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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阳走进办公室,黄老师好像特意在等他一样,站在走廊上大声喊:“大家注意,八点半,综合楼小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里,周校长最后一个走进来。他独自坐在由六张课桌围成的会议桌的上方,清了一阵嗓子,朗朗地说:“晓得不,今天这个会,既是新进人员的见面会,也是下步工作的部署会。”

他首先介绍了胡、妫两人的情况,表明自己没能要到预期人员的无奈。然后,讲了“三个问题”:一是关于培训的问题,县委安排九月中旬举办一期青干班,必须从现在起就要抓紧、抓好、抓落实;二是关于学习的问题,从党的红军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学校”、延安时期的“中共中央党校”,到新时期各级党校的恢复,一条根本的原则就是注重学习。学习对新进来的同志尤为重要,否则就克服不了自身的不足,融入不了党校;三是关于人员分工的问题,鉴于新增了两位同志,原来虚设的办公室必须真正运转起来,要参与县委政府的中心工作,要办党校简报,要加强与全县各级各部门交流。他讲得时间最长的就是第三个“问题”,特别是对小胡、小妫具体负责的办公室工作,从做什么到怎么做,再到怎么做得更好,讲得比小学老师上课还要详细。

胡宗阳总带着笑容张着嘴,一散会,就拿着烟,一个一个地跟人握手,一句一句地说“拜托”。妫楚寅脸膛红扑扑的,额头上沾着一层风扇没能吹干、手也没能抹尽的汗珠,跟着胡宗阳朝每个人傻傻地点点头,傻傻地笑一笑。走出会议室,戴眼镜的吴老师却停在办公楼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轻轻问:“数没数数?”

他露出不解的眼神。

吴老师咬着他的耳朵说:“讲话一小时五十六分钟,用了三十八个‘晓得不’。”

妫楚寅每天都待在党校,按周校长的安排抄写、读书、看文件。他不像胡宗阳,街上的亲戚朋友多,还有几个玩得好的师专校友分到了城中的县直中学,报到的当天就回老家,接来了一辆半成新的单车,一到下班就往城里钻。

党校的人,他虽比不上胡宗阳,谁是什么学历,以前干什么,家住哪里,都能讲得清。但也知道,报到时被胡宗阳叫“甘主任”的甘盈迎和食堂的两个师傅一样,还不是党校的正式职工。

起先,甘盈迎有事没事总爱往办公室钻,帮胡宗阳泡茶,帮他抹桌子。胡宗阳进城,她也会追着喊:“搭我一段咯,我回娘屋里去嘞。”一天晚饭,在食堂用餐的几个人都认为他们两个又一起进了城。旷师傅对妫楚寅说:“以前我们党校,只有小甘一个年轻人,一天到晚一句笑话都没哪个讲。如今你们来了,小甘像换了个人,整天歌昂昂的,手脚也更加勤快,早上都来厨房帮师傅泡米粉嘞。”隔着厨房窗口的朱师傅说:“小甘肯定是看上小胡了,说不定几个月后我们就有喜糖吃。”恰好胡宗阳和甘盈迎一同走了进来,甘盈迎倒是红了脸,胡宗阳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大大方方地说:“今天的菜特别香,难怪这么热闹。”说完,又习惯性地给大家敬烟。

但仅过了几天,胡宗阳的脸就黑了起来,看到甘盈迎,要么远远地躲开,要么装作看不见。妫楚寅还以为,他是怕给自己造成不好影响,才故意这样做。

这天晚餐,胡宗阳一个人灰头土脸到食堂打饭,朱师傅笑嘻嘻地问:“你今天好像不大开心,不是跟小甘闹矛盾了吧?”他朝朱师傅翻了一下白眼,什么也不答。朱师傅“嘿嘿”地说:“她对你可是真正上心嘞,早上主动过来帮我泡米粉,其实是为了给你多放点臊子。”

胡宗阳仍然不作声,端起饭菜出了食堂门。

晚上,妫楚寅将毛巾搭在光膀子上,提着桶子,正要进楼梯下的卫生间洗澡。抬头看见路边的樟树下蹲着一个人,借着昏沉的月光仔细一看,发现是胡宗阳,便放下桶子凑过去。

“怎么啦?甘盈迎回了娘屋里,你连饭都要端到食堂外边去吃?”

“她去哪,关我卵事?”

“看样子是闹掰了,不会是她爷娘嫌你家是农村的吧?”

“哼,嫌我?除非猪能上得树。”

“那就是你嫌她是个临时工咯。”

胡宗阳的脸别向一边。

妫楚寅以为自己猜对了,不知轻重地多了句嘴:“你也别太现形了,人家有背景,难道做得一辈子临时工?”

“你他妈的二百五,喜欢人家就去追呀。”胡宗阳凶着脸忿忿地说。

“你怕是肚子里吞了个雷。”妫楚寅拿起膀子上的毛巾在脸上擦了擦汗,站起身说:“我才懒得管你们的闲事嘞。”

胡宗阳也站了起来,说:“又不是跟你生气,你急什么急?”

