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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在号称湘涟的另一条屋脊的九峰山下,离城虽然不到五十里,却也穷得屙血。我是公共食堂解散后九个月出生的。有人说,这得感谢公共食堂那餐散伙饭,把死卡活卡还想硬挺几个月的所有食物一锅煮,让男人们张牙舞爪撑了一回“天”,就情不自禁地翻起了“地”,几年无生育的山冲,食堂散后不到十个月,就接连添了八个娃。

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到爷娘打架。那天早饭还没吃完,爷就含着饭,背起钢钎、铁锤往外走。娘问他去做什么,爷说去砸庙王土地。娘手里的饭碗一下掉落在地,脸色煞白地说:“你一个虱婆子大的生产队长逞什么能?从生到死,哪个人少得了庙王土地的保佑,就是鸡狗畜生都离不开呀。”她要我爷千万别做蠢事。爷大声叫嚷:“昨天公社开了‘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动员大会,毛主席的话,哪个敢不听?”娘说他牛胯里扯到马胯里,明明是公社讲的,霸蛮扯到毛主席身上。爷喊了一声“活娘”,封住娘的嘴,叫她不想坐班房就不要乱讲。说完,又拿起钢钎、铁锤,吹响口哨,吆喝几个积极分子朝庙王土地走去。娘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哀求:“拆不得呀毁不得,千万千万拆不得,千万千万毁不得!”

我揪着娘的裤脚,一路跟到庙王殿。爷喊了声“砸”,第一个抡起铁锤。娘一下扑上去,连摔倒在脚背后、嘴唇流血的我也不管,死劲吊住他的手。爷发了癫,嘴里狂叫:“想到班房里去受罪,还不如给老子瘫在屋里。”手里的铁锤,已砸到娘的肩胛上。娘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边爬边哭,爷却不管,一手抡锤子,一手举钢钎,癫子一样对着庙王殿一顿横扫。直到我伯娘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才喊起几个男人把娘抬回家。

娘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可她刚好,我又病了。娘后来跟我讲,那场病生得怪,先是身子发热竖不起头,大队赤脚医生以为是感冒,吃了几天药,仍然不见好才去公社卫生院。卫生院认为是因嘴唇摔破得了破伤风,又打了几天针,煨红薯一样的身子反而比先前更热更软,只得转到区医院。区医院左查右查,才说是小儿麻痹症。我娘讲:“这就是庙王土地给的报应。”

妫楚寅下了床,边倒茶水边说,小儿麻痹症是病毒感染引发的,不是庙王土地能给的。孙潇说:“在我们那样贫穷落后的山区,别说那个年代,就是现在,又有几个人不迷信?去年,由我娘牵头,老家的庙王土地又全部恢复了,比拆除前还要气派得多嘞。”

孙潇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

我爷的革命行动,得罪了全冲人。只要哪家有人伤风感冒,或者猪病鸡瘟,或者哪里不顺心,都会对着我家房门吼上几句:“遭雷打的”“红炮子鬼”“讨不得好死”。到后来,就连被他喊去的那几个积极分子,看见他也会像遇见挖祖坟的仇人一样横眉鼓眼。

也是因为这个,我从小受尽了冲里人的白眼和欺凌。特别是那个自以为读过几句老书的富裕中农,还给我编了歌,当着我的面教细伢子唱:“跛子跛,跳上街。跳把米,敬菩萨。菩萨不解气,害得跛子白费力。”

妫楚寅忍不住笑道:“这不是富裕中农编的,是每个地方都有的羞辱跛子的童谣。”孙潇说:“是的,正如我们那里也有‘矮子矮’一样。人家敢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我爷?”

