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潇好久没来党校了。这天下午,他跟妫楚寅打电话,约他去硫酸厂喝茶。
硫酸厂位于城西,朝着西边就要落山的太阳,妫楚寅骑着单车来到孙潇挤了八个人的集体宿舍。此时端午过去还不到十天,可天花板正中的吊风扇,却呼呼地吹出阵阵热风。宿舍里的几个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衩,或坐在床上,或站在床铺中间的过道上。
他站在门口,正要打招呼,听到有人骂娘:“老子捅死你屋里娘,今年热得这么早,厂里硬是死板,非得七月份才有汽水发。”他笑着朝骂娘的人说:“吴师傅,你们还有个盼头,离七月一号不到半个月就能喝上免费的汽水。农民伯伯呢?屁都没人管,还得泥一身、水一身搞‘双抢’。”几个工友齐声喊了一声“妫老师”,有人说:“你们这些农村出来的知识分子,就只晓得同情农民伯伯。其实,我们工人叔叔比他们还苦。”妫楚寅说:“你们不怕天干,不怕虫咬,每月都有固定工资,又有各种福利,怎么还不满足?”吴师傅说:“农民伯伯再苦再累也只是季节性的,我们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要倒班。”妫楚寅说:“你们想找农村妹子,人家排着队任你挑。可工人妹子找农民小伙的,只怕全中国都还没出过一个。”
孙潇从最靠里的上铺跳下来,走到他面前说:“你跟他们贫什么贫?到外面茶摊喝凉茶去。”
茶摊就在硫酸厂职工宿舍的围墙外边,两人要了两碗凉茶,坐在一张靠墙的四方小桌边。每个桌枋上挂着一把蒲扇,扇柄上钻了一个孔,穿着一根结实的麻绳,麻绳牢牢地系在桌枋上。
孙潇扇着蒲扇说:“为发你写的那篇游记,胡宗阳可花了血本。”他告诉妫楚寅,胡宗阳不仅给总编送了烟酒,还把一大袋花生分给报社的所有编辑。当总编丢给他稿子,看到总编亲手改过的稿纸上,赫然写着胡宗阳的名字,而且还摆在“妫楚寅”的前面,他就将稿子的来龙去脉向总编作了详细汇报。可总编说,投稿人讲得明明白白,一人起草不假,共同修改是真,报社没有权力自作主张更换作者的署名。他争不赢总编,更看不惯报社不时发生的这种行为,就主动辞掉了那个常常令他尴尬的兼职。
这年七月,妫楚寅的自考专科证书到手了,甘盈迎笑他请客。胡宗阳说,拿半年增加的薪水,就可请全党校的人去务门前吃一顿加肉的米粉。妫楚寅红了脸,胡宗阳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甘盈迎说,那个坐吧台的燕子早调到了五交化公司,你们去那里,就是想要见她也见不到了。又说,她的妹妹元鸾三个月前考到商业局机关,那里的生意就差了很多,价格连降了三次,已经和其他小店差不多了,生意还是比不上从前。胡宗阳瞟了一眼甘盈迎,诡谲地问妫楚寅:“去碧洲公园划了几次船?”妫楚寅“你他妈……”还没骂完,甘盈迎接了口:“那就怪不得我了。”她望着胡宗阳说:“我帮他约过两次,前一次我妹确实没空,后一次她同意了,他反倒不愿去。你说,怪得我不?”
三人说笑了一阵,胡宗阳说已经请示周校长,同意他报考中央党校的在职研究生,问甘盈迎、妫楚寅要不要报个专科、本科函授。甘盈迎像兔子一样跳到他面前,说:“我早听别人讲过,说函授只要过了入学考试,拿张文凭就像嗍粉一样轻松,你可得帮我们的忙呀。”妫楚寅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上不出气下不打屁。
八月的一天夜深,妫楚寅沐着热浪一样的电扇风,怎么也睡不着,便想到室外去溜达一圈。走出房门,瞥见207的门板上贴了一张“请勿打扰”的字条,便故意走到门口,“咚咚”地敲起了门,边敲边喊:“宗阳,还没睡?都快一点钟了嘞!”随着“呼呼”的风扇转动声,里面发出“嘭嚓”的一声长音,明显是椅子脚重重地划擦地面发出来的。妫楚寅“喀”了一声,又喊:“搞什么鬼,见不得人?”胡宗阳终于开了口:“你想干么啊?”妫楚寅说:“房子里闷得要死,到外边吹吹风去。”里面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见胡宗阳一手提着裤衩头,一手开了条门缝,说:“要不你自己去走下算了?”妫楚寅压着声音笑道:“金屋藏娇还是手淫?”胡宗阳面露羞色说:“反正一个人嘛,图点凉快。”妫楚寅说:“怎么半天不开门?”胡宗阳说:“脱裤子时随手一丢,找了半天才找到。”妫楚寅又故意推开他的门走了进去,捏着鼻子说:“这么大的烟雾,你也过得?”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中央党校函授研究生入门考试题库》又说:“没想到你这么霸得蛮、舍得死。”胡宗阳说:“我们都是霸得蛮、舍得死的湘涟人嘛。”
两个月后,胡宗阳终于接到了中央党校函授研究生班的录取通知,可怜的甘盈迎却又没能如愿。
自从上了研究生班,胡宗阳工作上表现得更积极。上班从不迟到,下班从不早退;学校的活动总是第一个到场;去县委组织部汇报工作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与人相处也更低调。不论同事和学员,都是烟来烟往,笑声朗朗。对周校长那就更不用说,不仅包做、包挑他们家的藕煤,连买米、丢煤渣之类日常体力活都被他包揽了。
