧问她,只好依实而道了。”
景宋听了章旭光这样说,明知湘云的中辍,一定另有他故,自己也不便再和章旭光说,只得说道:“我是没有问题,但湘云本是个可造之材,半途中止,未免可惜。”
章旭光又说道:“湘云的家庭也很复杂。湘云自己很是倜傥不群,富有新思想。她的母亲也很开通,从前也是学校里出身的。可是她的父亲和祖父头脑都很顽固,尤其是她的祖父,一天到晚地念佛,虔信旧礼教,治家很严。湘云有时和我谈起她的家庭状况,常常要发牢骚的。我家早和他们分析了,所以状况又是不同。”
景宋点点头道:“家庭间的事情是最难解决的,我看湘云这人虽然富有新思想,而在她的脑筋里恐怕仍旧系着旧礼教的锁链吧?你如见湘云,请为代达鄙意,她虽然不到我这里来学画了,却不妨在暇时星期日仍到舍间来谈谈。我是不胜欢迎之至的。”
章旭光道:“当然,湘云既然做过了你的女弟子,师生之谊总是长存的。我代你说便了。”
二人又谈了一刻话,天色已黑,景宋要留章旭光用晚饭,章旭光却说尚有他事要干,所以告辞去了。
景宋等章旭光去后,他独自坐着,燃了一支雪茄,凑在嘴里闷吸,湘云的倩影尚涌现在他的脑海里。暗想章旭光和我说的话恐怕还是表面之辞,也许湘云尚有许多话不能和章旭光说明的吧。唉,湘云,湘云,你究竟是为的什么?难道就因为年初三那天,我要送给你一枚钻戒,你不接受后,从此猜测我的意思,要避嫌疑,所以不来了吗?那么你虽有新思想,恐怕还不能脱离旧礼法吧。在我说起来,真是弄巧成拙了。他越想越闷,只是把雪茄猛吸,雪茄烟的灰长了寸许,仍没有掸去。
忽然书童跑进来,对他说道:“常老爷有电话。”
景宋便把手里的雪茄烟丢在烟盘里,立起身来,跑到电话处去拿着听筒便听。他先问道:“你是老常吗?可有什么事情?”
常觉白在电话里答道:“今晚有个好机会,我要介绍你和马小凤一见,好不好?”
景宋道:“很好,你在哪儿?”
常觉白道:“我在朋友程新思家里。他今天在花园里宴请几位名伶,他邀我作陪,我到了以后,方知马小凤也要来的,所以我就想起了你,和主人说了,他也是久慕你的大名,极愿意借此一识荆州,遂叫我代请你赴宴,一同欢聚。我想你此刻已回府了,遂打电话来,请你快快来吧。”
景宋道:“我马上就来,再见。”
他立刻挂了听筒,走到内室去更换衣服,穿上一件灰背的蓝缎长袍,织成一个个圆寿字的花纹,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毛葛的马褂,披上皮领大衣,戴上獭皮帽,手里拿了一根司的克,走到外边来,吩咐汽车夫把汽车开到头发胡同去。因为他知道程新思是在北京很有名望的票友,家中很有资产,有座花园,名叫养和园。他以前曾到园中去赏览过一次菊花大会,虽没有和程新思见过面,地方却知道的。因此他就坐了汽车驶到那边去了。
等到景宋赶到养和园时,自有人招待入内。走到一座厅堂上,只见电炬璀璨,已有许多宾客在那里了。常觉白一见景宋来了,连忙走过来招呼,且又引景宋去和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相见,此人就是主人程新思。身材很矮,虽然是个须眉丈夫,却不知怎样的扭扭捏捏,有些女儿之态。脸上敷着粉,留着很长的头发,衣服华丽,脂粉气很重。大概因为他是学唱青衣的票友,别号拜花馆主,习惯成自然了。主宾相见后,说了几句客气的话,遂请他上座。景宋见来宾中有几个名伶,如程砚秋、马连良、尚小云、谭富英、王瑶卿、时慧宝、朱素云、郝寿臣等,他都有些认识。还有几个坤伶,如孟小冬等,正在北京出演的。但是梅兰芳、王凤卿等那时却到上海去唱戏了,所以不在座上。此外还有几个票友,红豆馆主也在其中。
常觉白对他低低说道:“马小凤这小妮子到此时还没有来,酒席快要摆上了,再不来时,不要被人家骂她搭架子吗?你看许多老前辈都来了。”