那个时候,我也跟娘一样恨我爷。可他居然还能吆三喝四,人模狗样地当他的生产队长。记不清哪天开始,我发现他也经常拍大腿、捶胸口,偷偷地抹眼泪。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悄悄走去屋后的竹山,就悄悄跟了去。他掀开一丛干枯的荆棘,双手合十,双膝跪地,喃喃地说:“庙王大神、土地大仙,都是我的罪过,别祸害我的崽呀,硬想报复,你们就来害我好了。”第二天,趁大人们出了工,我又悄悄走进竹山,搬开那把荆棘,看见一个鸡窝一样的小石屋,里面放着一块石头和半边瓦片。我想,既然他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肯定是他藏着的宝贝。娘经常讲,我的身体是他害的。他能害我的身体,我也能毁了他的宝贝。我就拿了把锄头,把他那个鸡窝一样的小屋砸了个粉碎。不想到了晚上,他竟抱着我嚎啕大哭,说他只是为给我赎罪,给全冲人赎罪,才偷偷从庙王殿的碎砖头里找到一块庙王身上的碎片,从土地庙的废渣里拣了半边瓦片,把它们供奉起来,日日祈祷,夜夜跪拜。也不晓得被哪个发现了,把他赎罪的机会都给毁掉了。我娘说:“如今后悔,顶个屁用。”爷拿起我的手,在他脸上狂扇。不想娘又像那次不让他去砸庙王土地一样扑上来,大声喊:“崽打爷,天开拆,你还想害我崽遭雷打呀!”

妫楚寅叹了口气,说,俗话说的“崽打爷,天开拆”,不过是封建“三纲”礼教的枷锁,天下那么多不孝子,就没见谁被雷劈过。孙潇“喀喀”几声,接着说: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逃出九峰山的想法。

十岁那年,我尝试第一次离家出走。我在外瞎闯了三天,也饿了三天,倒在一家人的猪栏屋里就什么都不晓得了。迷迷糊糊里,我听到有人哭着喊:“崽啊,我的崽,快点醒来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满脸都是眼泪鼻涕的娘的怀里。娘说了几句“谢谢庙王土地不再记恨”,捧着我的脸说:“宝啊,寻了三天三夜,才在三十里外寻到你,再晚一点,你就饿死了,我们全家的命也都没得了呀。”喂完我大碗粥又说:“千好万好哪有自己屋里好,以后再也不要乱跑了呀。”我说:“我不是乱跑,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娘擦掉眼泪鼻涕,笑着说:“我的崽有志气啊!俗话讲得好,不是好汉不出乡。可你现在这么小,怎么走得出去呢?只有等你读了好多书,长大后到城里去当工人,当老师,当干部,那才叫真正的出息嘞。”我说:“别人总对我唱‘跛子跛’,我不想上学。”娘的眼睛闭了一阵,说:“明天我送你去学堂,以后别人就不会再唱了。”第二天早上,娘提着一篮子鸡蛋,牵着我找到老师,讲了好多话,然后跪在老师面前哭着说:“拜托您,再莫让别人欺负我的崽。”老师也流下了眼泪,反复说:“您放心,我会全力维护他。”到了晚上,娘又提着一袋煮熟的鸡蛋,领着我挨家挨户拜托冲里的细伢子,请他们做我的“好朋友”。

妫楚寅也想到了自己的娘,为了叫别人不当着他的面唱“矮子矮”,跟孙潇娘的行径几乎一模一样,脸颊不禁挂出两行泪,一滴一滴落在被面上。

六年后,我第二次离家出走。那年高考,我考了高出录取线二十多分的成绩,可等来等去硬是没等到任何学校的通知。听说其他上线的人都办好户口迁移上了学,我爷就站在山顶上咒冲天娘。娘更是无名无奈,先跪到庙王土地的废墟上许愿,只要保佑我上大学,她宁愿几辈子做牛做马。然后找到大队,找到公社,找到几十里外的高中学校,问这个,求那个,哭哭啼啼,跪跪拜拜。其实,我心里明白,上不了大学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但又不好跟他们明说,免得家里又会闹得翻江倒海。便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对他们讲:“上大学是一种活法,不上大学也是一种活法,明天我就到县城里找副业去。”娘又哭着说:“我的傻崽,就算进城找副业,到底还是农村户口,将来还是讨不到堂客。”娘说,只有上了大学成了国家的人,想嫁的妹子才会排着队任他挑。我爷勾着头,畏畏缩缩地说:“下次再考,明天就回学校复读去吧。”我心里想说,别说下次,就算能上一百次线,结果仍然会一样。但这话肯定不能讲,晓得了真正的原因,娘一定会跟爷拼命。

