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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阳紧跟校长,走出青干班结业典礼会堂,送前来参加活动的县委张副书记和组织部李部长上车。张副书记拍了拍胡宗阳的肩膀,说:“小胡不错嘛,刚来党校就能担当重任,好好努力呀。”李部长与周校长握手道别时也说:“有张书记的高度重视和关心,像小胡这样的青年才俊一定要重点培养,干部‘四化’也要从我们的‘四化基地’抓起。”

随后的结业大会餐,周校长没能参加,春风满面的胡宗阳,仿佛成了党校领导的化身。青干班的学员,排着队上前给他敬酒。有人说,湘涟党校就是湘涟的“黄埔军校”,今后还得拜托他多关照。有好几个人,还搭着他的肩说要给他做媒。

胡宗阳高高站起,眼睛扫了一遍大餐厅,目光落在隔了好几桌的妫楚寅身上,高声大喊:“小妫,妫楚寅,你过来。”妫楚寅只得机械地走到他身边。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妫楚寅说:“你刚才没听到吧,几个同志都提到了黄埔军校呢。我跟你讲,以后再也不要像傻子一样讲‘我们学校’了。党校不是普通学校,而是干部的培训基地。我们老师,就是军校一样的‘教官’。”

胡宗阳的这番表演,让妫楚寅很不畅快。不想第二天下午,他却对他说:“跟吴老师讲好了,晚上请你们两个喝杯酒。”

汽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胡宗阳点了五菜一汤,要了两瓶邵阳大曲。酒过三巡,吴老师问:“小胡老师,如今你已是我们党校的大红人,做什么专请我们两个最不招人待见的人?”

胡宗阳说:“你们给了我这么大的帮助,吃餐酒也是应该的。”

“要是说用了我的那个讲义吧,你已经给过我报酬了呀。”

“一条烟算什么呢,何况……”

胡宗阳慢慢吞吞的话还没说完,吴老师就接了口:“我晓得了,你是没给我们两个封口费,心里不踏实吧。”

妫楚寅也来了兴致。他说:“开始我也没想通,我又没为你出风头帮上半点忙,凭什么也赚得一餐吃?听吴老师这样一讲,原来是为那个妹子。不过……”

妫楚寅欲言又止,胡吴两人都看着他。吴老师说:“男子汉讲话就得一咳一吐,我从不喜欢讲半句留半句的人。”

“农村里有句话,道场做了一七,还不晓得亡者是谁。”妫楚寅盯着胡宗阳说:“你也应该让我们晓得,跟那个妹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胡宗阳犹豫了一阵,突然端起酒杯猛喝一口,将杯子一顿,咬着牙说:“老子不过是去了一回高老庄,当了一回猪八戒。”

吴、妫二人又笑又诱,终于灌得胡宗阳道出实情:妹子家住师专旁边,和甘盈迎一样属于菜农户口,两人交往一年多,毕业时分的手。离校后一个多月,妹子称肚子里有了货,到男方老家吵过一次,要了流产钱,还索了两百元“青春损失费”。本想全部结束了,不想又吵到党校来了。

胡宗阳的醉态很是可爱,妫楚寅笑他是跳高能手,他手舞足蹈地说校运会上得过亚军。然后又不停地咕噜着“高老庄”“猪八戒”。老板走过来说:“其他客人都走了,你们哪个买单?”吴老师正在掏口袋,他倒是一把将他推开,拿出钱包,往桌子上一拍,瞪着老板大声说:“老子整钱零钱有的是,你自己数吧。”

出了店门,吴、妫二人费尽吃奶力,推着两辆单车,将死猪一样的胡宗阳驮回党校。铁栅栏大门前碰上旷师傅,他竟一下清醒地说:“旷好人,我跟你讲,我不是猪八戒,我是三打白骨精的孙悟空。”

妫楚寅也喝了不少酒,硬撑着守到胡宗阳发出鼾声,才疲倦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四仰八叉地板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从窗口钻进来,撩出他一个喷嚏,才用热水瓶里的水漱了几下口,抹了一把脸,脱了衣服,将自己裹进被窝里。