景宋点点头,说着话又见李吉瑞和尚和玉、荀慧生走了进来,那时荀慧生正在排演新剧《钗头凤》,红遍北京,许多人都和他谈起《钗头凤》来。常觉白和景宋却在盼望马小凤,一会儿方见马小凤和杨宝森一齐走来。马小凤今晚妆饰得特别明艳,外面披着皮大衣,桃靥凝红,柳眉横翠,带着一脸的笑容,向程砚秋、王瑶卿等一一鞠躬行礼。本来马小凤是个后进小辈,又是坤伶,和这些老伶工是相去甚远,断不能分庭抗礼的,可是那时候一班坤伶也渐渐在那里抬头起来,而马小凤在光明戏院唱得很红,骎骎乎夺去杨宝森的一席,大家自然都刮目相待了。
马小凤和众人一一见过后,常觉白又介绍她和景宋相见,且指着景宋说道:“这位陆景宋先生在财政部里也是很红的大官僚,是我的老友,他很代你捧场的。前天题诗送给你的,就是此公。”
马小凤向景宋笑了一笑道:“陆爷,多谢你了。”
景宋便和她敷衍几句,赞美她艺术的高明。这时候程新思要请的客人差不多已到齐,大家略一推让,挨次入座。马小凤年纪最轻,资格最浅,和几个坤伶都坐在下首,景宋却被主人拉着和王瑶卿、时慧宝、程砚秋等坐在上首。大家谢了主人,举杯痛饮。肴馔非常精美,酒过三巡后,琴师到来,主人请众宾客各唱一曲,以助余兴。于是王瑶卿唱《祭江》,时慧宝唱《逍遥津》,程砚秋唱《红拂》,荀慧生唱《钗头凤》……轮到马小凤,她就唱一段《宇宙锋》,珠圆玉润,嗓音非常流利清楚。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都点头赞赏。末了程新思自己和谭富英对唱一段《四郎探母》,果然珠联璧合,入耳动听。席上十分热闹。因为座上大多数的人今晚都要去上台的,不能多饮,所以散得也很早。当马小凤走的时候,姗姗地走到常觉白和景宋面前,带笑说一声再会,别转身去,又向他人道别,叽咯叽咯地踏着高跟革履走出厅去。
景宋双目直视,等到望不见了倩影,他遂和常觉白也向主人程新思告别。程新思要求景宋代他绘一幅小立轴,景宋一口答应。程新思殷勤地送至花园门外,看他坐上了汽车,方才进去。
景宋和常觉白一起坐在车厢里,景宋先送常觉白回家,然后回转家中。他今天得见美人玉颜,何幸如之。可是在宾客满堂的当儿,自己和马小凤尚是初次相见,不能多谈,未免引为憾事。然而美人的芳影已印上了他的脑膜,一时不会忘记。他既然对于那位女弟子有了失望,于是他的颓丧的情绪急欲另行去打求一种安慰,而他的目标不得不又要改弦易辙了。
从此以后,他就托常觉白去向光明戏院的优等官厅上包订了三个座位,晚间无事,常常和常觉白等去聆听马小凤的新声。这样地过了半个月,差不多一星期中倒有四五天常在座上。不知不觉对于马小凤渐渐地起了绮思瑶想,作了十几段引凤词,登在报上去捧马小凤。他和常觉白表示最好要到马小凤家里去,去盘桓一下,得登美人妆阁,为入幕之宾,这就是生平的乐事了。常觉白答应他可以代为想法,且对他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道:“你将来倘像刘郎之入天台,得和美人成就了良缘,却不要忘记了我这月下老人啊。”
景宋微笑道:“老常,我不过借此消遣消遣,你说这些话未免太远一些吧。”
常觉白道:“英雄难逃美人关,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此时你不要假撇清,将来终见分晓。恐怕你春蚕作茧,难逃情网呢。”
景宋笑道:“情网情网,我是情愿跳入的,待一尝情场的滋味也好。”
常觉白点点头道:“既然你如此说着,我更不能不一做曹邱生了。”
又隔了几天,是一个星期日,常觉白早晨就到景宋家里来晤谈。大家坐在画室里,喝着香茗,随随便便地闲话一切。常觉白对他说道:“我昨天在友人席上遇见马小凤,我就代你做宣传工作,先把你这个人向她揄扬一番,且说你愿意要到她的妆阁去拜访,问她在什么时候最为适当。因为她的家里我虽然曾经跟他人去过一次,然因常常有他人来往,恐怕不得其时,未能畅叙幽情。所以先要向她问个明白,得到她的允许才好。马小凤却很爽快地对我说,明天下午有暇,请我陪你前去谈谈。因此今天我特地到你府上来,陪你同去。大概你也乐闻的吧。”
景宋听了,不觉大喜道:“很好很好,多谢你费神了。将来多请你喝几回酒吧。我们今天下午什么时候可以到她家里去?”
