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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相会

人类最奇怪之处,就是他们的雄性和雌性配对的方式。他们总在交战,不肯放过彼此。他们似乎始终无法理解那个概念:男性和女性是不同的物种,有截然不同的需要和欲望,只会为了生育被迫走到一起。

你当然会这么想。你的配偶只是没有心智的雄虫,是你自我的延伸,没有自己的身份。

我们能完美理解自己的爱人。人类会创造想象中的爱人,然后把那副面具戴在床上那具身体的脸上。

这就是语言的可悲之处,吾友。那些仅仅通过符号来了解彼此的人只能去想象彼此。也因为他们的想象不完美,他们往往会犯错。

这就是他们不幸的源头,也是他们一部分力量的源头,我想。你和我的同胞,我们会为了各自进化的理由,与地位相差甚远的配偶成为伴侣。我们的配偶总是无可救药地在智力方面劣于我们,而人类会和能够挑战他们权威的存在结为配偶。他们与配偶之间发生冲突,不是因为他们的沟通手段不如我们,而是因为他们会沟通。

华伦蒂·维京重读自己的随笔,做了几处修改,而后那些文字停留在电脑终端上方的空气里。她对自己很满意,因为这篇文字对星际议会内阁主席里姆斯·奥伊曼的个人品德进行了极为巧妙且讽刺的剖析。

“我们完成对百星联盟 首脑的又一次攻击了吗?”

华伦蒂没有看丈夫,从他的语气就能判断出表情,于是她回以微笑,但没有转身。经历了二十五年的婚姻后,他们不用双眼也能清楚地看到彼此。“我们让里姆斯·奥伊曼出了好一番洋相。”

雅各特的身子探入她小小的办公室,和她的脸离得那么近,她都能听到他阅读开头几段话时的轻柔呼吸声。他已经不年轻了,探出身体和用双手抓住门框费了不少力气,让他的呼吸急促到了令她担忧的程度。

然后他开了口,但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嘴唇拂过她的脸颊,每个字都让她脸上痒痒的。“从今以后,就算是他母亲看到那个可怜虫,恐怕都会掩口偷笑。”

“让这篇文字好笑是很费力的,”华伦蒂说,“我有好多次忍不住想痛斥他。”

“这样写更好。”

“噢,我知道。如果我展露自己的愤慨,谴责他的所有罪行,只会让他更令人敬畏和恐惧,而法治派只会更爱戴他,所有星球上的懦夫也会对他更加卑躬屈膝。”

“如果他们还想把姿态摆得更低,就得换上更薄的地毯了。”雅各特说。

她笑出声来,但主要是因为他的嘴唇在她脸颊上的摩挲太痒。它同样(虽然只有一点点)挑起了在这次航程中无法满足的那些欲望。这艘飞船太小、太狭窄,他们全家人又都在船上,没有真正的隐私可言。“雅各特,我们的旅途快到一半了,我们每年为了性健康医学检查忍耐的时间都比这次要长。”

“我们可以在门上挂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

“你还不如换成‘赤身裸体的老夫妻正在里面追忆旧日时光’的牌子呢。”

“我没那么老。”

“你都年过六十了。”

“老兵如果还能起立敬礼,就有资格参加阅兵。”

“航程结束之前不会有阅兵。就差几星期了,只要和安德的继子成功会合,我们就能回到去卢西塔尼亚的航线上。”

雅各特抽身后退,离开门口,在走廊里站直身子(这儿是飞船里少有的能让他站直的位置),但他不由得发出了呻吟。

“你就像生锈的旧房门似的嘎吱作响。”华伦蒂说。

“你从书桌边站起来的时候,我也听你发出过同样的声音。在我们家,我可不是唯一一个老迈、虚弱又可悲的老傻瓜。”

“走开吧,我得把文章发送出去。”

“我习惯了在航程中有工作可做,”雅各特说,“可这儿的电脑会负责一切,这艘船也不会在海里颠簸起伏。”

“找本书看吧。”

“我担心你。总工作不玩耍,华尔 也会变成坏脾气的老太婆。”

“我们在这里说话用的每一分钟,都是真实时间的八个半钟头。”

“我们这艘飞船上的时间和他们那边的时间一样真实。”雅各特说,“有时候,我真希望安德的朋友们没有找出让我们的飞船和星球保持联络的方法。”

“这套方法耗费了长得惊人的电脑运算时间。”华伦蒂说,“到现在为止,只有军方能和近光速飞行中的飞船通信。既然安德的朋友办到了这种事,我就有义务去使用它。”

“你做这些又不是因为欠了人情。”

这话没错。“雅各特,就算我每个钟头写一篇随笔,对其他人来说,德摩斯梯尼只不过是每三周发表一篇文章而已。”

“你不可能每小时写一篇随笔。你要睡觉,还得吃东西。”

“你说过话了,我也听了。走开吧,雅各特。”

