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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卢西塔尼亚舰队

安德说,等来自星际议会的作战舰队抵达我们这里,他们就计划摧毁这个世界。

有意思。

你们不怕死?

他们抵达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不在这儿了。

清照不再是那个会掩饰手掌流血的小女孩了。从证明通神者身份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发生了变化。在随后的十年里,她接受了众神之声在人生里的位置,还有这一点赋予她的社会角色。她学会了接受特权和荣誉,接受那些原本献给众神的礼物。就像她父亲的教导那样,面对众神和人民加诸她的愈发沉重的负担,她没有装腔作势,反而更加谦逊。

她严肃对待职责,也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在过去十年里,她完成了严格而又令人振奋的学习。在其他孩子的陪伴下,她跑步、游泳、骑马、剑斗、棍斗、骨斗,肉体得到了塑造和训练。就像其他孩子那样,她的记忆里充斥着星球之间通用的斯塔克语,电脑输入时用的就是这种语言;还有古汉语,写在宣纸或是细沙上的漂亮表意文字,念诵时像在歌唱;以及新汉语,平实的口头语言,以常用文字写在普通纸张上或是泥土里。除了清照本人以外,没有人因为她比其他孩子迅速且轻松许多地学会所有语言而惊讶。

另一些老师会单独给她上课。她也是这么学习科学和历史、数学和音乐的。每个星期,她都会去父亲那里待上半天时间,把她学会的一切展示给他,也听他给出回应。他的夸奖会让她手舞足蹈地回到房间,他最微不足道的责备则会让她在课堂里花几小时追寻木纹,直到找回信心,回去继续学习。

她另一部分的学校生活就完全不为人知了。她亲眼见过父亲坚定地拖延对诸神的遵从,也知道当诸神要求净化仪式时,那种渴望、那种服从他们的需要无孔不入,让人无法拒绝,但父亲却以某种方式拒绝了,至少每次都拒绝很久,让他的仪式永远在私下进行。清照自己也渴望那样的力量,所以她开始练习拖延。当众神让她觉得自己污秽不堪时,当她的双眼开始寻找木纹,又或是双手仿佛肮脏到无法忍受时,她会等待,试图专注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尽量拖延遵从的时刻。

起先,将净化拖延整整一分钟就算胜利。在她的抵抗瓦解时,众神会惩罚她,强迫她以更加繁复和困难的方式进行仪式,但她不肯放弃。她是韩非子的女儿,不是吗?这些年来,她明白了父亲早已知晓的那件事:人们通常可以和那种饥渴共存几个钟头,并且加以抑制,就像将明亮的火焰封在透明玉石的盒子里。那是来自众神的一团危险而可怕的火焰,在她的心脏里熊熊燃烧。

随后,待到独自一人,她就能打开那只盒子,放出里面的火焰,但不是让它一次性狂涌而出,而是让火光逐渐且缓慢地充斥她的内心。她会低头追寻地板上的纹路,或者朝她神圣的净手盆弯下腰,平静而有条不紊地用浮石、碱水和芦荟擦拭双手。

就这样,她将众神的愤怒咆哮转换成了安静而规矩的敬奉仪式。只是偶尔,面对突然袭来的痛苦,她会失去控制,当着教师或者访客的面扑倒在地。她认为这些羞辱是众神在提醒她:他们对她的力量不可动摇,她平常之所以能控制自己,纯粹是因为他们想要找乐子。她满足于不完美的训练,说到底,想像她父亲那样完美自制也太狂妄了。他非比寻常的崇高来自众神对他的尊敬,所以他们不会要求他在外人面前承受羞辱,而她的表现不足以赢得这种荣誉。

最后,她的课程也包括每周一天帮助普通百姓的义工。当然了,既然是义工,就不是指每天在办公室和工厂里做的那种工作,而是指稻田里那种辛苦而繁重的活儿。道之星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必须进行这种劳作,在没过小腿的水里弯腰插秧和收割稻子,否则就会失去公民资格。“这就是我们敬奉祖先的方式。”她年纪还小时,父亲这么向她解释说,“我们要向他们证明,没有人的地位能高到免除劳作。”以义工的方式种下的稻米被视为神圣之物,会成为道观里的供品,在宗教节日食用。人们会用小碗盛满这种米,供奉给家庭的守护神。

清照十二岁那年的某天,气候异常炎热,她又急着完成某个研究项目的工作。“今天别让我去稻田了,”她对自己的教师说,“我在这儿的工作重要得多。”

