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在于他们不会变。你我的同胞生下来都是幼虫,但我们会在繁殖前变形为更高等的形态。人类这辈子都是幼虫的模样。
人类是会变的,他们的身份会不断改变。然而,每一种新身份的茁壮成长都依赖于那个错觉:它一直是自己刚刚占据的那具身体的主人。
这样的改变是肤浅的,有机体的本质还是原样。人类对自己的改变非常自豪,但他们每一次想象出来的变化,其实都只是照搬该个体过往表现的一套新借口而已。
你和人类差异太大,没法理解他们。
你和人类太过相似,没法认清他们。
众神第一次对清照开口是在她七岁那年,她一时间没明白自己听见的是神灵之声。她只知道自己的手很脏,沾满了某种令人憎恶的隐形烂泥,必须清洗干净。
最初的几次,仅仅清洗就已足够,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会感觉好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污秽感的回归越来越快,洗去脏污花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直到她每天都要清洗数次,用硬毛刷子去擦洗双手,直到流血。等到痛楚难以忍受,她才会感觉自己干净了,但那感觉只会持续几个钟头。
她没告诉任何人。她本能地明白,双手的肮脏必须对他人保密。人人都知道,洗手是众神对孩子说话的最初几种征兆之一,道之星的大多数家长都会留意他们的儿女,期待过分在意洁净的征兆。但那些人不明白导致清洗的那种可怕的自我认知:众神向通神者传达的最初的消息,就是他们无以言表的污秽。清照掩饰自己洗手的举动,不是因为她为众神对她说话而羞愧,而是因为她坚信如果有人知道她有多肮脏,一定会看不起她。
她的藏匿是与众神合谋的。他们允许她将用力擦洗的范围局限于手掌部位,这就代表在双手严重受创的时候,她可以攥起拳头,或者在走路时把手塞进裙子的褶皱里,或者在坐下时温顺地把手平放于膝头,这样就没人会察觉。他们看到的只有一个非常乖巧的小女孩。
如果母亲还活着,清照的秘密会更快被人察觉。事实上,直到几个月后,才有一名仆人发现。胖胖的老穆婆碰巧注意到了清照早餐桌的小桌布上的血污。穆婆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义——众所周知,流血的手正是受到神灵关注的早期征兆之一,所以很多野心勃勃的父母才会强迫特别有前途的孩子反复洗手。在道之星的任何地方,招摇的洗手方式都被称为“请神”。
穆婆立刻找到了清照的父亲,那位尊贵的韩非子。据说他是最伟大的通神者,在神灵眼里,他强大到能和弗拉姆林(异乡人)碰面,却丝毫不会暴露体内的众神之声,从而保全道之星的神圣秘密,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寥寥无几。他肯定会为这个消息欢欣鼓舞,而作为首先在清照身上看到众神痕迹的人,穆婆也会受人尊敬。
一个钟头之内,韩非子就找到了他疼爱的小清照,他们一起坐轿子去了落石城的道观。清照不喜欢坐轿子,她会觉得对不起抬轿子的人。“他们不是在受苦,”她提到自己的想法时,父亲告诉她,“他们觉得非常光荣。这是人们向众神表达敬意的方式之一,通神者前往道观的时候,是坐在道之星人民的肩膀上的。”
“但我每天都会长得更高。”清照回答。
“如果你长得太高,那你要么用双脚自己走路,要么坐自己的轿子。”父亲说。他没有多做解释,说她只有真正成为通神者以后才会拥有自己的轿子。“我们要做的是努力保持谦卑,让自己的身体单薄又轻盈,以免让这些人负担太重。”当然了,这只是说笑,毕竟父亲的肚子虽然不算太大,但也有相当规模。但说笑背后的教诲是真实的:通神者绝对不能成为道之星百姓的负担。对于众神在诸多世界里选择了他们来聆听话语这件事,必须让人民始终心怀感激,而非怨恨。
但现在,清照更担心的是等待她的严峻考验。她知道自己要被带去接受测试。“很多父母都会教孩子假装能和众神说话,”父亲解释说,“我们必须弄清众神是否真的选择了你。”
“我希望他们别选我。”清照说。
“在测试期间,你这种念头会更加强烈。”父亲的语气满是怜悯,让清照更害怕了,“人们看到的只有我们的权力和特权,所以他们嫉妒我们,不知道聆听众神之声的人承受的巨大痛苦。如果众神真的会对你说话,小清照,你就要学会承受痛苦,就像玉石承受雕刻师的刻刀,以及擦拭者的粗布那样。这会让你闪闪发亮,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清照?”
