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妫楚寅踩着凳子,正爬上爬下扫蛛网、抹灰尘。胡宗阳站在门口说:“校长说,明天上午开会,今天下午没事,我回长硕接单车去了。”他身后掩着鼻子的甘盈迎也说:“下面办公室也得好好搞一下呀。”
两人一同下了楼,不一会儿,就听到楼前的水泥路上响起了单车的“叮铃铃”声。
妫楚寅在寝室、办公室折腾了近四个小时,感觉全身都有些酸痛。到卫生间冲了个澡,才发现,街上那一跤,擦破皮的不只是两个手肘,还有两肩、屁股和腰部。
但他精神很好,喝了几口水,便信步在校园里转了起来。
围墙内,占地大约三四亩。几十棵抱围大的樟树,掩映着食堂、办公楼、综合楼三处依坡而建的红砖红瓦房,也昭示着党校这个院落的资历。西边的综合楼,显得特别气派。尽管它也只有两层,但地势高、面积大,不仅有大礼堂、小会议室和教室,还有三十多间学员宿舍。更显眼的,是房屋正中一条七八米宽、二十来米长的梯级,将楼房和一块既当操场又作停车场的水泥坪连在一起。他正站在梯级上张望,教务主任黄老师朝他走了过来,笑吟吟地说:“我们这架梯级,在整个湘涟都称得上仅此一处嘞。”然后,她又指着水泥坪边的一排玻璃橱窗说:“那里张贴了党校教学的制度、工作规程,还有党校的历史沿革,以及中央、省、县的相关文件,好好看看,你就晓得我们党校是做什么的了。”
他在橱窗前一直待到晚餐铃响,才带着满面的春风,走进了食堂。
饭后,他又在橱窗边待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临,才在围墙外遛了一阵。走进全新的宿舍,脑子里莫名回荡起那首一直令他羞辱、光火,时不时让他咬牙切齿的“矮子矮”儿歌,轻轻“哼”了一声,坐到桌子前,写了篇日记-“我来党校报到了”。
“一个有爷生无爷养的‘矮子矮’,从有名无字的山冲旮旯走来,竟能进县级机关的‘干部四化基地’,这是多大的荣耀!难道真的像老人们说的,是祖坟开了坼吗?”-这是他日记的结束语。
上床后,他更像喝了酒一样感到亢奋,脑袋里的“矮子矮”变成了小学时写的作文“我的理想”。那时,他跟大多数同学一样想当解放军,可老师唯独把他的作文读给大家听。只是,直到高中毕业,他也没能达到当兵的身高要求。此时,他的耳边,竟缭绕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乐曲。之后,他又默默哼起了“扛起革命枪”。
说他“有爷生”,好像也不全对。因为,他压根就没见过他的爷。
堂奶奶在世时,不知多少次讲过他出生的事。
公共食堂解散后的第三年,中秋前两个多月,老天就没落下半滴雨。那天下午,队里的人全都在十三肩谷滩上挑水浇禾。娘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仍然舍死挣工分。娘挑着一担水,不知怎么就摔下了丈多高的田墈。大家都劝她去卫生院看看,她却摸着肚子说:“崽呀,你要没事,就踢一下娘,我们就不去卫生院;你要不踢娘,娘只得带你去看了。”在大家叫她“别霸蛮”的规劝声中,她竟然笑着撑起身子,说:“踢了,我崽踢我了,真的没事了。”一直扶着她的陈金莲说:“摔得这么重,衣服都碎成几块了,还是去看看放心些。”她摇着头说:“去不得,去不得,床上的家爷老倌和猪栏里的猪,都离不开我呀。”
此前一年,他爷爷为队里开荒摔成了瘫子;四个多月前,他爹因被癫狗子咬过,又突然半夜死去了。
散工后,娘顺便在山坡上、水圳边弄了几蔸野三七、石菖蒲,折了一枝皂角刺,一瘸一拐回到家。娘招呼完床上的爷爷和栏里的猪,才给自己的腿、肩几处能够得着的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可半夜后,正给崽伢子喂奶的陈金莲,却听到上边妫家屋场几声瘆人的惨叫,她估计是他娘发出的,放下手里的崽,点燃镜灯,就往上边走。他家茅屋里,正发出微弱的砸门声,还有他爷爷沙哑的嘶吼:“快来人啊!救命啊!”