常觉白伸出三个指头来说道:“三点钟。今天虽是星期日,凑巧某某慈善团体邀请票友假座光明戏院演义务戏募捐,因此马小凤没有演唱日戏,有此闲暇了。”
景宋道:“那么请你在此吃了午饭,休息一番,然后同你前去吧。”
常觉白道:“很好。”
于是景宋吩咐厨下多备几样菜,烫几斤酒。到了吃饭的时候,他遂陪常觉白到餐室里去喝酒。二人一边谈话,一边吃喝,从容优游地直吃到两点钟,方才离开桌面去洗面漱口。景宋特地到内室去换了一件袍子和一双皮鞋,对着镜子,将自己头发梳理一下,加上些油膏,涂得光光的,揽镜自照,觉得虽不是五陵少年,而张绪当年尚没有完全减去风姿,聊以自慰。又预备了几样礼物,乃是一匹织锦缎和两打精美的手帕,这是以前朋友送给他的,他一向藏着没有用,此刻把来送给马小凤,是很合宜的礼物了。
他带了礼物,走到外面来,又和常觉白坐着谈谈戏剧,常觉白讲得很是起劲。一会儿听壁上钟声已鸣了三下,景宋问常觉白道:“这时候我们前去可好?”
常觉白点头说一声好,立起身来,景宋又叫书童吩咐汽车夫开车伺候,他和常觉白各个披上大衣,戴着皮帽,走到外边去。坐上汽车,常觉白吩咐了地址,汽车夫奉命驶去。
一会儿到了马小凤的妆阁,马小凤所住的房屋也是旧式的,并没有楼房,院落倒很大。院子里有一株红杏树,枝叶很是繁盛,可是天气尚寒,还没有开放。二人走进去时,有一个梳辫的侍婢,引到中间客室里,见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脸上也涂着胭脂,略有几分姿色,底下一双小脚,正坐着和一个少年闲谈。那少年穿着一件栗壳色缎子的皮袍,外面罩着一件黑缎背心,面貌生得不差,样子却有些油滑。经常觉白介绍后,方知这妇人就是马小凤的母亲,其实也不是马小凤的生身之母。至于那个少年,常觉白却不认得,又经马小凤的母亲介绍,方知这是马小凤母亲的外甥,姓冯名小宝。
马小凤的母亲见了景宋,知是一位达官贵人,当然不敢怠慢,又叫了一声陆爷,立刻引导二人走到右边马小凤的卧室里去,说道:“外面很冷,我女儿房里生着火炉,不如请二位就到房里去坐吧。”
常觉白说声好,走至房门。马小凤的母亲一掀门帘,高着声音说道:“凤姑娘,有客人来了。”
只听房里嘤咛一声,一个明艳的倩影扑到景宋的眼光上来。房中因为生着火炉,所以和暖如春,见马小凤身上只穿着一件绿色软绸的衬绒旗袍,衣袖短到臂弯以上。在那时北京刚才流行短袖子,但还没有今日的短至肩下呢。马小凤一见二人,连忙带着笑脸,叫一声:“常爷,陆爷,这里是十分脏的,难得你们二位大驾到临,真是蓬荜生辉了,不厌怠慢,请坐吧。”
常觉白笑道:“凤姑娘,你倒会说客气话。今天我特地陪着这位陆爷,专诚到你妆阁里来拜访你的。”
小凤便道:“啊呀呀,这是使人不敢当的。”
招呼二人在东首窗边一张大沙发上坐下,她自己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相陪。马小凤的母亲忙着和侍婢敬烟敬茶,端上了茶,退到外边,让他们在房里谈话。景宋和小凤虽是第二次见面,却还是生疏,所以他们起先谈话的时候还是常觉白说得多,他就一边说话,一边留心观察,这房间里所有的器具都是新式,收拾得十分雅洁。靠里面有一个西式的屏风,在屏风之后便是小凤的睡炕了。西面壁上也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仕女,可是画得十分陋俗,不登大雅之堂,挂在这个房里,横竖是没有人指疵的。
常觉白见景宋注目壁上的画幅,便带笑说道:“老陆,你瞧这壁上的画么?我看这画是很平常的。你是画苑名家,当然更是看不上眼。老实说,凤姑娘对于此道是不甚高明的。我要代她请你送一副小小的楹联,挂在这里,那么正合着凤姑娘方才所说的蓬荜生辉了。”
