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宗阳生闷气、喝闷酒的第二天黄昏,党校院子里进来五六个牛高马大的人。领头的彪形大汉恶狠狠地吼道:“敢跟老子玩,就不要躲到茅屎屋里不出来。”其他人跟着喊:“臭不要脸的骚猪牯、骚猪婆子滚出来!”紧接着,什么“下娼妇”“下贼牯子”之类下流话嚷成一片。
平日什么事都不爱掺和的周校长,大概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打开二楼东端的窗户斥喝:“晓得不,这里是县委党校,你们不要胡闹,要不然,我就把派出所喊过来。”
吴老师敲响了胡宗阳和妫楚寅的门,叫他们一起下楼去看看。不料平常最爱表现的胡宗阳,此时却变成一只缩头乌龟,不开门,也不应声。
妫楚寅陪同吴老师来到楼下。吴老师说:“大家文明一点,有话好好讲。”彪形大汉大骂:“老子捅死你屋里娘,你们自己不要脸,倒要老子讲文明?”
吴老师气得全身发抖。
人群里冲出一瘦高个,指着二楼喊:“敢勾引别人的女朋友,又不敢伸出脑壳来,原来是个乌龟王八蛋呀。”
后面的人跟着叫:“滚出来!两个狗男女滚出来!”
吴老师的身子虽然没有先前那么抖动,嘴巴却被这伙人的横蛮封得一点也漏不出气。他身后的妫楚寅,想起昨晚胡宗阳的情形,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故意问:“你们这是骂什么呀?不会搞错地方了吧?”
瘦高个说:“你还想官官相护吗?”
妫楚寅不免“扑哧”一笑,他想说“我们都不是当官的”。可话还没出口,大汉冲到他跟前,气势汹汹地说:“你他娘的矮子矮,怕老子不晓得,他们两个,就是你担的黑皮箩。”
过去湘涟人结婚,迎亲队伍里总有一个或几个挑迎亲礼物的人。装礼物的箩筐叫作“皮箩”。“担黑皮箩”,指的就是不正当男女私会的帮凶,和皮条客的意思差不多。
妫楚寅气得红了眼,“嗷嗷”地叫了起来:“瞎了你的狗眼,你爷才是担黑皮箩的。”
大汉挥起拳头叫:“你人都没变全,三抔牛屎高,老子就不信,你的几根贱骨头能经得几下打。”
吴老师下意识地把妫楚寅挡到自己身后。
就在这时,一个一拐一拐地推着单车的人进了院门。他把车子往路边一推,急急忙忙朝妫楚寅走来。
过来的人是孙潇。他大大方方地往吴老师前面一站,对大汉大声问:“你们想干什么?”
瘦高个也上前一步说:“问我们干什么,怎么不看看你们这里出的什么人?”
“什么人?”孙潇毫不怯场,“就算有什么问题,上班时间讲不清,非得到这个时候来吵架?”
彪形大汉瞪圆双眼,手指孙潇,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跛子跛……”
孙潇被彻底激怒了,大声喊:“你们是想打架吗?”
大汉暴着青筋叫嚷:“蠢跛子,一根手指头,压得你粉碎。”
孙潇靠近一步,闷雷一样说:“你再指指看。”
大汉吼了句“拢来就是死”,高举拳头朝比自己足足矮两片豆腐、窄一条板凳的孙潇打去。可他的手还没落下,身子就滚落在地,嗷嗷地叫起了“哎哟,哎哟”。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只见孙潇正一手将大汉的手掌扭成反“7”字压在他的后背上,一膝抵住他的腰椎,冷冷地说:“老子喊应你,不要乱动,越动越疼。”
大汉的同伙都条件反射般跳开几步远。孙潇目光横扫几个带着惊恐的人,威严地“哼”了一声,说:“哪怕你们拿着棒、拿着刀,我也在几秒钟内把你们全都撂倒。要是不信,就跟老子试试。”
这时,楼上的周校长和食堂两位师傅也聚了拢来,周校长对着被孙潇压在身下的人说:“小黄,晓得不,我早跟你讲过,硬赶的鸭子上不了架,何必这样?”