清照,这名字的含义是“灿烂光辉”,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的大诗人的名字。那位女诗人生在只有男人才会得到尊重的时代,却被誉为当时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薄雾浓云愁永昼”,这是李清照的词《醉花阴·重阳》的第一句,也是清照此时的感受。
那首词的结尾是什么来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的结局也会是这样吗?她的心灵祖先是否在借这首词告诉她,只有当来自西面的众神带着她瘦弱、轻盈的金色灵魂离开身体,降临在她身上的黑暗才能消散?现在就想到死亡也太可怕了,毕竟她年方七岁,但那个念头仍然浮现于她的脑海: 如果我很快死掉,就能很快见到母亲,甚至是伟大的李清照本人 。
但测试和死亡毫无关系,至少按理说没关系。测试内容其实很简单。父亲带她走进一个大房间,那里有三个老年男子跪在地上——至少他们看起来像是男子,也可能是女子。他们太老了,所有明显的性别差异都消失不见。他们头上只有无比稀疏的白发,完全没有胡须,穿着不成形的麻布衣服。后来清照才知道,他们是道观里的阉人,从古老年代存活至今,当时星际议会尚未插手禁止为了宗教自我阉割的行为,包括自愿的行为。但现在,他们只是些神秘而可怕的老家伙,他们的手触碰着她,在她的衣服里搜寻。
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找到她的乌木筷子就拿走了,还拿走了缠在她腰间的腰带和她的便鞋。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拿走这些东西,是因为有些孩子在测试中陷入绝望,尝试自杀。有人把筷子插进鼻孔,然后撞向地板,让筷子刺进大脑;有人用腰带悬梁自尽;还有人把便鞋塞进嘴里,咽了下去,噎死了自己。成功自杀的例子寥寥无几,但往往发生在最聪明的孩童身上,在女孩身上最为常见,所以他们拿走了清照身上和所有已知自杀方式有关的东西。
老人们离开了。父亲跪在清照旁边,和她面对面说话:“你一定要理解,清照,我们不是真的在测试你。你出于自身意志所做的任何事,对结果都不会有丝毫影响。我们真正要测试的是众神,确认他们是否下定决心要和你说话。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就会找到方法,我们也会看到,而你就能作为通神者离开房间。如果他们没有下定决心,你就能离开这儿,彻底摆脱他们的声音。至于我期望的是哪种结果,我没法告诉你,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
“父亲,”清照说,“如果我让你蒙羞了呢?”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的双手传来刺痛,仿佛上面沾着泥土,仿佛她需要清洗。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羞愧的。”
然后他拍了拍手。一个老人回到房间,端着沉重的水盆放到清照面前。
“把手伸进去。”父亲说。
盆里装满了浓稠的黑色油脂,清照发起抖来。“我不能把手放进去。”
父亲伸出手,抓住她的小臂,强迫她双手伸进那盆污秽之物。清照喊出了声,她父亲从来没有对她动用过武力。等到他放开她的双臂时,她的手上已经满是湿冷的黏液。双手的污秽让她喘息起来。看着那样的东西,闻着那样的气味,她感到难以呼吸。
老人拿起水盆端了出去。
“我该去哪儿洗手,父亲?”清照呜咽着说。
“你不能洗手,”父亲说,“再也不能洗手了。”
因为清照年纪还小,她相信了他,不会猜测他的话语也是测试的一部分。她看着父亲离开房间,听到了他闩上门的声音。她变成了独自一人。
起初她只是将双手举在身前,确保不会碰到自己的衣服。她绝望地寻找可以清洗的地方,但房间里没有水,甚至没有一块布。这房间里有椅子、桌子、雕像和石头制成的大罐子,远远算不上毫无装饰,但那些东西的表面都坚硬而光滑,又那么干净,她无法忍受用这双手去触碰。但双手的污秽又让她无法忍受,她必须想办法弄干净。
“父亲!”她大喊道,“来帮我洗手!”他肯定能听见她的话。他肯定就在附近,等待测试的结果。他肯定听到了,但他没有来。
房间里仅有的布料就是她身上的这件长袍。她可以用袍子擦手,但那样一来,她的身上就会有油脂,那种东西甚至会沾到她身体的其余部位。当然了,解决方法就是脱掉袍子,可她要怎么做到那种事,却不用污秽的双手碰到身体的其余部位?