“要是我早知道拯救一颗行星免于毁灭就代表我得守贞节,我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他这话只有一半是玩笑。对她的全家人来说,离开特隆海姆都是个艰难的决定——甚至对她也是,即使她知道自己又能见到安德了。孩子们如今都已成年,或者快要成年了。在他们看来,这次太空航行是一场大冒险,他们对未来的愿景不会与特定地点紧密相连。他们都没有效仿父亲成为水手,都在朝学者或是科学家的方向发展,过着公开演说和私下沉思的生活,就像他们的母亲。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星球上过自己的生活,而且本质上毫无变化。雅各特为他们骄傲,但同时也很失望,因为在特隆海姆的大海上,可以追溯到七代之前的家族传承会在他这里画下句号。现在,为了她,他被迫放弃了大海。放弃特隆海姆是她能向雅各特提出的最苛刻的要求,而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许他将来可以回去,到了那时,大海、坚冰、风暴、鱼儿和夏日散发着迷人甜香的绿色草地还会在那儿,但他的船员恐怕都会离开人世,或者此时已然离开。他比自己的儿女和妻子更了解那些人——他们已经老了十五岁,等到他回去的那天(如果真有那一天),时间又会过去四十年。到那个时候,在船上忙碌的就该是他们的孙辈了。他们不会知道雅各特这个名字。他会是个来自天外的外籍船主,并非水手,并非那些一身臭味、双手沾有斯克里卡鱼的黄色血液的人。他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所以在他抱怨自己被她忽视的时候,在他以航行期间缺乏亲密行为这件事来说笑的时候,那可不只是上了年纪的丈夫带着玩笑意味的欲望而已。他知道,无论自己是否宣之于口,她都会明白那些提议的真正含义:我为你放弃了那么多,你却不给我任何回报吗?

而且他是对的:她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到了不必要的程度。她做出的牺牲也超出了必要,也要求他牺牲了太多。重要的不是德摩斯梯尼在航行期间发表的颠覆性文章的数量。关键在于多少人读过和相信她写下的东西,又有多少人会作为星际议会的敌人去思考、发言和行动。也许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希望:议会官僚体系的某些人能领会到在更高层次上忠于人类的意义,从而破坏他们那种由来已久、令人恼火的团结。她写下的文字肯定会改变一些人,数量不太多,但或许足够了。也或许这一切都能及时发生,从而阻止他们摧毁卢西塔尼亚星。

否则,她和雅各特,还有那些放弃了许多、只为和他们共同踏上这场旅程的人到达卢西塔尼亚的时候,恐怕只来得及转身逃跑,要不就是和那颗星球上的其他人一起毁灭。雅各特的紧张情绪,还有和她共度更多时光的想法并非不合情理,像她这样专心致志,用清醒的每个时刻撰写宣传文章才不合情理。

“你去做挂门上的招牌,我负责确保房间里不只有你一个。”

“女人,你让我的心扑腾个不停,就像一条垂死的鲽鱼。”雅各特说。

“你用渔夫口吻说话时真的很浪漫。”华伦蒂说,“如果知道你在三周的航行里都没法忍住不碰我,孩子们肯定会放声大笑。”

“他们有我们的基因。在我们活到两百岁之前,他们应该都会支持我们保持热情。”

“我都快四千岁了。”

“噢,那我能指望您来我的特等舱吗,古老之人?”

“等我发送完这篇文章就好。”

“那要多久呢?”

“在你离开并且不再打扰我之后的某个时刻。”

他发出低沉的叹息——更多是出于戏剧效果,而非真正的痛苦——然后放轻脚步,沿着铺有地毯的走廊离开。不久后,一声“哐当”传来,她听到了他痛苦的尖叫。当然了,那痛苦是装出来的。在航程的第一天,他的脑袋意外撞上了金属横梁,但从此以后,他每次的碰撞都是出于喜剧效果故意为之。当然了,没有人因此发笑——这是家族传统,不在雅各特用肢体搞笑的时候笑出声——但话说回来,雅各特也不是那种需要别人捧场的人,他就是自己最好的观众。想要成为水手和领袖,就必须在相当程度上自给自足。正如华伦蒂所知,她和子女们是他唯一允许自己需要的人。

即便如此,他对他们的需要并不算多,不至于让他没法作为水手和渔夫离家数日——经常是数周,有时还是数月。华伦蒂一开始还会偶尔与他同行,那时的他们强烈地渴望彼此,又始终不觉得满足。但几年之内,那种渴望就被耐心和信任取代。他离开时,她就会做研究和写书,等到他回来时,她再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和儿女们身上。

儿女们经常抱怨说:“我希望父亲回家来,这样母亲才会走出房间,再和我们说话。” 我不是个特别称职的母亲, 华伦蒂心想, 我的儿女能成为这么优秀的人,纯粹是我运气好

那篇文章仍然停留在终端上方的空气里,她只需要最后触碰一下就好。她将光标移动到文章底部,将其居中,随后输入了她所有作品都会使用的那个名字:德摩斯梯尼。

德摩斯梯尼

这是她哥哥彼得给她取的名字,那是五十年——不,三千年之前,他们童年时的事了。

想到彼得仍然会让她心烦意乱,让她的内心冷热交加。彼得既残忍又粗暴,却又心思缜密而危险,在两岁那年学会了操纵她,又在二十岁那年操纵了全世界。在二十二世纪的地球,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钻研那些伟大的男人和女人、活人和死人的政治著作,但不是为了学习他们的观点(那些他一眼就能看懂),而是为了学习讲述那些观点的方法,为了在实践中学习成年人的口吻。掌握这些技巧以后,他教给了华伦蒂,又强迫她以德摩斯梯尼的名义撰写粗俗的政治煽动言论,他则以“洛克”的名义写下高尚政治家式的文章。他们把那些文章上传到网络里,仅仅几年内,那些文章就成了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政治话题。