但他无法入睡。“十一”假里,他把自己余存的工资交给娘。娘眼泪都笑了出来,将钱贴在胸口,嘴里却说:“如今农村,田里会结谷,土里会长菜,猪栏里睏着猪,地坪里跑着鸡,有吃有用呢。”之后,娘又说,王富来的崽都在地上爬了,她会把钱好好存着,将来帮他讨堂客用。娘说,在世上混了五十年,大体上也看明白了,人要成人就得安身立命,讨个堂客成个家就是安身,找个赚钱事养好家就是立命。娘反复叮咛他,在单位,除了工作,最紧要的就是找妹子。

妫楚寅不停地在床上辗转,不知是娘的话回荡在耳边,还是脑子里跳出的胡宗阳、甘盈迎、“菜农女”飘荡在眼前,他“嘿嘿”笑出了声,神经质地吐了句“安身立命”。

笑着笑着,他又莫名地拉灯下了床。

他在光膀子上披了件外套,趿着鞋子,拖出床底下的木箱子,翻出一个笔记本,从塑料套里掏出一张纸,坐在床沿上,盯着纸上工工整整写着的一首“诗”:

恋爱的步履

我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藏着郁郁的笑

来到你门前

你问谁

我说我

我收拢那把黑色的伞

露着怯怯的笑

来到你门前

你喊是你

我说是我

我抛掉那把黑色的伞

挂着朗朗的笑

来到你门前

你说来了

我说来了

这是他心底一个有些“耻辱”的秘密,他一直把它藏在这个记录了他不少心情的、笔记本的塑料封套里。

他愣了好一会,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稿纸的标题下写了“异人”两个字,随手将它丢在桌子上。他傻傻地笑着,手早已不自觉地翻开本子,嘴里呢喃着:“自从你躺在这个本子里,我再没看过你,现在夜深人静,就看你一眼吧。”

这个记录着他“心情”的本子,其实还没写到四分之一。他翻开最后那篇字迹潦草的东西,傻傻地看了起来:

谢谢你

前天雨夹雪,昨天雪转阴,今天看见了太阳。春节过去了,也冷静了二十天,该给我们那段不可言说的“奇葩”作个结论了。

同你交往,应该是上天给我初开的情窦一个刻意的磨砺。

当我被同学叫成“女为”,本来就低人一截的我,又觉得削去了半个脑壳。湘涟人常将窝囊男人笑话为“蹲着屙尿的人”。那些喊我“女为”的家伙,难道不是指我也像女人?从那时起,我比从前更加孤僻,不愿搭理女同学、女校友,连女老师都不爱打招呼。一到课余时间,我就一个人泡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

当时,校园里正狂刮迪斯科、交谊舞风,每晚就寝前,几个亢奋的室友都要互相抱着“嘣嚓嚓”一番。我感到恶心。有人喊着“女为”笑话我,说自己连试都不敢试,就不要看别人不顺眼。我反唇相讥,笑他们是“兔子”,叫他们想风流去野外。那人就指着我的鼻子说:“都长成这样了还这么闷骚。”

那天,我正在阅览室的一角翻着《安娜·卡列尼娜》。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在身旁。你说:“别人都讲你失踪了,原来是躲在这里看书呀?”我剜了你一眼。你又俯下身子,从我手里抢过书去,说:“看这么开放的小说,你真的有点闷骚呀。”

我一下弹起身,与你隔开两把椅子。

你是我们班打扮最时尚的女生。我也听说过,很多男生向你投过情书、递过纸条。你却总是摆着一副昂头的架势,跟人“若即若离”。

但我没想到,你会大大方方坐下来,冷笑着说:“还笑别人,原来也只晓得纸上谈兵。”

此后,你总会找机会与我搭讪。你爱跳舞,也喜欢钻图书馆。在阅览室里,又常常坐到我旁边。我们的交谈,渐渐地就由有一茬没一茬到你一问我一答了。

那次,你主动邀我去校园散步,被很多同学看到了。就是从那天起,我感到整个校园都挂满了舌头--教室里、寝室里、校舍墙壁上、路旁树梢上,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收敛的伸出一点舌尖,放肆的连舌根都暴露无遗。