陈金莲飞脚跑到会接生的堂奶奶家,捶门大叫:“大伯娘快起来,德嫂子生崽啦。”
陈金莲一手提着镜灯,一手扶着堂奶奶,来到他家的地坪里,茂叔远远地跟在后边。她推了几下紧闭的房门,对茂叔喊:“茂芸,过来把门掀开。”
茂叔拣了一块石头,在门枢边撬了一下,门板掉落枢斗。昏暗的灯光,照见屋里:鼻青脸肿的爷爷,趴在大门前;不省人事的娘,蜷缩在西房小门边,腿下像泼了一桶水,湿漉漉一片。
娘清醒后说,半夜过后,她感到下腹疼痛,以为是敷的草药搅动了胎气,急忙揭了药。发现内裤都浸湿了,就赶紧找出先前准备的毛毛衣服,到灶屋里架起壶,烧了水,摸着墙壁,想走出大门,去上头屋场喊堂奶奶下来帮忙接生。不料在跨过门槛时,跌到横枋上,就重重地摔在堂屋里。至于爷爷,肯定是听到了她的动静,才滚下床,爬到了大门前。
“大嫂,快去帮德伢子堂客接生呀。”爷爷满脸涨得通红,霸蛮抬起头,声音比蚊子叫得还小。
茂叔喊了声“伯伯”,抱起地上的爷爷进了东房。堂奶奶嘟噜声“造孽”,接过陈金莲手里的镜灯,帮着扶起他娘进了西房。
茂叔也多次跟他讲起给他取名的事。
那天夜里,茂叔守着爷爷,直到西边屋里传出“呜嗷,呜嗷”的啼哭声,还有堂奶奶那句“带把的嘞”,才拱着手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外的爷爷说:“恭喜伯伯,贺喜伯伯,喜添龙孙,人兴财发。”爷爷“呜呜”哭了一阵,哽咽着说:“茂芸,妫家屋里的人,算你读书最多,给伢子取个名字吧。”恰好屋外传来几声鸡叫,茂叔说,那时正是正寅时,本想给他取个“正寅”或“寅正”。可转念又一想,他命苦,出生就见不到爷,不如用个苦楚的“楚”字。但又觉得不便讲穿,装作思考了一阵,才对爷爷说:“古时我们这里属楚国,大名就叫‘楚寅’吧。”
妫楚寅在床上打了个翻身,娘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先天不足,后天不补”的叹息,又莫名地响起在耳边。
娘讲的“先天”“后天”,一方面指的是他家的特殊境况,另一方面就是指老家的边远贫困。
昨晚,茂叔和王富来走后,娘愣愣地说了句:“你哥要是在的话,他的崽伢子只怕都打得酱油了。”他听娘说过几千遍,哥是大炼钢铁那年得天花死的,仅三岁。娘也总爱咬着牙说,哥活着的时候从不黏爷,说爹每天都像火烧屁股一样搞“大跃进”,直到哥断气都没回家看一眼。他正想劝慰娘,娘却流着眼泪傻笑着说“幸亏他死了”。娘说:“他要是不死,你爷就给我多留了肩担子,我怎么担得起?我担不起,你就读不了这么多书,就吃不上国家粮,就去不了县里。”他说:“您快莫这样讲,在我眼里,您永远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娘才摸着脸,羞愧地笑着说:“好,我以后再也不打乱讲子了。”
他问娘:“您跟我讲实话,我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小,他特别怕狗,因为好多人讲,爷是被癫狗子咬死的。可后来,有人背着他讲的话,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他爷是被蛇咬死的。
娘的脸色一下阴沉起来,身子像坐着钉子一样摇晃了一阵,才说:“是蛇咬死的。”
她的眼角掉下两串闪光的珠子,好一阵才又哽咽着嘟了一句:“只怪那时屁都想吃,屁都没得吃。”她说:
“怀上你三个月时,队里的蚕豆结籽了,我就叫你爷去偷几把回来煨着吃。这事要是‘大跃进’前,就是剁了他的脑壳也不会去。可你哥的死,让他常常受你爷爷的骂,他也常常自己打自己的耳巴子,看到人家的细伢子,脑壳更会勾到胯里去。那天夜深,一听我想吃煨蚕豆,二话不说就往屋背后冲。不一会儿,就从队上的地里摘回一裤袋蚕豆夹子。他把夹子放进炉子灰里煨熟,又一粒一粒剥给我吃。可睡到半夜,他就开始讲胡话,后来又手抓脚踢,大喊大叫‘打死癫狗子’。我实在没办法,只得把你茂叔喊了来。茂叔进屋时,他已经安静了。茂叔想背他去陈家垴卫生院,他却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茂芸,妫家屋里只有你这个出息人,读了书,又是领导阶级,今后他们娘崽就拜托你了。’茂叔讲:‘大哥你不要讲傻话,现在最要紧的是看病。’他讲:‘没得用了,刚才两个追命鬼都到床边来了。茂芸,我一辈子清清白白,千万千万别讲我是被蛇咬死的。’歇了一阵,他突然坐起来,指着门口喊‘癫狗子,癫狗子,打死癫狗子’,倒下身就断了气。茂叔拿灯一照,看到他肿大的右脚腕上,有两个蚕豆大的血印子。我把真实情况告诉茂叔。茂叔说:‘你的话再也不要跟任何人讲,按大哥的意思,就讲是被癫狗子咬了吧。’我担心别人不相信。茂叔说:‘长冲山有个人,癫狗子咬了七八年才发作,我们就讲三年前,大哥在外面被癫狗子咬过一口。’”
pajie山人的苦命,他家的灾难,自然与pajie山的地域脱不了关系。
pajie山三个村民组,人均田亩都在五分左右。像他家,三年前田土承包到户,分了两个人的田,一亩零四厘。前年,队上收回他的五分二厘田,调给了娶了媳妇的王五嫂家。这次“双抢”,他和娘扮了半天禾,挖了大半天田,插了不到半天秧,就全部搞完了。娘说:“别人总把忙得要命说是搞‘双抢’一样,你看我们家的‘双抢’,口都没打湿、味都没探到嘞。”孔子说,民以食为天。对pajie山的人来说,稻谷就是天上的天。冲里老人说,大炼钢铁前,冲里还可烧木炭赚几分活钱,也可打些野鸡、野兔改善伙食。可公共食堂后,山上连葛麻藤、蕨根那些能充饥的植物,都很少寻得见了。
娘“先天”“后天”的叹息,表达的更是一种满满的亏欠。因为每次叹息后,她都要带个后缀:“我硬是前世杀了人,这世走背时运,还要连累我的崽。”
上湘师的前一夜,娘要他去上头屋里跟病危的堂奶奶辞个行。堂奶奶拉着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两个秘密:一是爷爷做爷爷后,在床上大笑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爷爷撕了衣服搓成绳,将自己吊死在床头上,那是因为不想拖累他娘俩;二是他过于早产,生下时还不到三斤重,加上家里半年内收埋两个人,真正弄得“敲壁无土,扫地无灰”。他娘天天嚼的是树叶子、茅草根,奶子成了麻布袋,娘就用针钻在奶头上钻几个眼,挤出一滴一滴血水喂他吃。搭帮吸了娘的血,他才活下命来。可人血又腥又咸,所以,他才长不高大。
娘一直把他因矮小而受人讥讽、羞辱,当成是她自己的无能:既满足不了他的“先天”,又想不出办法补全他的“后天”。
小学三年级的一次放学路上,几个比他高半头的同学堵住路,领头的狗伢子喊:“乌龟小矮子,跟我们一起打游击去。”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从他们的肩膀下面钻过来,一口气跑到老虫坳,站在山顶上大骂:“你爷爷是乌龟小矮子,你家祖宗十三代都是乌龟小矮子。”
第二天上完一节课,老师刚出教室门,狗伢子领着几个人围在他的课桌边,一声“预备,起”,拍的拍巴掌,敲的敲桌子,像宣传队表演一样整齐地高唱:
“矮子矮,钓麻拐,麻拐不咬食,逗起矮子耍把戏。”
他真像一只乌龟,把头缩进伏在桌子上的两个手臂里。
但他的牙齿发出了隐隐的“咯咯”声。
晚饭时,娘给他盛了一碗南瓜汤,摸着他的额头问:“哪里不舒服?”他竟伸手一扫,将南瓜碗摔成两半。娘含着眼泪舔了地上的南瓜,挤奶一样导出他的话,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她捶着胸口,哽咽着说:“只怪娘前世杀了人。”然后又抱着他的头说:“可怜你投胎到我这里,真的害了你呀。”
第二天天一亮,娘送他去学校,在老师房里又流了一早上的泪,也说了一早上的话。