华伦蒂当时最不满的,就是被权力欲冲昏头脑的彼得强迫她写下那些彰显他那个角色的文字(如今她依然耿耿于怀,毕竟这件事在彼得生前没能解决),而他写的却是诸如热爱和平、高尚情操这类符合她天性的文章。在当时,“德摩斯梯尼”这个名字对她就像可怕的负担。她用那个名字写下的一切都是谎言,甚至还不是她的谎言,而是彼得的。谎言之中的谎言。

现在不一样了,过去三千年里都不一样。 我真正拥有了这个名字。我写下的历史和传记塑造了人类世界的数百万学者的想法,又帮忙塑造了几十个国家的同一性。你的影响不过如此,彼得,你对我的利用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现在,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文章,她发现尽管自己已经不再是彼得的附庸,却仍然是他的学生。她对修辞和辩论所知的一切(是的,对煽动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或者因为他的坚持才学会的。而现在,尽管她是出于高尚的目的,她的所作所为却与彼得格外喜爱的政治操纵毫无分别。

彼得当时成了霸主,在“大扩张”开端的六十年里统治全人类。是他将人类那些争吵不休的团体联合起来,开展那项伟业:向虫族居住过的所有星球发射飞船,再去寻找更多适宜居住的星球,最后在他去世的时候,人类世界的所有星球要么已经移民完毕,要么就是有移民船正在路上。当然了,在将近一千年过后,星际议会再次将全人类团结在同一个政府之下,但关于最初的真正霸主的记忆(关于那一位霸主的记忆)才是故事的中心,才是让人类的统一成为可能的理由。

像彼得的灵魂这样的道德荒漠,产出的却是融洽、团结与和平。与此同时,安德为人铭记的却是谋害、残杀与屠异。

安德——华伦蒂的弟弟,她和家人乘坐飞船去见的那个人,他才是温柔的那一个,是她喜爱的兄弟,是她早年试图保护的人。他才是善良的那一个。噢,是啊,他本性中的那一丝冷酷能与彼得媲美,但他足够正派,会震惊于自己的暴虐。她对他的爱堪比她对彼得的恨。当彼得将弟弟逐出他决定统治的地球时,华伦蒂选择和安德同行,也代表她终于拒绝了彼得的支配。

现在我又回来了, 华伦蒂心想, 回到了政治这门行当。

她换成尖锐而清晰的嗓音,告诉终端她准备发布命令。“传输。”她说。

文章上方的空气里出现了“传输中”这几个字。当年撰写学术文章的时候,她通常会在传输时指定目的地,通过某种迂回途径将文章提交给出版商,以免被人轻易追查到华伦蒂·维京身上。但现在,有安德的一位颠覆分子朋友(自称为“简”,明显是个代号)帮她处理所有相关事务,也解决那个棘手的问题:将以近光速飞行的飞船送出的安塞波信息翻译成行星上的安塞波电脑可以读取的信息,那里的时间以超过五百倍的速度流逝。

由于和飞船通信会消耗大量的行星安塞波时间,所以这种手段通常只用来传输导航信息和指示。有资格发送较长文字信息的只有政府或者军方的高官。华伦蒂完全无法理解简是怎样弄到传输文字所需的安塞波时间,同时还能避免任何人查明这些颠覆性文章的来源。此外,简还用了更多的安塞波时间将出版物中关于她文章的回应反馈给她,也将政府用来反驳华伦蒂宣传文章的论据和策略全部汇报给她。华伦蒂怀疑简其实是渗透了政府最高层的某个秘密组织的代称,无论她是什么人,她都格外优秀,而且格外愚蠢。可如果简愿意承担暴露自己和他们的身份的风险来做这些事,华伦蒂就欠了她和他们的人情,有义务写下尽可能多的文章,并且将它们打磨得尽可能有力与危险。

如果言语可以充当致命武器,我就得交给他们一座军火库才行。

但说到底,她也是个女人。就算是革命家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她可以在繁忙之余,“偷得”那些喜悦或者快乐,又或者只是放松的时刻。她站起身来,不顾久坐之后活动身体的痛楚,扭身钻出小办公室的门——在他们改造飞船之前,这儿其实是个储物舱。想到自己如此急不可耐地前往雅各特等待的房间,她不禁有些难为情。历史上那些伟大的革命宣传家,大部分应该都能忍耐至少三周的禁欲生活吧?她很好奇是否有人做过相关的研究。

一边想象那种项目的经费申请报告该怎么写,她一边来到了他们和塞芙特及其丈夫拉尔斯同住的四铺位隔间。出发的几天前,拉尔斯在意识到塞芙特真的打算离开特隆海姆后便向她求了婚。和新婚夫妻共处一室是很难熬的,华伦蒂总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但她别无选择。虽然这艘飞船是豪华游船,有他们想要的一切便利设施,但它并不是为这么多乘客设计的。它当时是特隆海姆附近唯一一艘勉强合适的飞船,所以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他们二十岁的女儿罗,还有十六岁的儿子瓦沙姆和普利克特(他们毕生的导师和全家人最亲密的朋友)分享另一个隔间。选择和他们同行的游船员工用的是另外两个隔间,将他们全体遣散,让他们困在特隆海姆可不太合适。

