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梵高,这个名字在今天几乎是艺术、激情与疯狂的同义词。他的《向日葵》如火焰般燃烧,他的《星月夜》是宇宙的漩涡,他的色彩和笔触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直击人心。然而,在梵高成为“梵高”之前,他是一个名叫文森特·威廉·梵高的荷兰青年,一个在信仰、职业和自我认同的道路上,反复迷失、痛苦挣扎的灵魂。他的一生,是一场对光与热的追寻,而这追寻的起点,却是在荷兰一个宁静、肃穆甚至有些压抑的牧师家庭。
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日,文森特出生于荷兰南部布拉班特省的一个名叫格鲁特·津德尔特的小村庄。他的父亲是一位新教牧师,一个正直、严谨但情感内敛的人。他的母亲则是一位热爱自然和艺术的女性。恰好在一年前的同一天,他的父母曾有过一个胎死腹中的婴儿,也取名文森特。这宿命般的巧合,似乎为他的一生蒙上了一层替代品的阴影,让他从小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和忧郁。
梵高在家中排行老大,他有一个对他一生至关重要的弟弟——提奥。他们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的兄弟之情,成为艺术史上最动人的篇章之一。提奥是他唯一的知己、精神的支柱和终生的资助者。梵高一生中所写的数百封信,绝大部分都是写给提奥的,这些信件成为我们今天理解他内心世界最宝贵的钥匙。他的家庭环境充满了宗教的虔重和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叔叔们在艺术品交易领域颇有成就,经营着当时欧洲著名的古比尔画廊。遵循家族的安排,十六岁的梵高也进入了古比尔画廊的海牙分店,开始了他作为艺术品交易商的生涯。他勤奋、认真,对艺术有着天生的敏感,一度被认为是颇有前途的年轻人。他被调往伦敦和巴黎的分店,接触到了更广阔的艺术世界。
然而,商业世界中虚伪的讨价还价,与他耿直、热烈、追求纯粹的性格格格不入。他无法忍受将神圣的艺术品当作商品来交易,更无法向附庸风雅的富人推荐他自己并不欣赏的作品。与此同时,一场失恋的打击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他对宗教的热情开始压倒一切,他变得越来越孤僻,不修边幅,手中时刻捧着《圣经》,向同事和顾客宣讲福音。最终,他因“工作态度问题”被画廊解雇。
离开画廊后,梵高的人生彻底失去了方向。他像一个无助的溺水者,拼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渴望找到一种能让他奉献全部身心、服务于他人的神圣事业。他追随父亲的脚步,试图成为一名牧师。他先是在英国的一所学校担任无薪助教,后来又回到荷兰,在阿姆斯特丹发奋学习,准备报考神学院。但拉丁语和希腊语等刻板的教义课程让他感到窒息。他渴望的是实践信仰,而不是钻研神学理论。考试的失败再次将他抛入绝望的深渊。
但他没有放弃。他转而申请成为一名非正式的传教士。一八七八年底,他怀着一颗滚烫的心,来到了比利时南部一个极其贫困的煤矿区——博里纳日。这里的矿工们在黑暗、危险的矿井下从事着牛马般的劳动,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梵高被他们的苦难深深刺痛。他将自己的信仰付诸了最彻底的实践。他与矿工们同吃同住,睡在草棚里,将自己微薄的薪水、食物和衣物全部分给了更需要的人。他亲自下到矿井,体验矿工的艰辛。他探望病人,为他们清洗伤口。他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苦行僧。
然而,他这种“过激”的、自我牺牲式的传教方式,却引起了教会当局的不满。他们认为梵高的形象“有损神职人员的尊严”,并最终解除了他的职务。这是对他信仰世界最沉重的一次打击。被教会抛弃的梵高,彻底陷入了人生的谷底。他身无分文,与家人断绝了联系,在博里纳日的田野间流浪。在黑暗、孤独和绝望的深渊里,他开始用画笔,笨拙地描绘那些矿工们的脸庞和矿区的风景。在为上帝和人类服务的所有大门都已关闭之后,艺术这扇他曾经一度背弃的门,成为他最后也是唯一的避难所。
一八八零年,二十七岁的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宣告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我感觉我的内心有一种力量……我现在要告诉你,我选择成为一名画家。”这个决定并非出于对艺术荣耀的向往,而是他历经种种失败之后,为自己那无处安放的激情和深刻的同情心,找到的唯一出口。他要把他在矿工身上看到的苦难、尊严和人性之光,通过画笔表达出来。这位在信仰道路上迷失的青年,终于找到了他毕生的“传教”方式。他将以艺术为信仰,以画布为讲坛,开始一场更为艰苦,也更为壮丽的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