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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星期天一大早,孙潇来到党校,同胡宗阳、妫楚寅一起,在红原路边一家早餐店吃了米粉,各自背着个水壶,骑了个把小时大马路,到了一个小集市。胡宗阳叫两人歇一下,走进一家小商店,买了一斤烘糕、三瓶啤酒,挂在车把手上。三人问了去仙女山的路,又骑了二十多分钟的机耕道,将单车寄在山下的一户农家,向东家老伯打听起山上的事情来。

老伯说,仙女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山上有个仙女茅屋,实际上新中国成立前就改建成了一栋跟农舍差不多的瓦房,里面住着一个老和尚,如今九十多岁了。好像是前年,有个剃了头、穿着僧衣的人,带着一个女人,自称从南岳山来,在屋子里立了三尊仙女像,做了一个大香案,摆了两个功德箱,说是等筹够了钱,要建一座仙女庙。

胡宗阳插话说:“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原来还没有庙呀。”

老伯说:“山顶上原先确实有座庙,具体什么时候倒塌的我也搞不清。不过,听人讲,新来仙女茅屋的那两个人,倒是有些能耐,会施灵签,会算卦,还会讲什么隐语。”

孙潇笑着说:“您讲的‘隐语’应该叫‘禅语’吧。”

“管他什么语,反正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老伯说。

妫楚寅问:“不是讲山上还有八大景,都有神话故事流传吗?”

老伯说他就是个睁眼瞎,没进过学堂门,不懂什么七大景、八大景,只晓得山上原先有好多大树,五几年大炼钢铁砍得精光,七几年社员要烧柴,又把柴棍子连同茅草都割得干干净净。好在这几年大部分人家富裕了,有钱买煤炭,上山砍柴的人少了,山上的树木又都长起来了。他说,山上是有些不同于别的地方的石头,石头中间有一口井,井水总是呈胭脂色,七二年大旱都没断过水。听一个读过书的老人讲,古时候有三个仙女常去井边洗脸,洗下的胭脂让井水变成了胭脂色,大家就叫它胭脂古井。他也见过大雨后一些石头上的水流,远看像铺在山坡上的白布,确实很好看。

孙潇看了一下手表,对老伯说:“您讲得太好了,我们先上山去看看,返回时再来请教您。”

沿着老伯指引的一条蚯蚓路,三人连走带爬近一个小时,终于走进了外面传言的仙女茅屋。

大厅正面墙边筑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水泥台子,上面立着三尊几十厘米高的泥塑像。无论是五官还是体态,别说能与“仙”挂得上号,只怕同正常人的外貌也无法相比。

一如老伯所言,泥塑前一张三米来长、约半米宽的香案上,中间摆着香炉,两端各放一个床头柜大小的功德箱。

进厅的门边摆了一张条桌,上面放着一个装满竹签的竹筒,筒边放着一个筛子,里面装了不少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的各色票子。一个穿和尚服的光头男人坐在桌后,一个同样穿着橙色佛衣、佛帽下露着青发的微胖女人,挂着一脸的媚笑立在他身旁。桌前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手里拿着签单,像要跳起来一样大声说:“我抽到上上签了!”桌后的和尚装作不在意,他身边的女人却用一口地道的湘涟话笑着说:“您不是万元户就是公社书记以上的领导,看您这签,别说十块钱,就是二十块都值。”

胡宗阳刚往功德箱里塞了五块钱,听了胖男人和穿佛衣、戴佛帽的女人的对话,快速地凑了过去。女人瞥见他投了钱,眼光立马转到他身上,笑呵呵地问:“干部,你也想抽签?”

胡宗阳往筛子里丢了两元钱,女人的笑一下就收了起来;他又掏出五元钱,女人又笑开了眼;当他又把一张五元票摔进筛子,女人近乎尖叫一样说:“哎呀大干部,年纪轻轻的,怎么这样斯文?肯定是个读了大学的大干部。”

孙潇在一旁冷笑,妫楚寅更挂出一脸的不屑。只见女人又说:“你是要抽婚姻签,还是抽事业签?”胡宗阳不言语,女人自顾自地说:“我晓得了。”她面向光头男人说:“大师请发签。”

和尚打扮的男人双眼下垂,一手竖掌置于胸前,一手敲响木鱼,念着谁也听不清的咒语。施了一阵“法”,手停嘴也停,眼盯竹筒,用江城话对胡宗阳说:“自己摇只签,也可随手抽一支。”

胡宗阳将手里的袋子放到脚边,拿过竹筒,像洗筷子一般将筒里的竹签搓了一阵,才闭着眼摸出了那支如小学生字迹一样的“第十三签”。

不待光头男人翻出签单,旁边的女人就喊了起来:“这肯定是一支上上签。”