她做了尝试。首先,她小心翼翼地将尽可能多的油脂抹在一尊雕像光滑的双臂上。 原谅我, 她对那尊雕像说,以防它属于某位神灵。 我之后会擦干净你的,我会用自己的袍子给你擦干净 。
然后,她把手伸到肩膀后面,抓起背后的衣服向上拉,越过自己的脑袋。她油腻的手指在丝绸上打滑,她赤裸的背脊能感觉到渗透丝绸的冰冷油脂。 我之后会洗干净的, 她心想。
最后她牢牢抓住足够多的织物,脱下了袍子。它滑过她的脑袋,但就算还没有完全脱掉,她也知道情况前所未有的糟糕,因为一部分油脂渗进了她的长发,而头发盖在了她的脸上,现在她身上的污秽不只在手上,还在背后、头发里和脸上。
但她还是继续尝试。她彻底脱掉了长袍,用一小块织物仔细地擦拭双手,接着又用另一块织物擦拭了脸,但只是徒劳。无论她怎么做,一部分油脂都牢牢沾在她身上。她脸上的感觉就像是那件丝绸袍子没有将油脂拭去,而是涂抹开来。她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肮脏到这样绝望的程度。那种感觉难以忍受,可她又无法摆脱。
“父亲!来带我走吧!我不想当通神者!”他没有来,她开始哭泣。
哭泣的问题在于,这么做没用。她越是哭泣,就越觉得肮脏。清洗身体的迫切需要甚至压倒了哭泣的念头。所以在泪水沿着脸颊落下的时候,她开始绝望地寻找能擦去手上油脂的方法。她再次尝试了自己的丝绸袍子,但没过多久,她就把双手放到墙上,穿过房间,把油脂留在上面。她用手掌飞快地摩擦墙壁,积累的热量融化了油脂。她这么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发红,直到手掌上的一部分软化的伤疤脱落,或者被木头墙壁上看不见的倒刺划下。
等她的手掌和手指痛得厉害,感觉不到上面的黏液时,她开始用手擦拭自己的脸,用指甲刮去那里的油脂。等双手又变得肮脏以后,她重新在墙壁上摩擦起来。
最后,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地板上,为双手的疼痛哭泣,也为她徒劳的尝试哭泣。她紧闭双眼,啜泣不止,泪水顺着双颊流下。她揉搓双眼和脸颊,随即触碰到因泪水而黏滑的皮肤,一再感觉到自己有多么肮脏。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众神会评判她,认为她不够洁净。她没有活着的资格。如果她没法弄干净自己,就必须抹去自己的存在。这样一来,他们才会满意。她需要做的就是设法寻死,停止呼吸。父亲会懊悔自己没在听到呼唤时赶来,但她身不由己。她此时在众神力量的影响之下,而他们判断她不配与生者为伍。说到底,就连母亲都在好些年前停止了呼吸,她又怎么会有这种资格呢?
她首先打算把那件袍子塞到嘴里阻止呼吸,或者用它勒住喉咙让自己窒息,但它满是油污,脏到她不想拿的地步,她只能另寻他法。
她走到墙边,身体贴在坚硬的木头上。她后仰身子,将脑袋撞了上去。碰撞的时候,痛楚传遍了她的脑袋,她头晕目眩地坐在地板上,脑袋的内侧隐隐作痛。她周围的房间缓缓旋转,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双手的肮脏。
但那种解脱没有持续太久。她能在墙上看到变得略微暗淡的那个位置:她额头的油脂沾在了明亮而光滑的墙面上。众神在她脑海里说话,坚持说她一如既往地肮脏。一点点痛苦不足以弥补她的卑微。
她再次将脑袋撞向墙壁。然而这一次,她感觉到的却远远算不上痛苦。又一次、再一次,这时她才明白,她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在碰撞前退缩,拒绝给自己带来如此剧烈的痛楚。这帮助她理解了众神觉得她没有价值的原因:她太过软弱,没法让自己的身体服从。噢,她并不是无能为力。她可以欺骗身体,让它服从。
她挑选了最高的那尊雕像,约莫有三米高,是一尊青铜制的男子塑像,塑像迈开步子,将长剑高举于头顶。雕像上有足够多的角度、弯曲和凸起,方便她攀爬。她的双手不断打滑,但她坚持不懈,最后站在雕像的肩上,一只手抓住头饰部位,另一只手抓住那柄剑。