上课后,老师让狗伢子站在讲台边,敲了半节课桌子,恶狠狠地告诫所有人,谁敢再唱“矮子矮”,谁就得站讲台。
狗伢子并没完全买老师的账,出了教室,唱得同过去差不多。就算在教室里,只要背了老师的眼,低哼细唱,或跑到他跟前走一阵矮子步,更成了常事。
他暗自发狠,一定要好好回报人家。他像一只远离蜂群的蜜蜂,一心只“叮”他的课外书。半年后,他终于给狗伢子编了首顺口溜:“狗崽子,放狗屁,狗打狗屁狗出气。”他偷偷捡了黑板下的几截粉笔,将自己的“创作”写到狗伢子必经的路上。他的语文成绩得到了意外提高,特别是写的作文,老师好几次读给大家听。他还将课文《敕勒歌》改成了“陈家垴”:
陈家垴,尖山下,
天似锅底,倒悬荒野。
山光光,岭秃秃,
云缠雾绕乱石丛。
老师悄悄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收了他改写的“陈家垴”,轻轻对他说:“又不是什么赞歌,再也不要显摆,更不要让当干部的人晓得了。”
老师找他时显得有些严肃,可走回教室,竟向全班宣布增补他为副班长。
当天晚上,陈金莲带着眼角上还挂着眼泪的王富来来到他家,先跟他娘说:“德大嫂,我想让富哈卵跟寅妹子结同年。”
王富来比他高了半个脑壳,打架摔跤谁都不是对手。但学习成绩一直很差,经常被爷娘打屁股。
陈金莲的意思,两人结了同年,读不得书的能得到帮助,受人欺负的也有了帮手。她把王富来拖到身边,又狠狠地说:“以后你要是不好好跟寅妹子一样读书,还跟狗伢子那几个喽啰瞎混,我就打脱你的脚把子。”娘呆呆地说:“金莲,你太看得起寅妹子了。”然后,娘摸着王富来的肩头说:“你们两个做了同年,以后就得行是一路,坐是一凳,互相保护,互相帮助,几多好呀。”
陈金莲强迫王富来给娘作了揖,叫了“同年娘”。娘也让他给陈金莲作了揖,叫了“同年娘”。
他和王富来结同年后,狗伢子背着老师也没唱过“矮子矮”了。
初中毕业的前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毕业时,他顺利通过了中专预选,正式考试又刚好达到录取线。老师说,应该可以上湘涟师范。可他跟娘左等右等,硬是没等到录取的消息。娘只得把他送到区中学。高中三年后,终于接到了湘涟师范的通知书。
可是,走出山冲后,他那喉咙里的哽痛也升级了。
那年学校举办“十一”征文赛,公布的获奖名单上,“妫”的偏旁离得像两个独立的“女”和“为”。有人盯着榜单嘀咕:“百家姓里竟然有‘女为’这个复姓?”人堆里一个与他同班的同学,不但不作解释,反而讪笑着说:“是有这个姓,我们班的。”同学像捡了个金元宝一样回到班上,大声呼喊:“女为楚寅,我们班的女为楚寅同学荣获‘十一’征文一等奖!”大家心领神会似的跟着叫嚷:“女为,女为,女为楚寅!”他的脸色刷地变成三九晚上的月光,像喉咙里本就横梗的刺旁又加刺了一根。
其实,因姓“妫”而受人讥笑,也是从小就有的事。发蒙时,老师把他的名字,记作“归楚人”。一个多月后,茂叔回山冲,发现课本的姓名栏上填的都是“归楚人”,气得“嗷嗷”大叫。第二天,茂叔领着他气冲冲地找到学校,将课本往老师跟前一摔,厉声谴责:“一个名字写错两个字,当的什么老师?”一下红了脸的老师小心而又小声地问:“错的是前后两个吧?难道是乌龟的‘龟’和仁义的‘仁’?”茂叔拍着桌子说:“你才是乌龟的龟。”茂叔喘了好一会粗气,才慢慢地解释,说他们的“妫”字,是“女”旁加个“为”。从小学到高中,别人口里喊他时他能姓“妫”,可一旦拿着本子或试卷念他的名字,包括一些老师,就往往念成了“为”或“伪”。或者也是它的特殊,他那被人取笑的“女为”,才会让他感到比小时的“小乌龟”诨号,更觉得羞辱。
而今天,他喉咙里的两根刺仿佛都变成了甜润的糖,随着床板发出的“吱呀”声,心里又莫名涌出了毛泽东的词作《沁园春·雪》,词中那句“俱往矣”,竟然飘荡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