“都骂人家二百五了,还不是跟我生气?”

胡宗阳上前拉起妫楚寅的手,慢慢地朝院门外走,愤愤不平地把甘盈迎的事,全部倒给了他。

她已来党校两年多,老家在城关镇柳叶村。县里有个局长,曾是城关镇的书记,经常去她家吃饭,有时就住在她家。她娘当柳叶村的妇女主任,就是那人一手提上去的。她高中没读完,她娘要局长给她安排工作。局长跟校长关系好,她就来了党校。

妫楚寅并没听出什么蹊跷,不懂世事似的说:“这又有什么咯?”

“俗话说,买猪看猪种,讨亲看娘种。有什么样的娘,就会有什么样的女。”

胡宗阳再次忿忿起来。

青干班正式开课定在九月二十日。八月中旬,周校长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了经县委组织部研究,并报县委批准的培训工作方案。周校长和吴、黄几位老师都分了上课任务,新来的胡、妫两人,配合做些上下联络、资料打印、场地布置之类的工作。胡宗阳举手发言,希望能够上讲台。黄老师说,这期培训班最好先旁听,了解党校上课的特殊性,对今后工作有好处。散会后,他就偷偷对妫楚寅说:“吴老师中师毕业,一个人担了三门课,我正规师专毕业,怎么就只能做些走脚报信的事?”

但他并不记恨周校长,一天能去校长办公室好几次,有次还提着袋子去了周家宿舍。一个星期后的调度会上,校长宣布,为加快培养教师新人,从吴老师承担的课程里分出一门给胡宗阳。

吴老师的诨号叫“吴烟师”,一天要抽三四包香零山。香零山惯称“毛三烟”,一包一毛三。胡宗阳也抽烟,抽的牌子是常德,一包三毛五。吴老师的办公室在108房,与胡、妫所在的109房仅一墙之隔。平日,胡宗阳也在公共场合给吴老师递烟,却几乎没有特意进过108房。周校长宣布调出吴老师的课后,他就常常和吴老师待在一起。一天刚上班,有人给他打电话,妫楚寅叫了两声无人回应,只得走到108门前,看他到底在不在。轻轻推开房门,却见他和吴老师缠在一起推推搡搡。妫楚寅喊了一句“原来你在呀”,“啪”的一声,一条常德烟掉落在地上。他慌忙捡起烟,往吴老师桌上一丢,乘机走了出来。接完电话,他附在妫楚寅的耳朵边说:“校长把科学社会主义课分给了我,毕竟是第一次上党校的讲堂,我只得虚心向‘烟师’请教。他倒好,仅给我两本书,用过的讲义,死活都不愿拿出来。刚好昨天多买了条烟,人家却跟我玩起了假正经。”

时间不经意就到了九月十八日。这天早上,刚出的太阳红艳艳。可十点过后,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也不知去了哪里。妫楚寅在窗前待了一会,走出房门,正准备到路边的樟树下活动几下筋骨,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朝操场上收床单的甘盈迎走去。

“请问,胡宗阳在吗?”

“不认识。”甘盈迎没好气地回答。

女人面容十分憔悴,转身走向妫楚寅,问了句同样的话。

妫楚寅将她带进办公楼,往108房间看了一眼,问吴老师:“宗阳不在您这里?”

“去周校长那里看看吧。”吴老师头也不抬地回答。

周校长向来不喜欢不相关的人打扰,见女人跟在自己身后,妫楚寅请她先到办公室坐一下,自己“噔噔”就朝走廊东边走去。

听妫楚寅说“有人找”,胡宗阳脸上泛出了光。校长说:“去吧,跟你讲了这么多,应该也明白了,晓得不。”

胡宗阳兴冲冲地走向自己办公室。可他的脚刚迈到门边就愣住了。站在房中的女人,看他迟迟不进门,沉沉地说:“都躲到这个山旮旯里来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胡宗阳瞟了一眼女人,冷冷地说:“又来干什么?”

“你心里不清楚吗?”女人发起飙来。

“你父母说我们不合适。”

“那你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去找我?”

女人摸了摸肚子,歇斯底里叫起来:“都是你做的好事!”

胡宗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眼睛瞟向旁边的妫楚寅。

妫楚寅早有了避开的意思,接到胡宗阳不知是羞愧还是忌讳的目光,慌里慌张就朝门外走。

他在办公楼的入口处瞥见,甘盈迎正倚着窗子,偷听房间里的动静。他给了她一个劝离的表情。甘盈迎扭转屁股,翻着白眼“哼”了一声,狠狠地说:“我们党校进的好货!”

突然,办公室里传出一阵拍桌摔椅的声音,接着是胡宗阳嘶哑的、用湘涟话发出的嚎叫:“癫狗子,癫婆子,真的杀人哟!”