小时候,狗伢子送我“矮子矮”,我能回馈他一首“狗崽子”。面对这些舌头,我却无从反击。好在你并不在意,常常反驳他们:“改革开放都这么久了,竟然还这样封建愚昧,将来怎么为人师表?”或者是为了气那些人,那次班活动拍集体照,你就故意挽着我的手站在人丛的正中间。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靠边站”的照相,我激动得一个星期辗转不眠。或者是老天有意捉弄我,或者是那晚睡到半夜被鬼摸住了脑壳,我酒醉似的跑到路灯下,给你写了那首“诗”。

“诗”在身上藏了至少半个月,想起寒假后我们就要分去不同的地方实习,然后就会毕业,每次碰到它,我的心都会向我喊话,试试,哪怕只是试试,也应该试试。所以那一天,我才会趁着四下无人,麻着胆子塞给你那“什么诗”。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笑吟吟地打开纸,就那么瞄了一眼,脸色一下就变成了落冰雹的天空,手像枪一样指着我的鼻子,口里爆发出火山般的:“你,你,你……”

我瞠目结舌,不争气的眼泪急速掉落。

就在我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你终于冷静下来,说你是家里的独生女,一直把我当兄弟,才和我无话不谈。我们交往这么久,我弥补了你没有兄弟的快乐,也从我身上学到了别人不足的东西。譬如勤奋、俭朴,看似老实巴交,其实蛮有个性。停了好久,你又说,和我交往,要的是一种安全感。那些像苍蝇一样叮着你的人,不是故意装大方,就是鹦鹉学舌似的露“才华”,总会让你想起社会上流传的那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话。而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仅征文能获奖,还特别率真。你停了一会,才又嘀嘀咕咕地说:“想不到你,你也……写什么诗呢,写的什么诗!”

“写什么诗呢,写的什么诗”。它就像一束光,不仅照见了我的猥琐,我的龌龊,也让我终于明白,阴沟里的癞蛤蟆做梦也不要看天上飞行的物种,只有污泥浊水才是它赖以生存的天堂。

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阿嚏”,仅披了一件外衣的妫楚寅浑身打着冷颤。他又想起刚接到湘师的录取通知时,母亲说过的话。初中毕业,他参加了中专考试。结果,成绩比他多一分的同学顺利进了湘师,而他只能接着读高中。本想高考后能上个好大学,老天却爱弄人,还是叫他去湘师。他真想将录取通知丢进火炉子里。母亲说,“命只有命大,西瓜只有碗大”,别说上的是师范学校,就是扫地学校,只要能吃上国家粮,就是扫街也是光彩的。

他龇牙笑了笑,抹了一把鼻子、嘴巴,自顾自地说:“赶快睡觉吧。”

早上七点多钟,胡宗阳感到特别口渴,竖起昏昏沉沉的头,拖拖拉拉下了床。他迷迷糊糊记得,昨晚回寝室后,妫楚寅帮他铺被子、脱衣服时说了句“快十一点钟了,你就好好睡吧”。他看了一眼手表,不禁自语:“嘿,睡了九个多钟头呢。”

他洗漱完毕,走出房间,见妫楚寅的209房门紧闭,预计他正在用早餐,便迈开大步朝食堂走去。

食堂里坐着五个人,唯独不见被旷师傅称为“常任理事国”的妫楚寅。他走近已经放下碗筷、正准备离开的吴老师,咬着耳朵轻轻说了声“谢谢”,问:“妫楚寅吃完走了?”吴老师说:“今天我是第一个进的食堂呢。”站起身又说:“平日他都起得早,等下你也去关心下他,是不是昨晚……”看到胡宗阳朝他摆手,打住话就离开了。

胡宗阳醒来时,已隐隐约约记起昨晚同二人说过的一些话。他虽然了解妫楚寅并不爱嚼舌头,可那家伙生性直率,一不留神就可能漏了嘴。他必须叮嘱他:千万不能做出有损别人颜面的蠢事。