精神焕发的胡宗阳又卷起了一股说媒潮。党校的教职工和他们的家属,在校参加培训或以前参加过培训的学员和他们的亲友,都在喊“去看看我的堂侄女”“我表姑家妹子真的很不错”“我姨妹子大学毕业分配在啤酒厂”……
但胡宗阳并没有被人叫得晕头转向,他始终笑一笑,稳稳地行走在党校的路上。休息时间,不是守在自己的207房间看书作笔记,就是帮东头的周校长家做家务事。
周校长的夫人余姨是县塑料厂的工人,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大英,在江城技校读书,一个叫细英,正在上初中。
一天下午下班前,妫楚寅悄悄问胡宗阳:“是你攀上了人家周大小姐,还是周家看中了你?”胡宗阳红着脸说:“不要乱讲,没有的事。”
胡宗阳说“没有的事”仅三天的下午,余姨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当着下班的人喊:“宗阳,别去食堂了,等下到我家吃饭。”
妫楚寅朝他扮了一下鬼脸,就独自去了食堂。
晚上,胡宗阳敲开妫楚寅的房门,反手打上倒锁,神采飞扬地说:“大英快毕业了,余姨说信用社和保险公司都想要她,问我选哪个单位好。”妫楚寅笑着反问:“那你是怎么回答丈母娘的?”胡宗阳显得一点也不惊讶,平静地说:“我跟余姨分析,信用社是集体性质,保险公司是全民性质。周校长很赞成我的意见,他们就选择了保险。”妫楚寅问:“大英多大了?”胡宗阳说:“今天刚好是她十九岁生日。”
一个月不到,周校长的大女儿周大英到县保险公司上班了,胡宗阳和她的恋爱关系也正式公布开来。党校的教职工,除了甘盈迎和妫楚寅,都笑声朗朗地当着周校长或周校长夫人余姨的面,恭维胡宗阳和周大英是真正的“天仙配”。
甘盈迎不恭维,大家都明白个中原委。妫楚寅不恭维,别人便笑他“吃酸醋”。
《早春登上仙女山》后,胡宗阳不时在报纸上登载自己的署名文章。特别是县委张副书记在全县“七一”庆祝会上的讲话,他把它改写成一篇理论文章,在江城日报的《理论天地》上刊发了一个整版,还荣获了江城市党建征文一等奖。张副书记的秘书几次给他打电话,叫他去县委。每次从县委回党校,他都会向大家敬名牌烟,说是书记的“客气”。全市党建征文的颁奖大会上,他竟然代张副书记领了奖。之后,《湘涟报》还派人对他进行专访,以“学习促进工作,工作带动学习”为题,大幅报道了他的“事迹”。
此后不久,经国务院批准,湘涟县改为省辖县级市,仍然由江城市管理。乘着建市的东风,党校的领导班子也得到了完善。在党校教职工大会上,周校长喜滋滋地宣读了市委下发的《关于周学理等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周学理任党校校长,黄文香任副校长,胡宗阳为校务委员。周校长说,鉴于党校人员编制的特殊情况,黄文香同志兼教务主任,分管教研室;胡宗阳同志是全县机关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兼办公室主任,分管总务室。随后,周校长宣布了校务会成立后的第一个决定:妫楚寅同志任办公室副主任,具体负责日常工作。
胡宗阳升了职,甘盈迎当着他的面或背着谈论他时嘴巴里、鼻子里喜欢发出的“哼”或“嗤”,就再没出现过。她也不再有意回避或故意不搭理胡宗阳,整天清脆地叫着“领导”或“胡主任”,屁大的事也要向他请示汇报。
胡宗阳有了单独的办公室。他说,这是市委张书记作的指示,说市里领导不可能专门来党校坐班,批评党校搞形式主义浪费资源。周校长就要求他搬到总务处隔壁的房间里,将“领导办公室”的牌子换成“校务委员办公室”,同时在黄副校长房间原来的“教务处”上加挂了“副校长办公室”。
这天,胡宗阳喊妫楚寅交代工作。甘盈迎站在敞开的门口柔声说:“胡领导,我有事向您请示汇报。”胡宗阳惬意地笑着说:“进来吧。”甘盈迎显得有些拘谨地站着,将腰弯了弯,胸脯前的衣领处显眼地露出一大片空隙。她说:“您要求我们工作有计划、有总结,遇事要主动请示汇报。我先汇报上周的工作和本周的计划,再请示几个具体的事情。”甘盈迎说:“上周打了五千多字,搞了一次大扫除,参加了两次接待;本周继续打字、搞卫生、参加接待。”然后,掏出一张纸,说:“打印室的蜡纸、改正液都要添置了,还有印刷纸也不多了,这是购置的请示报告,请您批一下。”胡宗阳迅速在甘盈迎递上的报告上,签下潇洒流畅的“同意”,抬起头来,笑吟吟地望着甘盈迎说:“盈迎进步很快嘛,工作积极肯干,继续努力啊。”妫楚寅不识趣地说:“到底是领导了,言谈举止就是不一般。”甘盈迎说:“那当然咯,领导就是领导。”妫楚寅阴笑着看向甘盈迎,说:“你讲得对,只是我们胡领导,还没有真正出师。”胡宗阳盯着他。甘盈迎说:“我听不懂。”妫楚寅走到门边,回头笑了笑,轻轻地说:“胡领导的讲话里还少了个‘晓得不’嘞。”
周大英二十岁生日后半个来月,胡宗阳跟她结了婚。
他们的新房,布置在胡宗阳原住的党校207室。
两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市委张副书记成了真正的张书记,胡宗阳调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胡宗阳调宣传部后仍然住在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