妫楚寅和吴老师在109门边重重地碰在一起,一同挤进门内,只见披头散发的女人,双手握着一把又尖又长的水果刀,咬着牙咆哮:“我也叫你长出块新肉!”

隔桌站立的胡宗阳全身抖得像筛米,猪肝色一样的额头、脖子上跳动着一条条青筋。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指着女人,嘶着喉咙喊:“乱来,要坐牢的。”

吴老师伸出双手,朝女人摆出一个劝阻的姿势,张开的口还没发出声,女人已冲到胡宗阳身旁,举刀朝他的下身刺去。胡宗阳往上一蹿,身子落在桌面上。好在女人的刀子已深深嵌进办公桌一侧的挡板里,拔了几下也没拔出,她就坐在地上出粗气。胡宗阳早已像只逃难的猴子,跳到办公楼外面去了。

此时,黄老师、旷师傅也来到了109房。旷师傅径直走到女人身边,轻轻拔出桌子挡板上的刀,朝妫、吴嗤了一下鼻子,低声说:“你们也算是站着屙尿的人?”黄老师暗暗露了个笑脸,上前扶起女人,好言劝说:“姑娘,你应该是江城人,长得这么漂亮,不值得糟蹋自己呀。”

旷师傅像耍筷子一样转着刀子,对女人说:“她是我们党校的黄主任,有什么话,好好跟她讲咯。”

黄老师扶着女人去了自己的办公室。随后,旷师傅也走了出去。吴老师掏出一包常德烟,问妫楚寅要不要来一支,妫楚寅摇了摇头。他自顾自地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吁”了出来,像玩笑又不像玩笑地说:“这个‘九一八’,差点成了小胡家的‘家耻日’。”

大约一节课后,斜对面的黄老师朝妫楚寅喊:“小妫,帮我到食堂打两个饭来,顺便跟旷师傅讲一声,叫他吃完饭送人去汽车站。”

妫楚寅来到食堂,听到甘盈迎正跟朱师傅讲:“杀千刀的,活该。”他靠近她的耳朵,轻轻说:“积点口德吧。”甘盈迎翻了一下白眼,朝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妫楚寅打了饭菜,送进教导处。女人的头发和衣衫都已理得很整齐,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朝他尴尬地笑了笑。他毕恭毕敬将饭菜端到黄老师面前,笑着说:“您请用膳。”黄老师“扑哧”一声,拿筷子轻轻敲了下他的手背,说:“好小子,还‘用膳’嘞。”

半小时后,旷师傅将“突突”的三轮车开到办公楼旁,黄老师牵着女人的手送了出来,说了句“好好保惜自己”,女人朝黄老师鞠了一躬,说:“黄姨,我一辈子都会记住您的话。”

可胡宗阳逃出办公室后就不知去向,直到晚上,才看到他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像贼一样分别去了周校长和黄老师的宿舍。

九月十九日上午,周校长召集除食堂两个厨子师傅外的党校全体人员碰头。包括甘盈迎,每个人都就青干班即将开学的相关工作汇了报、表了态。周校长反复告诫大家“晓得不”,一定要把这期青干班当作“极端重要”的“头等大事”。开班前要未雨绸缪、查漏补缺,开班中要精心组织、周密细致,开班后更要深入总结,积极做好宣传,向上级领导汇好报。

当大家以为会议就要结束、准备起身离开时,周校长又把大家叫住,说:“晓得不,先莫着急,我还附带讲一句话。”

他阐述了党校的性质、地位和作用,讲了一番有关党校的形象问题,最后谈到胡宗阳的“受刺”事件。他认为,年轻人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个别年轻人性格偏激,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有谁故意把这个事张扬出去,那就是没有理解党校的性质、地位和作用,就是败坏党校的形象。

坐在妫楚寅旁边的吴老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碰了一下妫楚寅的肘子。妫扭头看吴,吴好像什么也没做过,只是他手里的笔头正对着笔记本上的一排“正”字和圈着的“45”。他知道,“正”字是吴老师对周校长“晓得不”的特殊记录。但“45”,他一时并不明白,直到吴老师抬手看表,他才意识到,人家是指校长“附带讲一句话”,整整讲了一节课。

走出会议室,吴老师看了一眼并肩的妫楚寅,反手指了指身后,贴着他的耳朵说:“中饭要吃猪血咯。”妫楚寅回头瞅了一眼,看到落在后面盯着脚尖走路的胡宗阳和拖在最后无精打采的甘盈迎,脸上都像泼了一盆猪血。他想起一个月前大家在开胡、甘的玩笑时,吴老师说:“小甘呀,把你脸上的猪血洗下来,给食堂里做得一餐菜呢。”他盯着吴老师,脸上不知是笑还是没笑,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 x5Mxa90bDrCk1DQf0fHmmmIDPEm0nP1U3PLFKY5rPY92b73cMeM4TWmBWEhYiKx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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