那位教师鞠躬离开,但父亲很快就来到她的房间。他拿着一柄沉重的剑,高举过头,令她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是不是想杀了她,因为她说出了如此亵渎的话?但他没有伤害她。她怎么能想象他会做那种事?那柄剑最后落在她的电脑终端上,金属部件扭曲变形,塑料部件粉碎飞溅。这台机器彻底毁了。

父亲没有抬高嗓门,而是用最微弱的低语声说:“首先是众神,其次是祖先,再次是人民,从次是统治者,最后才是自己。”

这是对道最清晰无误的表述。这就是这颗星球当初得以稳定的缘由。她忘记了,如果她忙到没法做义工,就已经偏离了道。

她不会再次忘记。她很快学会了热爱暴晒背脊的阳光。双腿和双手周围凉爽而浑浊的水,还有从淤泥里长出的稻秆,像手指那样与她的十指交缠。在稻田里满身烂泥,她却不会有污秽的感觉,因为她知道这些脏污是为了侍奉众神。

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她的学习结束了。她只需要证明自己能够胜任成年女子的工作——那项工作很困难,而且相当重要,只能委托给通神者。

她走进伟大的韩非子的房间,见到了他。就像她的房间那样,这里空间开阔,寝具很简朴,只有地板上的一张席子正中央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脑终端。她每次走进父亲的房间,都会看到悬浮在终端上方的某些东西:图表、三维模型、实时模拟,还有文字,最常见的就是文字。字母或者表意文字悬浮在空气或者模拟书页上,在父亲需要对比时前后左右地移动。

在清照的房间里,除了这些设施以外空无一物。由于父亲不会追寻木纹,他也不需要朴素到这种程度。即便如此,他的品位也很朴素。地上铺着一小块地毯,绝大多数情况下上面都没什么装饰图案。一张矮桌上放着一尊塑像,墙壁光秃秃的,只挂着一幅画。也因为房间太大了,所有物件几乎给人无法捉摸的感觉,就像从极远处传来的微弱哭喊声。

房间传达给访客的信息很明确:韩非子选择简约。对纯粹的灵魂来说,这里的物件足够了。

然而,传达给清照的信息却截然不同,因为她知道外人都看不出的事实:地毯、桌子、塑像和绘画都是每天更换的,而且她有生以来就没认出过哪怕一件重复的。所以她学到的课程是这样的:纯粹的灵魂永远不能对某个事物产生依恋,必须每天让自己接触全新的事物。

因为这次是正式场合,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走过去,站到正在工作的他身后,察看显示屏上的内容,试图猜测他在做的事。这一次,她来到房间中央,跪在朴素的地毯上。地毯今天是知更鸟蛋的颜色,一角有块小小的污渍。她低垂双目,甚至没看那块污渍,直到父亲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韩清照,”他说,“让我看看我女儿脸上的日出景色吧。”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露出微笑。

他回以笑容。“我要交给你的差事可不轻松,就算对经验丰富的成年人也是。”

清照低下了头。她料到父亲会为她安排严峻的挑战,也愿意遵从他的意志。

“看着我,我的清照。”父亲说。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双眼。

“这次不是学校分配的工作,而是现实世界的差事,是星际议会交给我的,国家、民众和世界的命运或许就维系于此。”

清照本来就很紧张,现在父亲吓坏她了。“那您就该把这件差事交给值得信任的人,而不是没有经验的孩子。”

“你早就不是孩子了,清照。你准备好听取任务了吗?”

“是的,父亲。”

“你对卢西塔尼亚舰队了解多少?”

“您希望我说出所知的一切吗?”

“我希望你说出你认为重要的一切。”

所以这是某种测试,可以检验她在面对特定问题时,在知识储备中去芜存菁的能力。

“舰队接受的命令是镇压卢西塔尼亚的一座叛变殖民地,那里的人肆无忌惮地违反了关于不干涉唯一已知外星物种的法律。”

这样够了吗?不,父亲还在等。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争议,”她说,“有个名叫‘德摩斯梯尼’的人创作的文章引发了不少麻烦。”

“具体什么样的麻烦?”