舰桥、饭厅、厨房、会客室、就寝用的隔间全都挤满了人,而他们都在尽全力压抑逼仄的环境所引发的恼火。

然而,走廊里人影全无,雅各特已经将一块招牌贴到了门上:

想活命就别进来。

落款是“船主”。华伦蒂打开了门。雅各特背靠着门边的那面墙,所以等门关上的时候,她吓得倒抽凉气。

“原来你看到我就会喜悦地大叫,真让我高兴。”

“那是惊叫。”

“进来吧,我可爱的煽动分子。”

“要知道,严格来说,我才是这艘飞船的所有人。”

“你的就是我的,我娶你就是看中了你的财产。”

她进到了隔间里。他关上门,然后锁死。

“我对你就只有这点意义?”她问,“不动产?”

“一小块在合适季节可以耕种和收获的土地。”他朝她伸出手,她便钻进他的怀里。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背向上滑,搂住她的双肩。在他的怀里,她感觉到的始终是包容,而非受制。

“现在是深秋,”她说,“就快到冬天了。”

“也许是时候耙地了,”雅各特说,“或许也是时候生个火,让这栋老木屋暖和起来了,趁雪还没开始下。”

他吻了她,那感觉就像他们的初吻。

“如果你今天再向我求婚,我也会同意的。”华伦蒂说。

“如果我今天才刚刚遇见你,我也会求婚的。”

像这样的对话有过很多很多次,但他们仍然会为此露出笑容,因为那仍然是真心话。

两艘飞船几乎完成了这场宏大的芭蕾舞,它们在太空中翩翩起舞,越过庞大的距离,做出精巧的转向,直到最终可以相遇和接触。米罗·希贝拉在飞船的舰桥看着全过程,双肩耸起,脑袋贴着椅子的头靠。在其他人眼里,这种姿势显得很别扭。在卢西塔尼亚星时,母亲每次发现他坐成这样都会跑过来大惊小怪,坚持要给他拿个枕头,让他舒服一点儿。她似乎从来都不明白,只有用那种看似别扭的耸肩姿势,他的脑袋才能在不刻意用力的情况下保持垂直。

他可以忍受她的照顾,因为和她争辩是浪费力气。母亲的行动和思考总是很快,几乎不可能放慢速度听他说话。由于他在翻越分隔人类殖民地与猪仔森林的围栏时受到的脑损伤,他的语速慢得让人无法忍受,他说起来痛苦,别人理解也困难。米罗的兄弟金,也就是信教的那个,曾说他应该感谢神,因为他还能开口说话——刚开始的几天,他只能通过扫描字母然后拼出消息的方式进行交流。但在某种意义上,拼写文字还好一些,至少这么一来,米罗就不用发出声音,也不用听自己说话。那种笨拙含糊的声音,还有令人痛苦的缓慢语速,家里有谁会耐心听他说话?就算是那些尝试过的人(他的妹妹埃拉、他的朋友和继父、死者代言人安德鲁·维京,当然还有金),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不耐烦:他们倾向于替他把话说完。他们有尽快完成手头事务的需要,所以即使他们说自己想和他说话,即使他们真的坐下来听他说话,他也没法畅所欲言。他没法谈论想法,没法说出复杂的长句,因为等他说完时,他的听众恐怕已经忘记了开头的部分。

米罗由此推断,人类的大脑就像电脑,只能以特定速度接收数据。如果速度太慢,听众的注意力就会偏离方向,信息也会因此丢失。

而且不仅是听众。平心而论,他和他们一样不耐烦。每当他想到解释复杂念头需要花费的精力,每当他设想用不听使唤的嘴唇、舌头和下巴构成那些字句的过程,每当他想到需要花费的时间,他通常就会疲惫到不想开口。他的思绪一如既往地飞快运转,思考着许许多多的念头,有时米罗很想关掉大脑,让它安静下来,使自己享受平静。但他的念头仍旧留在脑子里,无人可以分享。

除了和简。他可以和简说话。他们初次见面是在他家里的终端上,她的脸当时浮现在屏幕上。“我是死者代言人的朋友,”她告诉他,“我想我们可以让这台电脑更灵敏一点儿。”从那以后,米罗发现简是他唯一可以轻松对话的人,因为她会等待他把话说完,让他不会觉得被人催促,也不会觉得自己让她无聊。

也许更重要的是,他不需要像面对人类听众时那样组织出完整的语言。安德鲁给了他一台个人终端,那是封装在珠宝里的电脑收发器,就像安德鲁佩戴在耳朵上的那枚一样。从那个位置,运用珠宝里的传感器,简可以检测到他发出的所有声音,以及他头部肌肉的所有动作。他不需要发出完整的音节,只需要开始发言,她就能理解,所以他可以偷懒。他可以说得更快,同时让对方理解。