景宋点点头道:“可是遵命,只是我不敢狂傲地说。假如我的楹联和这仕女画挂在一起,那我倒真有些不愿意高攀呢。在舍间藏有一幅费晓楼的仕女小立轴,不妨把来重行裱过,一起送与凤姑娘吧。”
常觉白哈哈笑道:“这是最好的事了,你送这种礼物给凤姑娘,方可称得高人雅士。比较今天所送的礼物,别有高尚的价值了。”说着话,把手向右窗桌子上指着方才景宋带进来放在那边的,又对马小凤的脸上看了一看。
小凤早已瞧见,便笑了一笑说道:“常爷说得真不错,陆爷今天光临,我已是很欢喜了,何必要送什么贵重的礼物?更使我不敢当的。你送我一些字画吧。”
景宋道:“好好,我回去就写,写了就裱,等到裱好后一齐送来便了。”
于是他们就讲些梨园中的事情,景宋极口称赞小凤的艺术,马小凤却说自己实在功夫浅薄得很,胡乱唱唱,骗取几个钱罢了。但自己决不敢因此而自满,以后仍当精益求精,不稍懈怠,方可对得住众位的热望。
景宋便说:“你的前途一定是灿烂光明的,一个人能够虚心受教,日新又新,自然永远不会跌倒了。”
但马小凤在许多言语之中,微露出吃这碗唱戏饭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不但自己艺术要好,而且外边的人缘也不可坏,应付各界须要八面玲珑,不致失人的欢心。自己年龄轻,经验浅,常常感觉到顾此失彼,很有些够不到。这是要希望外边的人特别予以原谅的。
景宋听了小凤的话,觉得她说得不错,遂说:“我们在政界方面,总愿意尽力帮你的忙,你如果有为难之事,不妨对我说便了。”
小凤说道:“多谢多谢。”
三个人在房中谈了好多时候,侍婢送上两盆子点心和三小碗莲子汤来,小凤就陪着二人吃点心。等到点心吃过后,二人仍不告辞,外边有几个人也是来拜访马小凤的,都被马小凤的母亲婉言谢绝,推说小凤到了小姐妹家里去了,不在家里,恕不招待。外边人只好怏怏而退。小凤在房里看着天色将晚,房里的电灯已开亮了,而景宋和常觉白仍没有走的意思,遂走到外边,却叮嘱她的母亲预备些酒菜,要留二人在此同用晚餐。
当她回房的时候,景宋假意对常觉白说道:“我们在这里坐的时候很多了,凤姑娘晚上是有戏要唱的,我们不如告辞吧。”但是他口里虽然这样说着,身子却仍坐着不动。
常觉白还没有开口,马小凤早抢着说道:“二位爷如不嫌怠慢,就请在这里用了晚饭去。我没有什么孝敬二位,不过一壶浊酒、几碟粗肴而已。”
常觉白就趁势说道:“凤姑娘如此诚意相邀,却之不恭。老陆,你若没有什么事,便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也好的。”
景宋道:“很好,只是又要叨扰凤姑娘了。”
小凤笑道:“不要客气。”又代二人换了两杯茶,叫侍婢削了一盆洋苹果,送上解渴。
又隔了一会儿,酒菜已备,马小凤的母亲吩咐侍婢和老妈子端到小凤房里来,在一张方桌上端整了三个座位,安放三副杯箸,请常陆二人上座,叫小凤在下首相陪,且对常陆二人说了几句客气话,敷衍一番。常陆二人当然也向她道谢,请她同坐。但她却说她吃过了,马上退了出去。小凤就提着酒壶,代二人斟酒。二人连忙端起酒杯,连声道谢。三个人且喝且谈。
今晚景宋非常高兴,精神兴奋,所以酒也喝得很多。但常觉白因为小凤少停要去唱戏,不便多耽搁她的时间,遂对景宋说道:“我们隔一天再畅饮吧,现在吃了饭,我们便可告辞,好让凤姑娘上戏院去。”
景宋被他一句话提醒,遂喝干了面前的一杯酒,也说吃饭吧。于是小凤也不再和他们客气,叫下人端上火锅,盛上大米饭,三人匆匆用毕。侍婢便来撤去残肴,拧上热手巾,换上香茗。常觉白划了一根火柴,点上了一支纸烟,吸了一口,对景宋说道:“我们要走了,你晚上可有什么事?”
景宋答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事呢?”