光头男人不慌不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摞厚厚的签单,抽出一张交给胡宗阳。打印的小纸片上写着:“第十三签中签”,下面是四句断语:“处心积虑觅良缘,吉日来时万物全。需得门庭作改换,天也圆来地也圆。”

胡宗阳盯着“中签”两字,早已收了笑容。女人却眉飞色舞地说:“我说大干部,你这中签比刚才那个人抽的上上签还要好。”胡宗阳露出不解的神色。女人的一只手搭在光头男人的肩膀上,对他说:“听大师给你好好讲解一下咯。”

大师左手竖掌,右手下垂,缓缓地说:“缘,不仅指情缘,也指物缘,包括人缘、财缘、官缘多个方面。你的签之所以是中签,是因为前面作的很多努力,都没有得到真正想要的效果。一方面是你的‘吉日’还没到来,另一方面是你得作出一些改变,正如签上所说‘需得门庭作改换’。”

胡宗阳脸上又有了光泽,将脑壳往大师前靠了靠,小声说:“请您帮我指点指点。”大师抬眼瞧了他一下,不作声。他又说:“您要是讲得准,我就把所有朋友都喊过来送香火。”

大师闭着眼睛不搭腔,胡宗阳等了一阵,发现两个同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边,转身正要往外走,却听到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他扭转身子,看着依然闭着眼的大师,哼哼唧唧地说:“手长长不过天,脚走走不出地。好风全凭借力,送我直上青云。”

胡宗阳喊了声“大师”,求他再讲解一下。大师却不再搭理,他只得拱了拱手,随同两个同伴上了山。

此时的仙女山,其实就是一座荒山。从仙女茅屋再往上爬,连原先的蚯蚓路都钻到荆棘草丛里去了。好不容易爬到离瓦屋百多米、距顶峰七八十米的山坳,胡宗阳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说:“算了吧,趁这里有山风,我们就吃了烘糕喝了酒,往回走吧。”

妫楚寅说:“时间也到十一点钟了,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吃点东西歇一歇倒是可以,但往回走我不同意。”他指着山顶说:“第一,总共也就几十米了,不爬一下心不甘;第二,人家孙潇过来是为了写诗,就凭你在那对狗男女身上花钱抽了张签,能写得出什么鬼诗?”

孙潇望着两人笑了笑,盯着胡宗阳说:“全国各地都在挖掘旅游资源,做大旅游业。刚才你不是抽了签,讲只要‘吉日’来时就会‘天圆地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凭借‘好风’‘直上青云’,当上县长,到时第一把刷子就开发仙女山,说是今天‘考察’就立下的宏愿,县民们哪个敢不翘大拇指?”

胡宗阳没想到,大师哼哼唧唧地说的那几句隐语,孙潇这小子竟听得真真切切,还给他做了讲解。他的蔫劲一下就不见了,提着袋子走在前,说:“好咯,老子就听你们的,到山顶上吃点心去。”

从仙女山归来,胡宗阳完全变回了以前的胡宗阳。他又唱起了歌,吹起了口哨,给抽烟的人递烟。一天,甘盈迎来办公室接电话,面对屁股对着自己的她,竟然笑着问:“盈盈,你这次参加劳动局的电脑打字培训班,是不是我们党校也要配电脑了?”甘盈迎仍然背对着他,红着脸说:“你是我们办公室的头,都不晓得配不配,我怎么晓得咯。”一旁的妫楚寅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也不计较,反而说:“妫楚寅,你也得在周校长面前多讲讲电脑的好处,早点配好,以后我们打印东西就省力多了。”妫楚寅瞟了一眼甘盈迎,大声说:“是,胡教官,胡主任!”惹得甘盈迎“扑哧”一声笑开了花。

这天晚上,孙潇又来到党校,站在窗前看着他一路上来的胡宗阳,不待他上楼,就站在梯级口喊:“妫楚寅,快拿封爆竹出来,孙大诗人来了。”

等孙潇上了楼,胡宗阳一把拉住孙潇的手,说:“今天去我房里,白酒、啤酒任你选。”

三人进了胡宗阳房间,他指着床边的两箱啤酒说:“这是啤酒厂的团委书记带来的。”又指着桌上的玻璃坛说:“这坛谷酒是粮食局办公室主任送的,还说要给我和他们王局长的千金牵线。”然后从柜里拿出一袋花生、三个杯子,问:“啤酒还是谷酒?”孙潇说:“客随主便。”胡宗阳说:“那就喝谷酒,免得总起身去屙尿。”

胡宗阳倒了酒,给孙潇递酒时又问:“爬山回来这么久了,报纸上怎么还没看到你的大作?”