“对殖民星球,德摩斯梯尼警告说卢西塔尼亚舰队是个危险的先例,星际议会动用武力来强迫他们服从只是时间问题;对各处的天主教星球和天主教团体,德摩斯梯尼指控议会试图惩罚卢西塔尼亚星的主教,因为他派出传教士,想让坡奇尼奥的灵魂免受地狱之苦;对科学家,德摩斯梯尼提醒他们,独立研究原则已经危如累卵,整颗星球将要遭受军队攻击,而且只是因为比起许多光年之外的官僚们的判断,他们竟敢更信任在现场的科学家;对所有人,德摩斯梯尼声称卢西塔尼亚舰队携带了分子瓦解设备。这当然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但有些人相信了。”

“这些文章的影响力有多大?”父亲问。

“我不清楚。”

“影响力非常大。”父亲说,“十五年前,最早那批发送到殖民地的文章效果出众,几乎引发了叛乱。”

殖民地在十五年前差点儿发生叛乱?类似的事件清照只知道那么一个,但她从没想过会和德摩斯梯尼的文章有关。她脸红了。“就是制定《殖民地宪章》的时候,您的第一份伟大条约。”

“那份条约可不是我的,”韩非子说,“它属于议会和殖民地双方。因为它,一场可怕的冲突得以避免,卢西塔尼亚舰队也得以继续它的伟大使命。”

“条约里的每个字都是您写的,父亲。”

“我只是个书记员,我所做的只是表达出本就存在于双方心中的意愿和渴望。”

清照垂下了头,就像所有人那样知晓真相。这是韩非子伟大的开始,因为他不仅起草了条约,还说服双方在几乎没有改动的情况下接受。从那以后,韩非子就成了议会最受信任的顾问之一,每天都会收到来自每颗星球的伟大人物的口信。如果他完成了如此伟大的工作,却声称自己只是个书记员,那只可能是因为他是个极其谦逊的人。清照同样知道,在他完成那些工作的时候,母亲已经时日无多。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既不会忽视妻子,又不会忽视职责。他无法拯救母亲的生命,但可以拯救原本会消失在战火中的生命。

“清照,为什么你说舰队携带设备医生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因为……因为这太过骇人听闻了,就像异族屠灭者安德那样,摧毁整个星球,这样的力量没有权利或者理由存在于宇宙中。”

“这是谁教给你的?”

“是体面教给我的。”清照说,“众神创造了恒星和所有行星,人类有什么资格去毁灭它们?”

“但众神同样创造了自然法则,让星球有可能被摧毁,人类有什么资格拒绝众神赐予之物?”

清照在震惊中沉默下来。她从没听过父亲用言语支持战争,无论是哪个方面——他痛恨一切形式的战争。

“我再问一遍,是谁告诉你,这样强大的力量没有权利或者理由存在于宇宙中的?”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但那句话显然是引用。”

“是的。来自德摩斯梯尼。但如果我相信某个概念,它就属于我自己了,这是您教我的。”

“在相信任何概念之前,你必须确保自己理解它会导致的全部后果。”

“‘小大夫’绝对不能用在卢西塔尼亚,因此它不应当被舰队带去。”

韩非子严肃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绝对不能用的?”

“因为它会摧毁坡奇尼奥,那是一个年轻而美好的物种,渴望作为有知觉物种实现他们的潜力。”

“又一句引用。”

“父亲,您读过《‘人类’的一生》吗?”

“读过。”

“那您怎么会质疑坡奇尼奥必须得到保护的事实?”

“我说我读过《‘人类’的一生》,没说我相信。”

“您不相信?”

“我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信。这本书首先出现在卢西塔尼亚的安塞波被毁之后,也许不是那颗星球创作的。如果不是,那它就是虚构的。这种可能性似乎很高,因为它的署名是‘死者代言人’,和那本《虫族女王传》和《霸主传》的署名相同,而后者有几千年历史了,显然有人试图利用民众对那些古代著作的崇敬。”

“我相信《‘人类’的一生》是真实的。”

“这是你的权利,清照,可你为什么会相信?”

因为她读的时候感觉很真实。她能这么对父亲说吗?是的,她可以畅所欲言。“因为我读的时候,感觉它一定是真实的。”

“我懂了。”

“现在您知道我很愚蠢了。”

“恰恰相反。我知道你很聪明。当你听到真实故事的时候,一部分的你会不顾叙事技巧、不顾证据地给予回应。就算讲述的方式粗陋,如果你热爱真实,就还是会喜爱那个故事。就算它是再明显的捏造,你也会相信其中存在的真实,因为你无法否认真实,无论它的打扮有多么破烂。”

“那您为什么会不相信《‘人类’的一生》?”