而且他可以无声地说话。他可以默读,不必非得使用他的嗓子发出那种别扭的、仿佛犬吠和号叫的声音。所以他和简的对话可以迅速又自然,不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残疾。和简在一起,他会感觉更像自己。

如今他坐在这艘货船的舰桥上,几个月前,就是这艘船把死者代言人带到了卢西塔尼亚。他很害怕和华伦蒂的飞船会合。如果能想到别的可去之处,他也许不会来这儿。他不想见安德鲁的姐姐华伦蒂,或者别的什么人。如果能永远留在这艘飞船上,只和简说话,他就能心满意足。

不,他不会的。他永远不会再觉得满足了。

至少华伦蒂和她的家人应该是些新面孔。在卢西塔尼亚,他认识所有人,至少也认识他在乎的所有人——那儿所有的科学团体,以及那些受过教育、具备理解力的人。他熟悉他们每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看到自己的遭遇给他们带来的遗憾、悲伤和沮丧。他们看着他的时候,能看到的只有从前和现在的他之间的区别。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失去的东西。

也许这些新来的人(华伦蒂和她的家人)和他见面时,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和那些在他残疾前就认识他的人相比,陌生人在他身上看到的只会更少,而非更多。至少母亲、安德鲁、埃拉和欧安达与其他人都知道他有头脑,知道他有理解概念的能力。 这些新人看到我会怎么想呢?他们会看到一具已经开始萎缩和 驼背的身体;他们会看到我拖着脚走路;他们会看到我像用爪子那样使用双手,像三岁孩子那样抓住汤匙;他们会听到我含糊难懂的说话声;他们会认定也会觉得,这么一个人不可能理解任何复杂或者困难的东西。我究竟为什么要来?

不是来,而是去。我不是想来这儿和这些人见面,而是想离开那儿,远走高飞。只是我欺骗了自己。我本以为自己会进行一场为时三十年的航程,但对他们来说才是这样。对我来说,我只离开了一周半,根本算不上多久,而且我的独处时间结束了。我和简独处的时间,她会像面对人类那样听我说话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差一点儿,他差一点儿就要说出中止会合的指令了。他可以偷走安德鲁的飞船,开始一场持续到永远而且不需要面对任何活人的旅途。

但他还做不出这种虚无主义的行为,现在还不会。他断定自己还没到绝望的地步。他也许还能做些什么,从而证明继续在这具身体里活着是正确的。或许那件事的开端就是和安德鲁的姐姐碰面。

两艘飞船此时正在会合,脐带般的缆绳向外探出,搜索探寻,直到接触彼此。米罗看着显示器,听着电脑汇报每一次成功连接。两艘飞船正以所有可能的手段结合,准备以完美协同的方式完成前往卢西塔尼亚的剩余航程,所有资源都可以共享。米罗的飞船是货船,能接纳的只有寥寥几人,但它可以接收另一艘飞船的部分维生储备,两艘飞船的电脑共同计算出了完美的平衡。

等到负载计算完毕后,它们会算出每艘船应该在定向迁移的时候加速到多快,以便以相同的步调回到近光速。两台电脑要进行极度精确和复杂的沟通,几乎完美地掌握船上的运载物以及飞船的性能。而在飞船之间的通行管道彻底连接之前,沟通便已完成。

米罗听到摩擦管道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他转动椅子(动作很慢,因为他做什么事都很慢),看到华伦蒂正朝他走来。她弯下腰,但幅度不太大,因为她本来也没那么高。她的头发几乎全白,掺杂着几条灰棕色的发丝。她站定,他看着她的脸,开始判断。年纪不小,但不算苍老。就算她为这次会面而紧张,也没有表露出来。但话说回来,按照安德鲁和简早先告诉他的信息,她见过很多远比二十岁的残疾人可怕得多的人物。

“米罗?”她问。

“还能是谁?”他说。

她花了片刻(仅仅一次心跳的时间)去消化从他口中发出的奇怪声音,并辨认出那些字眼。他早已习惯了那种迟疑,但仍旧厌恶。

“我是华伦蒂。”她说。

“我知道。”他回答。这么简短的回答没法让气氛轻松起来,可他还能说什么?这又不是国家首脑间的会议,需要做出一系列重要决定,但他总得做点努力,就算只是看起来不带敌意也好。

“你的名字米罗,意思是‘我看’,对吧?”

“意思是‘我仔细看’,也可能是‘我在关注’。”

“要听懂你的话其实没那么难。”华伦蒂说。

她毫不掩饰的态度让他震惊。

“我想你的葡萄牙口音比脑损伤带给我的麻烦更多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那感觉就像敲在他心上的一记重锤。她在谈论他的处境,而且比安德鲁以外的任何人都要直白。但话说回来,她可是安德鲁的姐姐,对吧?他早该料到她会直言不讳。

“还是说,你更希望我们假装你和其他人交流时毫无阻碍?”