碰到剑的那一刻,她考虑过用它割断喉咙。那样一来,她也能停止呼吸,不是吗?但这柄剑是假的,并不锋利,她也没法从合适角度把脖子贴上去,所以她决定选择原本的计划。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将双手缠在背后,向前倒下。她会以头部着地,这样她的污秽就会得以终结。
然而,当地板扑面而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失控了。她尖叫起来,感觉自己的双手各自从背后挣脱,伸向前去,试图阻止她的下落。 太迟了, 她带着冷酷的满足这么想,紧接着她的脑袋撞上地板,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等她醒来的时候,手臂隐隐作痛,每次动弹都头痛欲裂,但她仍然活着。等她强忍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房间里更昏暗了。外面是晚上了吗?她睡了多久?她没法移动左臂,那儿痛得厉害。她能在手肘处看到一块丑陋的红色瘀青,她觉得肯定是坠落的时候摔断了骨头。
她还看到自己的双手仍旧满是油脂,也感觉到了无法忍受的肮脏——那是众神在表示对她的不满。说到底,她不该尝试自杀的。众神不会允许她如此轻易地逃避他们的评判。
我能做什么 ?她无声地恳求, 我该怎么清洗自己,伟大的众神?李清照,我的心之祖先啊,请教教我,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有资格接受众神宽厚的评判 ?
她立刻想到了李清照的那首描写别离的词《一剪梅》。这是父亲在她年方三岁时教给她的最初几首诗词之一,就在不久后,他和母亲对她说,母亲就要死了。现在这首词再合适不过,因为她已经和众神的善意做了别离,对吧?她需要与他们和解,让他们接受她成为真正的通神者,对吧?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月满西楼”告诉她,这首词里渴望见到的其实是位神灵,而非普通的男性爱人——提到“西”,就代表必然和众神有关。李清照回答了小韩清照的祈祷,也送来了这首词,告诉她如何治愈无法抹除的痛楚,也就是肉体的污秽。
“ 锦书”指什么 ?清照心想。“雁字回时”,但房间里没有雁;“花自飘零水自流”,但这儿没有花瓣,也没有溪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是线索,也是答案,她很清楚。清照缓缓而谨慎地翻过身来,肚皮朝上。她尝试用左手支撑身体,手肘却弯曲变形,强烈的疼痛几乎让她再次失去意识。最后她跪坐起来,垂着头,右手撑地。“才下眉头”,按照那首词的承诺,这样能让她“却上心头”。
她没有好转的感觉,仍旧污秽、仍旧疼痛。低头看去,她能看到的只有光滑的地板,木头的纹理构成了涟漪般的线条,从她的双膝之间朝房间的边角延伸。
线条。木纹的线条,“雁字”。这些木纹是不是也能看成流淌的溪水?她应当像排成文字的大雁那样,循着线条前进;她应当像花瓣那样,在流淌的溪水上起舞。这就是承诺的意义所在:“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在木纹里找到了一条特别的线,那是穿过浅色木头的黑色线条,仿佛一条涌动的小河。她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她应当跟随的溪水。她不敢用手指去碰,她的手指污秽而又毫无价值。她的动作必须轻盈,就像触碰空气的大雁、就像触碰溪水的花瓣,只有她的目光可以循着线条前进。
于是她开始跟随那条线,跟着它谨慎地来到墙边。其中有几次,她的动作太快,跟丢了那条线,忘记了它是哪一条,但她很快就重新找到了它,或者以为自己找到了,随后跟着它来到墙边。这样够了吗?众神会满意吗?