胡宗阳匆匆喝了几口粥,拿起两根油条就往妫楚寅寝室走。他用脚踢了几下209的门,里面传出一声气量不大的“等下就去办公室”。他说:“开门咯。”里面哼哼唧唧说了句什么,门好久才哼着“吱呀”打开。看着妫楚寅好大的黑眼圈,他竟忘了自己上门的目的,“哎哟”一声叫起来,大笑着说:“什么时候我们党校来了一只熊猫?”然后说,“食堂要关门了,赶快去吃饭呀。”不料妫楚寅却软绵绵地咧了一句:“一日做客三日饱,我就不去了。”

胡宗阳走到窗前的书桌边,显得异常关切地说:“硬不想去就吃了这两根油条吧。”

妫楚寅指着桌子上一刀信纸说:“硬要客气,你就撕张干净纸垫着,我先去楼梯下洗个脸。”边说边拿着洗漱用具走到了门外。

胡宗阳放油条时,看到了妫楚寅昨晚忘记收藏的那张诗稿纸。心里说:“这小子还会写诗?”他反复看了两遍,又觉得不大可能是本人的原创。且不说湘师的学生,妫楚寅他们是最后一届高中生进的校,其他都是初中考上的,直到毕业也只十七八岁,凭他长的这副德行,能走出一串“恋爱的步履”?

他正狐疑,妫楚寅走了回来。

“没想到你还会写诗。”

妫楚寅一下面红耳赤,“这,这……”地支吾起来。

“真的是你写的?”

“无聊而已。”妫楚寅羞赧地应了一声。

胡宗阳像抓到对方的什么把柄一样兴奋起来,扬了扬手里的诗稿,朗朗地说:“原来你深藏不露呀。”见妫楚寅红着脸,嘴唇翕动却没出声,便十分客气地说:“昨晚我肯定说了一些酒话,只要你不跟别人讲我的空话,我就不追究你湘师时,撑过‘一把黑色的伞’了。”

妫楚寅还是傻瓜一样张着嘴,发出“呃,呃”的回应。胡宗阳又说:“如今文学青年特别吃香,我把你的诗送给报社潘总编,他是我堂弟的表叔,一定会帮你登出来。”说完,抬腕看了下表,折起诗稿,装入上衣口袋,偏不听人家说“别带走”,就一路“噔噔”下了楼。

妫楚寅追到办公室,却见周校长正在向胡宗阳交代:“你去组织部打印室,把这期青干班的总结材料打好,印两百份,给县委、政府领导的,下午我亲自去送,县直相关单位和乡镇的你们邮寄。”

胡宗阳头点得像鸡啄米,接过校长手里的稿纸,一手扶着校长的胳膊,一手搂着他的腰,从109房直送到校长的103办公室,还挥着手说:“您放心,我一定按时完成任务。”然后回到109门口,对妫楚寅说了句“我走了”,就飞快地走进车棚,夹着单车出了院门。

妫楚寅从没想过他的诗要拿去什么地方发表,别说受不了退稿的尴尬,就是达到了发稿的要求,也不能发。他担心那个女同学会更加鄙视他。可是,刚才的那一幕,根本容不得他作出反应。直到胡宗阳走后好久,他才想起,那个东西还在胡宗阳身上。不过,他也想,胡宗阳应该只是开下玩笑,不会真的送到报社去。

十一点多钟,胡宗阳打来电话,说总结材料七千多字,最快也要到中午一点才能打完,叫妫楚寅转告校长,中午他回不了党校,得帮打字员小陈加班油印。妫楚寅说:“校长办公室有电话,你怎么不跟他讲?”胡宗阳说:“已经打过两次了,都没人接听。”

妫楚寅又忘了叮嘱胡宗阳,把他的诗稿带回来。

下午上班不久,周校长骑起单车风风火火出了门。可胡宗阳和周校长一样,直到吃晚餐也没回党校。

妫楚寅闷闷地吃了晚饭,独自走到院子外,在围墙边的菜畦里溜达。随着几声“丁零零”的铃声,他看到一个形态有点猥琐的男人,一拐一拐地推着单车行走在院门外的上坡路上。

“同志,你是党校的吧?‘异人’在吗?”拐腿的猥琐男人朝妫楚寅问。

妫楚寅猛然一惊,心里说,难道我那个东西一天就见报了? U2vjsh2Kvctb7lGERVPDGXfMVOqhBoWN07ornnDC52JgBXYDoAIA1F+pNy01z2Y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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