妫楚寅插嘴:“有很多大学连残疾人都招嘞,像你这种情况,应该是填报的志愿不大合理。”孙潇说:“是的,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选填的三个志愿的录取线都比我的分数高,而我又偏偏在是否服从分配栏里写了一个‘否’。”他接着说:

那时的我硬是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我认定家乡遗弃了我,社会遗弃了我,整个世界遗弃了我。我在心里喊:谁不要我我不要谁!我也想到过死。但当脑壳里映出娘呼天抢地的样子,我就选择了放弃。

全家人动员复读的那天晚上,我终于想好了去路。第二天早上,我挑着娘帮我准备好的行李担,绕开所有人的视线,不管不顾地到了湘涟县城。

可我转悠半个多月也没找到事做,不是嫌我脚跛,就是说我年纪小。好在身上装了十块钱复读的费用,行囊里有一大袋米、一大瓶坛子菜,还有现成的被褥、席子。没有地方起伙,我就把米也换成钱,买一袋馒头就着坛子菜当饭;晚上找个安静的墙角,铺开席子就成了床;洗漱就去河边。毕竟坐吃山空,眼看坛子菜见了底,手里的钱也越来越少,心里更加着了急。一天,我在街上行乞,听到一个烟摊主不停地喊“香烟”,心里“咯噔”一下开了窍。我把行李藏在防空洞边的一处塌方里,到工地上捡了几根铁丝,将随身带的小木箱改成烟箱,打听到烟酒批发部,买了两条便宜烟,学着电影上那个卖火柴香烟的小男孩,沿街叫卖起来。在别人可怜的眼光里,我就这样有时乞讨,有时卖烟,在县城的隙缝里活了下来。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猪栏屋,把它当作固定的住所。

孙潇说得轻描淡写,妫楚寅却听得心惊肉跳。俗话说:“遭矮子罪,吃哑巴亏。”没想到这个跛子遭了那么大的罪,自己受过的委屈和羞辱,跟他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孙潇却摸了一下被他泪水打湿的被面,“哈哈”着说:“你这哪里像个站着屙尿的男人?”

混了五个来月,春节就要到了,街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关了门。那天夜深,我躺在猪栏里睡不着,眼前总是晃着娘和姐,也有那个总认为做了亏心事的爷,不禁嚎啕大哭。一个老倌子亮着手电走进来,安慰了好一阵,问我家里的情况,我竟然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老倌子说:“你也太不懂事了,出来这么久,家里的人只怕都急癫了,还是赶快回去吧。”又说,猪栏屋是他的,其实早就晓得我住在这里,以为我爷死娘不在,才没赶我走,既然我家人齐户圆,就不会再让我住。听了他的劝,大年三十那日,我回了家。娘什么话也不讲,只顾抱着我痛哭。比我大六岁的姐姐指着我骂:“死到哪里去了?开学两个星期,见你没回家,娘就带着米菜送到学校去,结果人尸都找不到。娘哭着、跪着发动所有亲戚到处找,湘涟街上都去了五六次,一直找到昨晚才回家。”她又指着娘的脑壳说:“睁开你的眼看看,娘一头乌漆墨黑的头发,现在全部变白了。”

我亲一口娘浸着我泪水的白发,用力掰开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或讨或赚的十几块钱,哽咽着说:“娘,崽在城里寻副业,可以自己养自己了,将来我还要赚更多的钱,给您起屋,让您享福。”

不想娘又嚎啕起来,喊了两声“天”,瞪着木偶一样待在一边的爷吼:“瞎了你的眼,到湘涟找了那么多次都没碰到崽,还不是庙王土地不肯原谅你?”