“是我没说清楚。我们对‘真实’和‘相信’的定义不太一样。你之所以相信故事是真实的,是因为你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做出了回应,但那种真实感不会回应故事的实在性,和它是否在字面意义上描绘了现实世界里的现实事件无关。你内在的真实感回应的是故事的因果性:它是否如实展示了宇宙运作的方式,还有众神将意志施加于人类身上的方式。”

清照思考了仅仅片刻就点头表示理解:“所以《‘人类’的一生》也许在普遍意义上是真实的,又在特定意义上是虚假的。”

“是的。”韩非子说,“你可以阅读那本书,从中获取庞大的智慧,因为它是真实的,但那本书真的精准描绘了坡奇尼奥吗?那些描写难以置信:类哺乳物种在死去时转变为树木?作为诗歌很美好,作为科学却很荒唐。”

“可您能说这不可能吗,父亲?”

“是啊,我不能确定。大自然做过许多古怪的事,《‘人类’的一生》的确有可能是完全真实的,因此我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我选择搁置这个问题,等待着。但在等待期间,我不认为议会面对卢西塔尼亚的时候,会觉得上面住着《“人类”的一生》里面那种充满幻想的生物。在我们看来,坡奇尼奥也许对我们有致命的威胁,他们是异种。”

“是异族。”

“在故事里是。但无论异族还是异种,我们都不知道它们真实的模样。舰队带上‘小大夫’是因为可能要用它将人类从难以言表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是否应当使用不由我们决定,而是由议会决定。是否应当派出舰队也不由我们决定,是议会派去的。至于它是否应当存在,当然也不由我们决定,众神早已裁定这种事物是有可能也有资格存在的。”

“所以德摩斯梯尼是对的,舰队带上了设备医生。”

“是的。”

“还有德摩斯梯尼公开的那些政府文件也是真实的。”

“是的。”

“可父亲,您和很多人一起声称它们是伪造的。”

“正如众神只会和少数获选者对话,统治者的秘密也应当局限于能够正确运用知识的那些人之间。德摩斯梯尼将强有力的秘密交给了那些无法明智运用的人,所以为了那些人好,这些秘密必须收回。想要收回秘密,唯一已知的方法就是用谎言来替换。这么一来,关于真相的知识就能变回属于你的秘密。”

“您这是在告诉我,德摩斯梯尼不是骗子,议会才是?”

“我是在告诉你,德摩斯梯尼是众神之敌。聪明的统治者在派出卢西塔尼亚舰队时,不可能不把应对所有情况的手段交给他们。但德摩斯梯尼运用舰队携带‘小大夫’的这份知识,试图强迫议会撤回舰队,想要借此从那些众神任命的人类统治者手里夺走权力。如果人民拒绝众神任命的统治者,后果会如何?”

“混乱和痛苦。”清照说。历史上的许多时代都充斥着混乱和痛苦,直到众神派出强有力的统治者和制度来维持秩序。

“所以,德摩斯梯尼关于‘小大夫’的说法是真实的。你觉得众神之敌就不可能说实话吗?我倒希望是这样。这么一来,要分辨他们就容易多了。”

“如果我们在侍奉众神的时候都能说谎,还有什么罪行是我们无法犯下的?”

“罪行是什么?”

“违抗法律的行为。”

“什么法律?”

“我懂了,议会制定法律,所以法律就是议会发表的言论。但议会又由男人和女人组成,他们会做好事,也会做坏事。”

“你接近真相了。我们不能在为议会服务时作恶,因为议会能制定法律。但如果议会成为邪恶本身,那么服从他们也许就同样是在作恶。这是良知的问题。然而,如果发生那种事,议会就必将失去天命。而我们通神者和其他人不同,不需要等待和思索天命的归属。如果议会失去众神的青睐,我们会立刻知晓。”

“所以您为议会撒谎,是因为议会有天命加身。”

“我也由此知道,帮他们守住秘密是众神出于人民福祉的考虑。”

清照从未以这种方式看待过议会。她学过的所有历史课本都将议会描绘为人类的伟大统一者。按照课本所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高尚的。但现在她明白了,议会的某些行为也许看起来并不善良,但也未必是恶行。“那我就必须向众神询问,议会的意志是否也是他们的意志。”她说。

“你会这么做吗?”韩非子问,“只要议会有天命护佑,即使他们的意志看起来是错误的,你也会遵从吗?”