常觉白道:“既然没有事,何不也到光明戏院去听凤姑娘的戏?横竖你包着座位的,不去也是徒然。”
景宋笑笑道:“我也这样想。今晚凤姑娘和杨宝森合演《宝莲灯》,还有富大奎的《白水滩》,都是好戏,值得一观的。”
马小凤在旁说道:“二位爷肯赏光,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景宋道:“我们索性在此多坐一会儿,用我的汽车送凤姑娘一起上戏院吧。”
常觉白道:“很好。”于是二人又坐着不走了。
看看时候已有九点多钟,马小凤在妆台前洗脸敷粉,重行妆饰了一回,又到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走出来,手里挽着一件灰背大衣,笑嘻嘻地说道:“我就不客气,坐你们的车子去了。”
景宋因为初到妆阁,叨扰甚多,便从身边皮夹里取出一百元纸币,是犒赏下人的,又有一百元,算是送给马小凤母亲买胭粉的,一起交与小凤。小凤起先不肯接受,后经常陆二人坚请,也就拿下,便去叫她的母亲和下人等来谢过景宋。马小凤对她的母亲说自己要乘景宋的汽车上戏院去,她母亲点点头说道:“很好,你就跟二位爷去吧,我到十二点钟再来接你。”于是马小凤也取出五块钱,给景宋的汽车夫。她披上大衣,跟着常觉白、陆景宋同坐汽车,驶到光明戏院去。
这晚景宋从光明戏院回家后,心里陶陶然的,只是想着马小凤。从此他的心坎里把湘云的倩影渐渐淡忘,而被一个妖媚的女伶占据了去。当时景宋也是受了刺激而改变他的宗旨的,香闺名媛既是今生无望,那么不得不求之歌台舞榭间了。因为现在的景宋已和过去时不同,他决不愿意再是这样地耐守孤寂了。他听了常觉白的话,写了一副对联,用自己特撰的句子,嵌上“小凤”二字,不过署名仍用玉峰词人。又拣出那幅费晓楼的仕女画,吩咐下人送到裱画店里去,火速装裱,克日取件。每夜总是和常觉白到光明去听马小凤的戏,风雨无阻,除非有特别的事情,不得已暂告缺席。友人中大多数人都知道景宋醉心于小凤,所以也来代景宋捧场。马小凤在光明戏院连演一个多月,卖座始终不衰,老板自然特别看待,续订合同,增加包银。马小凤趁势要求让她挂起头牌来。但是这个条件戏院老板有些接受不下,国灰碍着杨宝森的面子,如何可以把马小凤压倒他呢?于是杨宝森等到合同已满,乘势他去。另换了一个新进的二路老生,方才把马小凤挂了正牌。而各界要求马小凤续演《纺棉花》和《潘金莲》二剧的信纷至沓来,当然戏院老板要徇众人之请,而连排这两出戏了。
景宋等到楹联和立轴裱好以后,又去买了些礼物,和常觉白重趋小凤妆阁,求亲新人芗泽。小凤见景宋来了,很是欢迎。马小凤的母亲也殷勤招待。小凤得了景宋赠送她的书画,当时便叫下人挂在房中,把从前的仕女立轴换去,眼光一新。景宋瞧着自己写的对联挂在小凤的妆阁里,心中便很觉得意。从此他时常要到小凤家中来盘桓,有时和常觉白同做座上之客,有时却一人悄然独行,在小凤妆台旁边伺美人眼波,他自以为这是乐事呢。小凤也对他甚是亲热,常常打电话给他。景宋又陪着小凤出游到大饭店里去喝酒谈心,又送她不少首饰和衣料。而马小凤的母亲身上,也着实用去一些钱,博得她的欢喜。小凤母女知道景宋是个有财有势的官僚,自然也肯甘心巴结他。
又隔了一个月,马小凤在光明戏院演了长久的戏,二次所订的合同已满,戏院里要换请李吉瑞,马小凤当然不肯退居二牌的,且也要借此休息一下,便唱了三天临别纪念的好戏,暂时在家里休养了。因此她的空闲时候较多,景宋的足迹也较勤,常常在小凤妆阁中流连到深更半夜方才归去。有时小凤在闺阁里低声按拍,唱一两段戏给他听听,景宋陶醉在粉红色的梦里,果然投入了情网,便把自己以前要送给湘云的钻戒,竟代小凤套上了她的手指,这岂是他自己所梦想得到的呢?小凤也早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他很可怜小凤,要想娶她的心更是坚固。他也觉得马小凤的母亲很可以把金钱打倒她的,他就一边授意与小凤,一边再托常觉白向小凤的母亲代达他的意思。但是中间忽然马小凤又接了天津大舞台的聘,赶到津门去唱了一个月的戏。等到蔷薇花开的时候,小凤从津沽回来,就在北京小报上传出了马小凤嫁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