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类思想的璀璨星河中,苏格拉底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他被誉为“西方哲学的奠基人”,通过他的学生柏拉图和再传弟子亚里士多德,他的思想深刻塑造了整个西方文明的精神内核。然而,这位被尊为“哲人之父”的伟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谜。终其一生,他没有写下一个字,没有创立一个成文的学派,也没有一个固定的讲学场所。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来自他的学生(主要是柏拉图和色诺芬)以及同时代的戏剧家(如阿里斯托芬)的记述。这些记述时而相互补充,时而相互矛盾,构成了著名的“苏格拉底问题”——真实的苏格拉底究竟是怎样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接近和理解他,因为他留给世界的并非一套僵硬的教条,而是一种无畏的追问精神和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
公元前470年左右,苏格拉底出生于古希腊的雅典。这是一个雅典民主政治和文化艺术达到顶峰的“黄金时代”。他的父亲是一位石匠,母亲则是一位助产士。他的出身可谓平凡。据柏拉图等人的描述,他的外貌也与“伟人”形象相去甚远:他身材矮胖,肚子挺出,鼻子扁平,嘴唇肥厚,眼睛凸出,长相酷似希腊神话中滑稽好色的半人半兽萨堤尔。然而,在这副丑陋的外表之下,却蕴藏着一个无比高贵和智慧的灵魂。
与雅典当时其他所谓的“智者”(Sophists)不同,苏格拉底从不以教书为生,也从不收取任何学费。他认为知识无法像商品一样出售。他的“课堂”就是整个雅典城邦。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永不休止的对话。他常常赤着脚,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袍,像一个游魂一样在雅典的市集(Agora)、体育场和私人宴会上穿梭。他没有固定的日程,他的使命就是寻找那些自认为有智慧的人,并与他们展开对话。
他的交谈对象包罗万象:声名显赫的政治家、战功卓著的将军、技艺精湛的工匠、口若悬河的诗人,以及那些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雅典青年。他总是接近他们,以一副谦卑、无知的姿态开始。他会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特地来向您这样有智慧的人请教。”然后,他会提出一些看似简单,实则关乎本质的问题,比如,“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德?”
当对方给出一个看似自信满满的定义时,苏格拉底的“诘问”便开始了。他会像一个精神上的“助产士”一样,通过一系列连续的、环环相扣的问题,引导对方去审视自己定义中的漏洞和矛盾。在对话的结尾,对方往往会陷入一种困惑和迷茫的状态(Aporia),发现自己原来对自己坚信不疑的观念一无所知。苏格拉底并非要驳倒对方,或者炫耀自己的才智。他的目的是刺破人们思想上的虚假繁荣,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从而开启一条真正寻求智慧的道路。他相信承认无知是智慧的真正开端。
他的这种行为方式为他赢得了许多忠实的追随者,特别是那些对现状不满、渴望真理的雅典青年,如柏拉图、安提西尼、色诺芬等。他们被苏格拉底独特的个人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吸引,终日追随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然而,他的这种做法也让他树敌无数。那些在公众场合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政治家和名流,感到自己的权威和面子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们认为苏格拉底是一个无所事事、专门散播怀疑和混乱的危险分子。
柏拉图在《申辩篇》中,借苏格拉底之口将自己比作一只“牛虻”。他说,雅典城邦就像一匹血统高贵但因肥胖而变得迟钝的骏马,而他自己就是神派遣来叮咬这匹马、使其保持警醒和活力的牛虻。他不停地用问题去刺痛雅典人的思想,迫使他们去反思那些他们习以为常、却未经审视的观念和生活方式。
苏格拉底的一生都在践行着他的哲学。他不仅仅言说哲学,他就是活的哲学。他生活俭朴,对物质财富毫无兴趣。他参加过伯罗奔尼撒战争,在战场上表现英勇,救过同伴的性命。即使是在法律对他做出不公判决的时候,他也尊重城邦的法律。他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对智慧和美德的追求,以及对同胞灵魂的“唤醒”事业。
这个不写书的哲学家,用他的一生,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哲学形态。哲学不再是早期自然哲学家们对宇宙本源的遥远猜测,也不再是智者们玩弄辞藻、传授成功之术的工具。在苏格拉底这里,哲学第一次转向了人的内心,转向了对“我们应该如何生活”这个根本问题的追问。他将哲学从天上拉回了人间。虽然他没有留下任何著作,但他那独特的提问方式、对自我认识的强调,以及他那殉道者般的生命结局,使他成为一个永恒的文化符号,一个激励着后人不断反思和追问的“精神助产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