春节后,娘坚决不许我再外出。而我又犟得像头牛,扬言绝不吃回头草,任凭她抛多少眼泪和鼻涕,就是不去复读。娘就时时刻刻盯着我,哪怕我不出工、不干活,也不准我朝门外伸只脚。我吃了睡、睡了吃,过了几天,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不几日就写完了一个作业本。娘以为我在暗暗攒劲搞复习,每天都给我煨个鸡蛋。那天,她又拿着剥好的煨鸡蛋送到我的嘴边,却看到本子上写着:“死了,跛子的梦。”她板着脸,把我的本子翻了个遍,突然就像手里握了条蛇,摔都摔不赢,尖声大叫:“你这是做什么呀?”

这事不久,我几次听到娘跟我姐讲,要帮我去南岳山拜菩萨。姐说,来回两百多里,只要您吃得消,我就陪您去。几天后,娘俩半夜出门,第二天日头快落山才进屋,真的给我弄回了一包祈茶。娘脸上笑开了花,对我说:“菩萨给你发了茶,还给你们姊妹发了签,说你姐和你都有贵人相助,很快就会有好事,你一定得把这包祈茶吃完呀。”

讲起来也怪。此后不久,一个远房亲戚上门给姐姐做媒,对象是县里硫酸厂刘厂长的崽。媒人说,刘公子高中毕业进了厂,现在吃的是国家粮,领的是国家工资。娘想起菩萨发的签,脸上露出了笑,嘴上却说:“那么好的家庭,又是国家工人,不找城里人,看得上我们山冲里的妹子?”媒人说:“刘公子负了工伤,不要城里妹子。”媒人还说,刘厂长答应,一定会把媳妇的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我后来才知道,那位负工伤的刘公子、我后来的姐夫,其实是个瘫子。不知情之前,娘还有些犹豫,晓得底细后,态度反而很坚决。她哭着做通姐姐的工作,又跪着让姐姐把招工指标让给了我。

我满十七岁的第二天,就成了硫酸厂名正言顺的正式工人。

孙潇平静地讲述了他的故事。妫楚寅除偶尔发声感慨,就只好十多次下床,或帮他的杯子里添点水,或给自己拿抹泪的纸巾。

当窗外透进几缕晨曦,楼外晨跑的脚步响起,两人匆忙起了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孙潇拿起单车钥匙,说:“谁说长夜难熬,我俩不知不觉就从昨天聊到了今天,真想拿杯酒,跟这终生难忘的长谈干一杯。”妫楚寅说:“别说是酒,就连开水都见了底。”孙潇拿起自己用过的空茶杯,大声说:“金尊莫倚青春健,龌龊浮生如走电。干一个!”妫楚寅愣了一下,看着眼前潇洒自如的孙潇,耳边又回荡起昨夜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声音,也端了个空杯,同他碰了一下,欣然对了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孙潇又引了一句:“芝兰此日不倾倒,南山白石皆贤人。”妫楚寅又对了一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两人同声大笑。孙潇说:“你引李白,我用陈陶,倒也感觉比较合拍。”妫楚寅说:“我只晓得依原诗顺着背朗,还有点文不对题;你却能跳跃活用,丝丝入扣。”孙潇揪住妫楚寅的耳朵,朗声笑骂:“你他妈又笑老子是个跛子?”

孙潇跛着他的一条腿,推着单车上班去了。妫楚寅走进食堂,要了两个馒头,舀了一碗稀饭。已经放下米粉碗,手里还握着一截油条的胡宗阳,不阴不阳地凑拢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们那么投缘谈了一个通宵,看来,你就要出名了呀。” vXIJNvVYKVXdbAaIMRZJIjrfcKzT//ie9m2hMP8nql85JlFfcyPrl9vi2LPGIs1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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