孙潇板着脸说:“本来写了个狗屁‘风化的净土’,被总编枪毙了。”

妫楚寅冷笑着说:“听你这个标题就晓得,肯定是踩了红线,触了禁区。”

“我只借你的口气,点了一句‘佛衣佛帽下的一对男女,散发着一身铜钱味’,根本不涉及什么‘信仰自由’,更不存在有损什么‘战线’。”孙潇忿忿地说。

胡宗阳说:“我赞同妫楚寅的观点。你的诗再好,也不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湘涟报》是县委的机关报。”

孙潇站起身,有些激愤地说:“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以为总编不过是给县委书记当过秘书、写过报告的官僚,没想到你们两个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在党校这个偏僻的角落里,仅仅沾了点官场气,也如此俗不可耐。”

妫楚寅端着杯子也站起身,对胡宗阳说:“来来来,就让我们这两只乌鸦,敬一敬不合污的孙白鸦。”

房间里又飘出了笑声。

酒至半酣,胡宗阳说:“你们两个看的书多,哪个能跟我好好讲讲黄埔军校?”

妫楚寅露出不解的神色,瞪眼望着孙潇。孙潇掩了一下嘴,对他说:“不是有人讲,如今的党校就是过去的黄埔军校?那天胡教官抽了签,指导他‘改换门庭’,你怕他就没想到要跳出‘黄埔’去驰骋疆场?”

“哦。”妫楚寅面向胡宗阳,拿腔拿调地说:“只怪我这只‘燕雀’,看不出你的‘鸿鹄之志’。”

孙潇装出认真的样子,瞪了一眼妫楚寅,说:“自己目光短浅,肚子大得就像个鸡食袋,也好意思取笑别人?”见胡宗阳红了脸,便举起酒杯说:“我讲的并不是反话,那个‘大师’跟你说的那些话,还真像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嘞。”

胡宗阳羞赧似的望着孙潇。妫楚寅却诡笑着对孙潇说:“你这叫作杀人不见血!那个狗屁人放的就是狗屁,到你口里居然也成了‘量身定制’,还不是故意羞辱我的顶头上司?”

孙潇喝了口酒,“嘿嘿”地说:“我问你,对你们这些公家人来讲,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妫、胡二人都用眼神表示“看你怎么讲”。孙潇盯着胡宗阳说:“你们的天是上级、是领导,地就是下属和服务对象。‘手长长不过天,脚走走不出地’,用农村的老话讲,就是上要有人拉,下要有人抬。做到了这一点,‘好风’一来,就能‘直上青云’。”

胡宗阳飘着红云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光泽。他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最终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干呀!”

三人碰掉了大半杯酒,孙潇才说出自己的来意。他问妫楚寅写没写仙女山游记,说即将编发的副刊还有版面。妫楚寅说,写倒是写了,写得不顺手,不敢拿出来。胡宗阳挂着讪笑,挖苦妫楚寅说,人家大编辑都问上门来了,还装什么傻蛋清高,完全像条蠢鱼,漂浮的屎都不晓得咬。妫楚寅瞪了他一眼,去自己房间拿过来几张纸,说了声“献丑”。胡宗阳一把抢过稿子,说要先睹为快。他边看边点头,口里连说几遍“好文章”。

胡宗阳把稿子递给孙潇。孙潇看了一眼标题,眉毛皱了一下说:“‘游仙女山记’,显得平庸了些。”

妫楚寅说:“我本来就是个庸人嘛。”

“要不就改为‘装扮我们的仙女’?‘仙女’打个引号。”胡宗阳凑到孙潇跟前说。

“这倒也是条思路。”孙潇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着说:“只是有点像县长视察工作后作的指示。”

“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要开发仙女山,发展旅游业?”

“是的,是的。”孙潇对着胡宗阳“哈哈”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胡宗阳回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条银象烟,开了封,倒出烟,从中撕断烟盒,各装五包,分别递给孙潇和妫楚寅。说:“楚寅的文章虽好,还得孙大编润色。把我讲的意思加进去,然后以我们三人的名义发表,要得不?”

孙潇的脸抽了几下,板起脸说:“明明是别人写的,加我的名字,还不把我丑死?”

胡宗阳红了一下脸,但很快恢复正常。他用讨好的眼光盯着妫楚寅,轻轻地说:“三人同行,我想到的是集体主义精神。”

妫楚寅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讲得没毛病,就像集体搞科研,成果都是领导和参与打杂的人一起共享。”

孙潇拿着尚未喝尽的酒杯摇了摇,说:“度数太高,不敢喝了。”说完就空着两手朝门外走去。

妫楚寅默默地把孙潇送到单车棚,孙潇也默默地走了。

妫楚寅回到二楼,胡宗阳倚着207的门框说:“稿子揉皱了,我再抄正一下,明天送去报社,要得不?”妫楚寅应了一声:“随你。”

几天后,《湘涟报》副刊头篇刊出了《早春登上仙女山》,署名为“胡宗阳妫楚寅”。 6+fejtGQvJgDyZNyKDp3UCJk6SorKeSJMRfkSeddYNwdywbe67WS0inWfcpaE/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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