“您是在要求我起誓吗?”

“是的。”

“那么好的,我会遵从议会,只要他们仍有天命护佑。”

“我必须让你亲口说出这句誓言,这样才能满足议会的安全要求,”他说,“否则我无法将这份差事交给你。”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不过现在,我要求你再发一次誓。”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会的。”

“这份誓言来自……源于大爱。韩清照,你是否愿意一生侍奉众神,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用怎样的方式?”

“噢,父亲,我们不需要发这种誓。众神已经选择了我,又用他们的声音指引我,不是吗?”

“但我还是要求你发誓。”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以何种方式,我都会永远侍奉众神。”

令她惊讶的是,父亲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你让我的心灵摆脱了最沉重又始终存在的负担。”

“为什么,父亲?”

“在你母亲过世前,她要求我立誓。她说,因为她的全部品质都是经由对众神的奉献展现的,如果我想帮助你了解她,唯一的方法就是教导你同样侍奉众神。我这辈子都在担心自己可能失败,担心你会远离众神,担心你也许会憎恨他们,又或者没有资格听取他们的声音。”

这句话刺痛了清照的心。她一直在意自己在众神面前的卑微,在意自己在他们眼中的肮脏,就算他们没有要求她追寻木纹的时候,她也有这种感觉。只是现在,她知道了自己可能失去的东西:母亲对她的爱。

“我的担心现在烟消云散了。你的确是我完美的女儿,我的清照,你出色地侍奉了众神。现在有了你的誓言,我能肯定你会永远继续下去,这会为你母亲在天上的居所带来巨大的欢欣。”

会吗?到了天上,他们就会知晓我的软弱。您,父亲,您只觉得我没有让众神失望。母亲肯定知道我有多少次接近失败,也知道我在众神眼中始终显得多么肮脏。

但他看起来那么快乐,让她不敢表露自己的担忧:她害怕所有人见证她的卑微的那一天,于是她拥抱了他。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他:“父亲,您真觉得母亲能听到我的誓言吗?”

“希望可以。”韩非子说,“如果她听不到,众神肯定会保存那段回音,把它放进海螺,让她只要放到耳边就能听到。”

这是他们在她小时候玩过的游戏:用天马行空的方式讲故事。清照把担忧放到一边,迅速想到了回答:“不,众神会把我们拥抱的触感保存下来,织成围巾,让她在天上的冬日到来时披在肩上。”她还是松了口气,因为父亲没有回答“是的”,只是希望母亲能听到她的誓言。也许母亲听不到,这么一来,等她的女儿失败时,她就不会那么失望了。

父亲吻了她,站起身。“你应该准备好听取差事的内容了。”他说。

他抓住她的手,牵着她来到桌边。他坐进椅子的时候,她站在一旁,并不比他坐着高多少。也许她的身高还有成长的空间,但她希望自己不会长高太多。她不想变成田地里那些高大魁梧、背负重物的女子。当老鼠也比当猪好,这是穆婆在多年前告诉她的。

父亲在显示屏上调出一张星图,她立刻认出了那个地区。星图的中央是卢西塔尼亚恒星系统,只是比例尺太小,根本看不到单独的行星。“中央是卢西塔尼亚星。”她说。

父亲点点头,又输入了几条命令。“现在看好,”他说,“不是看显示屏,看我的手指。这些,再加上你的语音确认,就是允许你接触到所需信息的密码。”

她看着他输入wuzhou,立刻明白了密码参考的对象。她母亲的心灵祖先是武曌,唐太宗的妃子、唐高宗的皇后。武曌建立了大周,但随后被迫退位,后人对当时国号的称呼就是“武周”。清照的母亲的确是过去那个伟大女子的心灵后裔,而现在,每次输入访问码,清照都可以向她母亲的心灵祖先表达敬意。

显示屏上出现了许多绿色光点,她没有多想,立刻数了起来:一共十九个,聚集在离卢西塔尼亚稍远的地方,但又从大多数方向包围了它。

“这就是卢西塔尼亚舰队?”

“这是它们五个月前的位置。”他再次输入,绿色光点全部消失了,“这是它们今天的位置。”

她看了过去,找不到任何绿点,但父亲显然指望她看到什么。“他们已经抵达卢西塔尼亚了吗?”

“飞船曾经就在你看到的位置。”父亲说,“五个月前,舰队消失了。”

“它们去了哪儿?”