她显然察觉到了他的震惊。但那一刻已经过去,他如今想到的是自己或许不该恼火,或许应该高兴,因为他们不需要回避那个问题。但他还是感到了恼火,于是他花了片刻去思考缘由,然后他明白了。

“我的脑损伤不关你的事。”他说。

“如果我会因此难以理解你的话,那它就是我需要应对的问题。别急着和我针锋相对,年轻人。我才刚开始惹恼你,你也刚开始惹恼我,所以不要因为我碰巧提到你的脑损伤会在某种程度上妨碍我,你就怒火中烧。我不想留意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以免冒犯某个过分敏感、觉得全世界都在围着他的失望转动的年轻人。”

米罗很是恼火,因为她下的判断太快又太苛刻。这不公平,完全不像是“种族亲疏分类原则”的作者德摩斯梯尼。“我没觉得全世界都在围着我的失望转!但你别以为自己能跑到这儿,在我的飞船上管东管西!”他恼火的理由不是她说的话,而是这一点。她是对的,她的话不重要。问题是她的态度,她彻头彻尾的自信,他不习惯别人用震惊或者怜悯之外的眼神看着他。

她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转身去看她,她没有转开目光。的确,她用尖锐的目光扫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地打量他,就像在冷静地进行评估。“他说过你很坚强。他说你承受了苦难,但没有屈服。”

“你想成为我的理疗师?”

“你想成为我的敌人?”

“我应该这样吗?”米罗问。

“不比我当你的理疗师更应该。安德鲁让我们见面,不是为了让我治好你。他安排我们见面,是为了让你帮我。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如果你愿意,那也好。但我得说清楚几件事。我清醒的每一刻都在撰写政治颠覆文章,想要激发百星联盟和殖民地的公众情绪。我在设法让人民敌视星际议会派去镇压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我得补充一句,那是你的星球,不是我的。”

“你哥哥也在那儿。”他不打算让她声称自己的行为是完全利他的。

“是啊,我们都有家人在那儿。我们也都关心如何避免坡奇尼奥遭到毁灭。我们都知道安德在你们的星球上复苏了虫族女王,所以如果星际议会得逞,就会毁灭两个外星种族。眼下的情况十分危急,我准备尽一切可能去阻止那支舰队。好了,如果在你这儿待几个钟头能让进展更顺利,我抽出写作的时间来找你说话就是值得的,但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去担心会不会冒犯你。所以,如果你想当我的敌人,那就继续坐在这儿吧,我回去工作了。”

“安德鲁说你是他认识的人里最优秀的。”

“他得出这种结论,是在看到我把三个粗野的孩子抚养成人之前。我听说你母亲有六个孩子。”

“是的。”

“你是最年长的那个?”

“对。”

“太不幸了。父母总是在最年长的孩子身上犯下最严重的错误。那时候父母知道得最少,关心得最多,所以他们更可能犯错,也更可能坚称自己是正确的。”

米罗不喜欢听这个女人武断地评论他母亲。“她和你完全不一样。”

“这是当然的。”她在座椅里前倾身体,“好了,你的决定是?”

“决定什么?”

“决定和我共事,还是把自己从三十年的人类历史里抽离出去,不再有任何牵扯?”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当然是故事。历史事实的话,电脑就能告诉我。”

“关于什么的故事?”

“关于你们和猪仔的故事,毕竟卢西塔尼亚舰队的到来就是因为你们和猪仔。正是因为你们对他们的干预——”

“我们那是帮助!”

“噢,我又用错词了?”

米罗愤怒地瞪着她,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她是对的——他过分敏感了。“干预”这个词用在科学语境里的时候,是近乎中性的,它的意思仅仅是他为正在研究的文化引入了改变。就算它真的带有负面意义,也是因为他自己的视角不再符合科学——他不再研究坡奇尼奥,开始以朋友的方式对待他们。他对此的确感到愧疚。不,不是愧疚,他为自己造成了那种转变而自豪。“继续。”他说。

“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你们违背了法律,而猪仔开始种植苋属植物。”

“现在不种了。”

“是啊,真讽刺,不是吗?德斯科拉达病毒横插一手,杀死了你妹妹为他们研制的每一株苋属植物。所以你们的干预是徒劳的。”

“不是徒劳,”米罗说,“他们在学习。”

“是啊,我知道。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选择该学什么、该做什么。你们带给了他们自由,我全心全意地认可你们决定去做的事,但我的工作就是为百星联盟和殖民地的人民写下关于你们的事,而他们未必会以这种方式看待。因此,我想从你这儿得到的故事是:你们怎样以及为何违反法律和干预猪仔,卢西塔尼亚的政府和人民又为何选择反抗议会,而不是送你们去接受审判和惩罚。”

“安德鲁已经把故事告诉你了。”

“我也把大致过程写下来了,现在我需要私人的细节。我想让其他人把所谓的‘猪仔’看成人。还有你,我想让他们把你看成人。可能的话,最好能让他们喜欢上你,然后卢西塔尼亚舰队的本质——对根本不存在的威胁的夸张反应就会暴露。”

“那支舰队是来屠异的。”

“我在宣传文章里也是这么说的。”华伦蒂说。

他没法忍受她对自我的肯定,没法忍受她对自身不可动摇的信念,所以他必须反驳她。想要这么做,他就只能让那些尚未思考透彻的念头脱口而出。那些念头在他脑海里还是尚未成形的疑问。“那支舰队也是在自卫。”

这句话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她停止了演说,甚至扬起了两边眉毛,表示质疑。麻烦在于,现在他得解释自己的意思了。

“德斯科拉达,”他说,“它无论在哪儿都是最危险的生命形式。”

“正确的做法是隔离,不是派出一支配备了‘设备医生’装置、有能力将卢西塔尼亚和星球上的所有生物变成太空微尘的舰队。”

“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是对的?”