几乎成功了,但还差一点儿——她不敢肯定自己在视线偏离之后,回到的是正确的那条线。花瓣不会从一条小溪跳去另一条,她必须追随正确的线条,跟着它走完全程。这次她从墙边开始,深深弓下身子,免得视线因为右手的动作而分心。她一点点向前挪去,甚至不允许自己眨眼,但她眼中传来灼烧般的痛楚。她知道,如果跟丢那条木纹,就得回去重来一次。她必须做到完美,否则那种净化她的力量就会彻底消失。
这段时间无比漫长。她还是眨了眼,但不是意外或者无意的那种眨眼。眼睛灼痛得太厉害时,她会深深弯腰,直到左眼停在那条木纹的正上方。接着她会暂时闭上另一只眼睛。等到右眼的痛楚缓和,她就会睁开右眼,让那只眼睛停在木纹上方,闭上左眼。她用这种方法成功穿过了半个房间,直到那块木板到了尽头,接上了另一块。
她不确定这样是否足够,不确定走完这块木板就够了,还是需要找到另一条木纹继续走。她决定装出起身的动作,以此试探众神,确认他们是否满意。她半站起身来,毫无感觉;她站起身,但仍旧轻松自如。
噢!他们满意了,他们满足于她的表现了。如今皮肤上的油污给她的感觉无非是几滴油,没有清洗的必要,至少此时此刻没有,因为她找到了另一种净化自我的方式,找到了另一种让众神惩罚她的方式。她缓缓地躺倒在地板上,面露笑容,柔声而喜悦地啜泣。 李清照,我的心灵祖先,感谢您为我指引道路,如今的我又能和众神做伴了,别离结束了。母亲,如今的我干净又有价值,也和您重新有了联系。西方的白虎啊,如今的我纯洁到可以触碰您的皮毛,却不会留下污秽的痕迹 。
然后一双手碰到了她,父亲的双手将她扶起。水滴落在她的脸上,还有她身体赤裸的肌肤上,那是父亲的眼泪。“你还活着。”他说,“我的通神者,我的挚爱,我的女儿,我的生命,灿烂光辉的清照啊,你在闪闪发光。”
后来她才知道:在她接受考验的时候,父亲被绑住手脚,又塞住嘴巴;当她爬上雕像,仿佛要用那把剑割开喉咙的时候,他奋力向前扑去,以至于椅子倒下,他的头也撞上了地板。这在旁人眼里堪称众神的怜悯,毕竟这代表他不会看到她从雕像上落下的可怕景象。她躺在那里人事不省的时候,他一直在哭泣。等她跪坐起来,开始循着地板上的木纹前进的时候,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义。“看啊,”他低声说,“众神给了她任务,在对她说话。”
其他人慢了一拍才察觉,因为他们从没见过任何人追寻木纹的模样。《众神之声目录》里没有这条:门边等候、数五的倍数、数物件、搜索意外谋杀的线索、撕扯指甲、剥皮、拔头发、咬石头、凸出双眼,这些服从仪式都是众神要求的苦行,能净化通神者的灵魂,让众神将智慧灌注于他们的头脑。从来没人见过追寻木纹,但父亲看懂了她在做的事,给仪式取了名,加入了《众神之声目录》。这一条会始终冠以她的名字——韩清照,因为她是第一个在众神命令下执行这一仪式的人,这让她非常特别。
同样特别的还有她异常出色的智谋,表现在她找到的清洁双手的方式,以及随后尝试自尽的方式。当然了,大多数测试者都试过在墙壁上刮擦双手,也都试过用衣服去擦,但揉搓双手直到摩擦生热,这在他们看来罕见而又聪明。尽管撞头的做法很常见,但爬上塑像再跳下,然后以头部着地,这又是非常少见的。这么做过的人也全都不如她坚定,没法把双手背在身后那么久。这间道观因此议论纷纷,很快消息就传遍了道之星的所有道观。
当然了,这对韩非子来说是巨大的荣耀,因为众神对他的女儿如此眷顾。关于他在目睹她寻死时几乎发狂的故事同样迅速传开,也打动了许多人的心。“他也许是最伟大的通神者,”他们如此评价他,“但他爱自己的女儿胜过生命。”这让他们更加爱戴他,正如对他的敬仰那样。
也是在那时,人们开始私下谈论韩非子可能拥有的神性。“他伟大又足够坚定,众神愿意聆听他的话,”支持他的那些人说,“但他又如此深情,始终热爱道之星的人民,又为我们的福祉努力,这不正是全世界的神该有的样子吗?”当然了,就这样下结论是不可能的——在世的人无法被选为某个村子的神,更别提是全世界了。从开始到结束,在他的整个人生都为人所知之前,谁能判断他会是怎样的神灵?
随着清照逐渐长大,这些窃窃私语也多次传入她的耳中,她父亲很可能被选为道之神这件事成了她人生的指路明灯之一。然而,当时在她脑海里永远铭记的,却是他抱着她遍布瘀青和扭伤的身体前往病床的那双手,是他将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皮肤上的双眼,还有他以动听而激昂的语气低声念诵古语的嗓音:“我的挚爱,我的灿烂光辉,别让你的光辉离开我的生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伤害自己,否则我必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