“没人知道。”

“发生了兵变吗?”

“没人知道。”

“整支舰队都是?”

“每艘飞船都是。”

“您说它们消失了,具体是什么意思?”

父亲看着她,露出微笑。“做得好,清照,你问对了问题。没人看到过舰队,它们都在深空,所以它们不是从物理层面消失的。据我们所知,它们还在移动,还在航线上。它们的消失,只代表我们失去了和它们的一切联络。”

“安塞波呢?”

“静默了,全都发生在那三分钟里。信号传输从来不会中断,一段信号结束,下一段就该到来,但它没有来。”

“所有飞船和所有行星安塞波的联系也停止了?这不可能。就算发生爆炸,就算能有那么大规模的爆炸,也不可能只有一次,因为它们在卢西塔尼亚周围分布得太广泛了。”

“噢,可能性是有的,清照,假设你能想象那种灾难性的事件——可能是卢西塔尼亚的恒星变成了超新星。即使最靠近的星球看到那种闪光,也要过上几十年。麻烦在于,这会是有史以来可能性最低的一次超新星爆炸,并非不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事先应该有一些迹象,比如恒星状况的某种变化,飞船的仪器什么都没探测到吗?”

“没有,所以我们觉得那不是已知的天文现象。科学家想不到任何解释,所以我们尝试以有人蓄意破坏为前提去调查,寻找安塞波电脑受到渗透的迹象,还把每艘飞船的人员档案翻了个遍,寻找船员可能参与密谋的迹象。我们对每艘飞船的每次通信都进行了密码分析,寻找密谋者之间传递的口信。军队和政府分析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每颗行星上的警方都进行了调查,我们核查了所有安塞波操作员的背景。”

“就算没有送出信息,安塞波的联系也还在吗?”

“你认为呢?”

清照涨红了脸。“当然在,就算有人用设备医生来对付舰队也一样,因为安塞波是通过亚原子粒子连接的。就算整艘飞船都被炸成了粉末,联系也依旧存在。”

“别不好意思,清照。智者之所以是智者,不是因为他们从不犯错。他们之所以是智者,是因为他们只要察觉错误,就会加以改正。”

然而,清照脸红是出于另一个理由。她热血上涌,是因为总算明白了父亲安排给她的任务会是什么。但这不可能,他不可能把数以千计更有智慧、辈分也更高的人都没能办到的差事交给她。

“父亲,”她低声说,“我的差事是什么?”她仍然希望那只是和舰队消失有关的某个次要问题,但甚至没等他开口,她也明白自己的希望不可能成真。

“你必须找出舰队消失的所有可能的解释,”他说,“并且计算出每一种解释的可能性。必须让星际议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再确保这种情况不会重演。”

“可父亲,”清照说,“我才十六岁,比我聪明的人有很多,不是吗?”

“也许他们都太聪明了,不愿意尝试这件差事。”他说,“但你足够年轻,不会幻想自己聪明。你也足够年轻,能想到难以置信的情况,再查清为何有这种可能。最重要的是,众神对你说的话格外清晰,我出色的孩子,我的灿烂光辉。”

这正是她所害怕的。父亲指望她成功,是因为众神对她的青睐。他不明白众神觉得她有多没用,又有多厌恶她。

这么一来,问题又多了一个。“如果我成功了呢?如果我发现了卢西塔尼亚舰队的位置,恢复了通信呢?如果舰队摧毁那颗星球,一切不就成了我的过错吗?”

“你首先想到的是对卢西塔尼亚人民的同情,这样很好。我向你保证,星际议会承诺过不使用设备医生,除非别无选择,但那种情况可能性太低,我不认为会发生。但就算真的发生了,做出决定的也是议会。正如我的心灵祖先所说:‘智者的惩罚也许很轻,但并非出于同情;他惩治的手段或许很重,但不是因为残忍;他所做的只是顺应当时的惯例而已。状况会随年代改变,惩罚的方式也要随状况改变。’ 可以确定的是,星际议会对待卢西塔尼亚星的方式无关善心或残忍,而是全人类的福祉,所以我们才会为议会的领导层服务——他们为人民服务,人民为祖先服务,而祖先又为众神服务。”“父亲,我的质疑证明了自己的卑微。”清照说。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肮脏,而非只是在心中知晓。她需要洗手,她需要追寻木纹,但她忍住了,她可以等。