“我能肯定,就算星际议会仅仅考虑要抹除另一种有知觉物种,都是错误的。”

“猪仔没有德斯科拉达就没法生存。”米罗说,“如果德斯科拉达传播到另一颗行星,就会摧毁那里的所有生命。它会的。”

他高兴地看到华伦蒂也会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我以为这种病毒已经得到了抑制,是你的外祖父母设法阻止了它的传播,让它在人类体内休眠。”

“德斯科拉达会适应,”米罗说,“简告诉过我,它已经自我改变了好几次。我母亲和我姐姐埃拉在研究它,努力领先德斯科拉达的脚步。有时候,德斯科拉达看起来甚至在故意做出改变,就像是有智力,就像在找策略,想要绕开我们用来抑制它、阻止它杀死人类的化学药物。它已经能感染人类在卢西塔尼亚生存所需的地球裔作物了,现在他们得给作物喷洒药物才行。如果德斯科拉达设法绕过了我们所有的屏障呢?”

华伦蒂沉默下来,想不到机敏的回答了。她尚未正视过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这么做过,米罗除外。

“这点我甚至没和简说过。”米罗说,“如果舰队才是正确的呢?如果从德斯科拉达的魔掌下拯救全人类的方法就是立刻毁灭卢西塔尼亚呢?”

“不,”华伦蒂说,“这和星际议会派出舰队的目的无关。他们的理由肯定是星际政治,以及让殖民地看看谁才是老大,肯定关系到官僚机构的失控和军队的——”

“认真听我说!”米罗说,“你说过你想听我的故事,那就听听这个吧:他们的理由是什么无关紧要,就算他们是一群嗜杀成性的野兽,那也不重要,我不在乎。重要的是,他们应不应该炸掉卢西塔尼亚?”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华伦蒂问。他能在她的语气里同时听出敬畏与憎恨。

“你才是道德哲学家,”米罗说,“你来告诉我吧。我们对坡奇尼奥热爱到了允许他们携带的病毒摧毁全人类的地步吗?”

“当然没有。我们只需要想办法抵消德斯科拉达的影响。”

“如果做不到呢?”

“那我们就隔离卢西塔尼亚。就算那颗行星上的所有人类都死去——包括你和我的家人,我们也不会摧毁坡奇尼奥。”

“真的?”米罗问,“虫族女王呢?”

“安德告诉我说,她重塑了自身,但——”

“她把完整的工业化社会容纳在了自己体内。她会制造飞船,离开那颗星球。”

“她不会带德斯科拉达一起离开的!”

“她别无选择。德斯科拉达已经在她体内了,也在我体内。”

这句话真正触动了她,他能在她的眼里看到恐惧。

“它也会感染你。就算你跑回飞船,不再和我接触,避免了感染,但等你降落在卢西塔尼亚的那一刻,德斯科拉达就会进入你、你的丈夫还有孩子的体内。你们这辈子的每一天都必须在进食和饮水的时候服用药物,而且你们永远不能再离开卢西塔尼亚,否则就会带走死亡和毁灭。”

“我还以为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华伦蒂说。

“你们出发时,它确实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本以为德斯科拉达很快就能得到控制,现在他们怀疑这种病毒是无法控制的。这就代表你们抵达卢西塔尼亚以后,就再也不能离开了。”

“希望我们会喜欢那儿的天气。”

米罗审视她的脸,留意她消化这些信息的方式。最初的恐惧消失了。她恢复如常,正在思考。“我是这么想的,”米罗说,“我觉得无论议会有多坏,无论他们的计划有多邪恶,舰队都可能成为人类的救赎。”

华伦蒂在回答前陷入沉思,寻找合适的字句。米罗很庆幸她不是那种不假思索就反驳的人,她有学习的能力。“我明白,如果事态沿着某个可能的方向发展,也许真的会出现那种情况,但这种可能性很低。首先你要知道,虫族女王不太可能允许自己造出的飞船将德斯科拉达病毒带到卢西塔尼亚之外。”

“你认识虫族女王吗?”米罗问,“你了解她?”

“就算她真的愿意这么做,”华伦蒂说,“也有你母亲和妹妹在做研究,对吧?等我们抵达卢西塔尼亚的时候——等舰队抵达卢西塔尼亚的时候,她们也许会找到办法,一劳永逸地控制德斯科拉达。”

“如果真能找到,”米罗说,“她们应该用吗?”

“为什么不应该?”

“她们要怎么杀死所有德斯科拉达病毒?这种病毒是坡奇尼奥生命周期里必要的一部分。坡奇尼奥的肉体死去时,德斯科拉达病毒让他们能转变成树的形态,猪仔们称之为‘第三人生’。只有在第三人生里,作为树木,坡奇尼奥的男性才能让女性受精。如果病毒消失,他们就无法进入第三人生,猪仔们的这个世代也会成为最后一代。”

“这样不代表不可能,只是增加了难度。你的母亲和妹妹必须找到某种方法,既抑制德斯科拉达对人体和我们需要食用的作物的影响,又不会毁掉它让坡奇尼奥进入成年期的能力。”

“她们只有不到十五年的时间去实现,”米罗说,“这不太可能。”

“但并非不可能。”

“是啊,可能性是有的。所以基于那种可能性,你想要赶走那支舰队?”