无论我做什么, 她心想, 都会有可怕的后果 如果我失败,那父亲就会失去议会乃至整颗道之星的尊敬 这会向许多人证明,父亲没有在去世后被选为道之神的资格

可如果我成功了,也许就会导致异族屠灭。就算选择是由议会做出的,我心里也很清楚,是我为这种发展铺平了道路,责任有我的一份。无论做什么,我都会被失败笼罩,沾上无能的污点。

父亲对她开了口,仿佛是众神向他展示了她的心声。“是的,你很卑微,”他说,“此时此刻,你所想的也是自己的卑微。”

清照涨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不是因为她的想法在父亲眼里一清二楚,而是因为她产生了那种不服管教的念头。

父亲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但我相信众神会赋予你价值。”父亲说,“星际议会拥有天命,但你同样选择了走自己的路。你可以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你愿意尝试吗?”

“我会的。” 我会失败,但没人会吃惊,至少诸位神灵都不会,因为他们清楚我毫无价值

“只要念出名字,再输入密码,你就可以随意搜索所有相关的资料库。如果你需要帮助,告诉我就好。”

她带着尊严离开,又强迫自己缓缓爬上楼梯,前去自己的房间。等到关上房门,她才双膝跪地,开始爬行。她追寻木纹,直到几乎看不见东西。她的卑微感格外强烈,让她在仪式后还是感觉不够干净。她去了实验室擦洗双手,直到得知众神满意为止。在此期间,仆人们两度以饭食或者口信来打扰她(她两者都不在乎),但看到她在和众神交流的时候,他们便躬身行礼,悄然离开。

但最终让她恢复洁净的并非洗手,而是她将残存的那丝不确定赶出心灵的那一刻:星际议会拥有天命。她必须消除自己的全部疑虑。无论他们打算用卢西塔尼亚舰队做什么,众神的意志都无疑会得到履行,因此她的职责就是帮助他们履行。如果她真的在遵循众神的意志,他们就会为她开辟道路,让她解决摆在面前的问题。无论何时,只要她的想法走入歧途,只要德摩斯梯尼的话语回到她的脑海,她就会想起自己应当遵循天命加身的领袖们,从而抹去那些念头。

等她的头脑恢复平静时,她的手掌已经擦破,斑驳的血珠从皮肤下层渗向表面。 这就是我对 真相浮现 这个说法的理解, 她告诉自己, 如果我洗去足够多的凡俗念头,众神的真相就会浮现在光明里

她终于恢复了干净。天色已晚,她双眼疲倦,但仍旧坐在终端前,开始工作。“显示目前为止与卢西塔尼亚舰队消失有关的全部调查的总结,”她说,“从最新的那份开始。”几乎同时,文字开始出现在终端上方的空气里,书页排成队列,就像向前行军的士兵。她会读完一页,然后将它拨开,后面的那一页就会移动到前方,供她阅读。她读了七个小时,直到再也读不下去,接着她在终端面前睡着了。

简观察一切。她能做上百万件工作,同时关注上千件事。这些能力并非无穷无尽,但又比人类可悲的分心二用能力强大许多。然而,她的确会受到人类所没有的感官限制——确切地说,人类就是她最大的限制。她看不到也无法知晓没有作为数据输入电脑(接入巨大的星际互联网络的电脑)的一切事物。

限制也许比想象的要小。她几乎能瞬间接入人类宇宙的每艘飞船、每颗卫星、每套交通管制系统,以及几乎所有电子监控间谍设备的原始输入端。但这也代表她几乎无法见证情人间的口角、睡前的故事、课堂上的争吵、餐桌边的闲聊,或者暗自洒落的苦涩泪水。她只知道我们以数字信息呈现的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果你问她定居星球的人类的确切数量,她会迅速根据人口普查数据外加所有人口群体的出生与死亡率得出一个数字。大多数情况下,她也能给出和对应数字同样多的名字,虽然没有哪个人类的寿命足够读完那份清单。如果你拿自己碰巧想到的一个名字(比方说,韩清照)去问简:“这个人是谁?”她几乎会瞬间给出重要数据:出生日期、公民身份、父母身份、最近一次医疗检查的身高和体重、在学校的成绩。

但那些都是不必要信息,对她而言是背景噪声。她知道那些数据,但它们毫无意义。问她韩清照的事就像问她远处一朵云里的水蒸气的某个特定分子。那个分子当然存在,但它与附近那上百万个分子没有任何突出的区别。

的确如此,直到韩清照开始用电脑访问与卢西塔尼亚舰队的消失相关的所有报告为止,于是清照的名字在简的注意力里提高了许多个层级。简开始记录清照用她的电脑所做的一切。简也很快明白,韩清照,尽管年方十六,却依然会给她带来棘手的麻烦。因为韩清照与任何官僚体系都没有关联,不会在意识形态上钻牛角尖,也没有既得利益要保护,在查阅所有人类机构收集的那些信息时,视角更加宽广,也因此更加危险。

为何会有危险?简留下了清照能发现的线索吗?