“舰队是被派来摧毁卢西塔尼亚的,无论我们能否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

“那我再说一遍:对方的动机无关紧要。无论理由是什么,毁灭卢西塔尼亚都可能是确保其他星球上的人类安全的唯一方法。”

“那我要说,你错了。”

“你就是德摩斯梯尼,对吧?安德鲁说过你是。”

“是的。”

“所以‘种族亲疏分类原则’是你构想出来的。‘生人’是同一颗星球上的陌生人;‘异乡人’是与我们相同的物种,但是来自另一颗星球的陌生人;‘异族’是另一个物种的陌生人,但能够与我们沟通,能够与人类共存;最后是‘异种’,他们属于哪一类呢?”

“坡奇尼奥不是异种,虫族女王也不是。”

“但德斯科拉达是。它是异种,一种能够摧毁全人类的外星生命形式——”

“除非我们能将其驯化——”

“但我们不可能和它沟通,它是我们无法与之共存的外星物种。你说过,在那种情况下,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有个外星物种似乎致力于摧毁我们,我们又无法与他们沟通、无法理解他们,如果不可能以和平手段促使他们改弦更张,我们就有正当理由去运用一切必要手段来保全自己,包括彻底摧毁另一个物种在内。”

“是的。”华伦蒂说。

“但如果我们必须摧毁德斯科拉达,而摧毁德斯科拉达就代表要消灭所有活着的坡奇尼奥、那位虫族女王,以及卢西塔尼亚星上的所有人类呢?”

令米罗惊讶的是,华伦蒂的双眼涌出了泪水。“所以这就是你成为的模样。”

米罗困惑不已。“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谈我的事了?”

“你思考了许许多多,你看到了未来的所有可能性,既有好的也有坏的,而你愿意相信的唯一可能性,你用来作为所有道德判断基准的想象中的未来,就是你和我爱过的所有人、我们期待的所有事都必将归于湮灭的未来。”

“我可没说我喜欢那种未来——”

“我也没说你喜欢,”华伦蒂说,“我说的是,那是你选择去迎接的未来。但我不一样,我选择活在仍有希望存在的宇宙里。我选择活在这样的宇宙里:你的母亲和妹妹会找到抑制德斯科拉达的方法,星际议会可以改革或者被替代,也没人有权力或者有意愿去摧毁整个物种。”

“如果你错了呢?”

“那我在死前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绝望。可是你……你是在追寻所有失望的机会吗?我可以理解你这么做的冲动。安德鲁告诉我,你曾是个英俊男子——要知道,你现在也是——失去充分使用身体的能力让你很受伤,但也有人比你失去的更多,他们对世界的愿景却没有如此恶毒。”

“这就是你对我的分析?”米罗问,“我们才认识了半个钟头,你就对我知根知底了?”

“我知道的是,这是我这辈子最压抑的一场对话。”

“所以你认为这是因为我残废了。噢,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华伦蒂·维京。我希望的未来和你一样,我甚至希望有一天我的身体能够好转,如果我到那时还不希望自己死掉的话。我刚才告诉你那些话,不是因为我绝望。我那么说是因为那些事的确有可能发生,也因为它们可能发生,我们就应该考虑,以免将来猝不及防。我们必须思考,这么一来,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我们也知道该怎样活在那种宇宙里。”

华伦蒂似乎在端详他的脸。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那是可以触碰之物,就像皮肤下面、大脑内部微弱的瘙痒感。“好的。”她说。

“什么好的?”

“好的,我丈夫和我会搬过来,住在你的飞船上。”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朝返回通道的走廊迈开步子。

“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我们的船上太挤了,也因为你确实是个有价值的聊天对象,而且不只是为了我要写的文章取材。”

“噢,所以我通过你的考验了?”

“是的,你通过了。”她说,“我通过你的了吗?”

“我没在考验你。”

“没有才怪。”她说,“但如果你还没发现的话,我来告诉你:我通过了,否则你不会跟我说刚才那番话。”

她走了。他能听到她拖曳脚步穿过走廊的声音,然后电脑报告说,她正在穿过飞船之间的通道。

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因为她说得对,她通过了他的考验。她听他说话的方式和别人都不一样,没有不耐烦,不会帮他说完后半句话,不会让视线偏离他的脸。他和她说了话,没有谨慎而精准的措辞,而是伴随激动的情绪。大部分时间里,他说出的字眼肯定都显得难以理解。但她仔细聆听,也理解了他的全部论据,一次也没有要求他复述。他可以自然地和这位女性交谈,就像尚未脑损伤的时候和任何人说话那样。是啊,她武断、顽固又专横,还总是太快下结论,但她也能听取反对观点,在需要的时候改变看法。她可以聆听,所以他可以诉说。也许面对她的时候,他可以做回原本的米罗。 HF70swiTLtz1FoMoz2l4l/YgxxryWUxgIwot5ZGvSuYOtZ1xKu9PkNDS0qn348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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