不,当然没有。简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考虑过刻意留下一些,好让舰队的消失像是阴谋破坏,或者机械故障,又或者自然灾害。但她最后放弃了,因为她没法制造真正存在的线索。她能做的只有在电脑里留下误导性数据,这些数据在现实世界里没有实际对应,因此任何有点儿脑子的调查者都会迅速发现它们都是伪造的。这么一来,调查者就会得出结论:导致舰队消失的那个机构能以难以想象的手段访问留有伪造数据的电脑。与不留任何证据相比,这样只会让人们更快发现她的存在。

不留线索毫无疑问是最佳方案,在韩清照开始调查之前,效果也非常出色。每个调查机构只会注意他们平常就关注的地方。很多星球上的警方会调查所有已知的异议团体(在某些星球上,他们会拷打各种异议分子,直到他们做出无用的坦白,审问者随后会填写最终报告,宣布结案);军方会寻找敌对势力存在的证据,尤其是外星飞船,因为军方对三千年前的虫族入侵记忆犹新;科学家会寻找某种出乎意料且无法观测的天文现象的迹象,从而解释舰队为何毁灭,又或是安塞波通信为何发生选择性故障;政治家会寻找除自己以外可以指责的对象。没人想到简的存在,也因此没人找到她。

但韩清照汇聚了所有信息,谨慎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精准的数据搜索。她会无可避免地发现证据,最终证明并终结简的存在。所谓证据,简而言之就是没有证据。先前没有人发现这点,因为没有人以公正且有条理的方式进行调查。

简不可能料到的是清照几乎不似人类的耐心、她对细节一丝不苟的关注,以及她在搜索时的不断重新措辞和重编程序,而一切的后果是花费大量时间在地板上弯腰跪坐,仔细追寻木板上的纹路,从一端到另一端,从房间的一侧到另一侧。简不可能猜到,正是众神的伟大教诲让清照成了她最可怕的敌人。简只知道要不了多久,这个名叫清照的调查者就会察觉没有人能真正察觉的事:关于舰队的消失,所有可能的解释都已被彻底排除。

到了那时,剩下的结论就只有一个:那是某个人类有史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势力所为,它要么有能力让那支舰队散落于各处的飞船同时消失,要么有能力让舰队的安塞波同时停止运作,但后者的可能性同样很低。如果她条理清晰的头脑随后列出可能拥有这种力量的势力,最终必然会点出那个正确的名字:某个独立实体,栖身于联系所有安塞波的核心微粒射线之间——不,应该说是由这些射线构成。因为这种观点是正确的,所以无论多少次逻辑审查和研究都无法排除其可能性。最后,这个观点会显得独一无二。到了那时,肯定会有人根据清照的发现展开行动,着手抹消简。

所以简才会愈发入迷地关注清照——韩非子十六岁大的女儿,体重三十九千克,身高一百六十厘米,在信奉道教的汉文化星球“道之星”上身处最高的社会与智力阶层,也是简迄今为止见过的人类里头一个在彻底与精准方面接近电脑以及简自己的人。虽然简在一个钟头里进行的调查,清照需要数周甚至数月才能完成,但可怕的事实在于,清照的调查与简的选择几乎一样。因此在简看来,清照无疑会得出和自己一样的结论。

因此清照就是简最危险的敌人,简却没有阻止她的能力,至少没有物理方面的手段。阻止清照访问情报只可能导致她更快得知简的存在,所以比起公开对抗,简选择寻找阻止敌人的另一种手段。她并不理解所有的人性,但安德教过她这一点:想要阻止一个人类去做某件事,就必须想方设法让对方打消那种念头。 fZDsoGJMI1fYLygyBzz6G+yhDe8NyD46hdxuxKl89EmI41OSSW9C7jRtWojfzk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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