周校长正要喊孙潇起身,两辆白中间蓝的三轮摩托进来了。一辆上印有“公安”字样,一辆上印着“司法”。他赶紧迎上去,握着司法摩托上花白头发人的手说:“黄局长,实在不好意思,你怎么带公安亲自来了?”
黄局长满脸羞愧地挣脱周校长的手,横眉冷对刚爬起身的大汉,低声吼道:“丢人现眼,还不赶快滚回去!”大汉不服气地犟嘴:“我怎么丢了你的人,现了你的眼?明明是别个把你当猪耍了。”黄局长说:“耍了就耍了,还能蛮来?”大汉说:“老子就是要来出她的丑,为了叫你帮她出死力,那个臭婊子把老子的床都睡烂哩。”黄局长铁青着脸,一巴掌打在崽伢子脸上,喊了几声“滚”,连跟周校长的招呼都没打,就坐着“司法”摩托一溜烟地离开了党校。
黄公子和他的哥们,一路咒骂着下了坡。公安摩托上的人,向周校长招了招手,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吴老师握住孙潇的手,一句“幸亏你……”还没说完,周校长就“喀”了一声说:“散了。”
妫楚寅回到寝室,拿起孙潇变形的手说:“真解气,想不到你这家伙还有这么一下子。”孙潇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识自己的能耐。”他说,离家出走那年,买了本擒拿格斗术的书,至今一直坚持练,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孙潇抽出手,在妫楚寅的胸口探了探,故意夸张地惊叫起来:“刚才的电影有那么恐怖吗?怎么还这样‘突突’乱跳?”不等妫楚寅作声,他已分别从两个裤兜里掏出两瓶红星二锅头,说:“将进酒?”妫楚寅盯着酒,说:“想帮老子压压惊?”孙潇扯出鬼脸、晃着酒瓶说:“看来,老子就是个神仙,早料到这个时候有人需要我,更想要这个。”
两人正闹着,不提防胡宗阳灰头土脸就撞了进来。孙潇举起两瓶酒,说:“胡老师来得好,我们一起碰一下。”妫楚寅望了一眼胡宗阳,拿出三个玻璃杯。可他的杯子还没放稳,胡宗阳就抢了孙潇手里的酒,“嘣”地咬开瓶盖,一口干了大半瓶。孙潇翘起大拇指,说:“胡老师够哥们。”胡宗阳仍然眼都不抬。妫楚寅便朝孙潇努了努嘴,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是想一醉解千愁呢。”
他的话还没落韵,胡宗阳又“咕噜咕噜”地吞起酒来。孙潇吃惊地望着他。胡宗阳却不管不顾,将喝尽的空瓶子往桌上一顿,两眼呆滞,脱口大骂:“老子捅死她屋里娘,羊肉没吃得到,倒惹一身臊。”他骂完就一屁股坐到地面上,指着孙潇“哈哈”大笑说:“我跟你讲,那几个小瘪三算个屁!”他说,那些人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听见第一声叫骂,就给派出所的朋友挂了电话。他说,那个朋友是他发小,也是他父亲保送进的公安,对他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妫楚寅趁机取笑,说应该让他的朋友把那几个小瘪三带走,关上几天。胡宗阳就像要跟人吵架一样叫:“还不是周里手通知那老小子来了?”
孙潇应该已经猜到,眼前耍酒疯的人,就是刚刚那场戏里还没来得及出场的男主角。正想说几句玩笑话劝劝他,斜对面传来女人的嚎啕:“不得好死的,都要遭雷打啊!”不想胡宗阳又瞪起圆眼骂起了娘:“第一个遭雷打的就是你这骚牛婆子。”
黄公子大闹党校后,胡宗阳像变了个人:路上见人不打招呼;食堂吃饭端着盆子回宿舍;开会时,平日最爱给人递烟的他,也只是自顾自地一根接一根地抽;待在办公室,妫楚寅好几次试着跟他讲话,也只“嗯”一声“哦”一声,或者索性不搭理。
这天晚上,妫楚寅见他又独自窝在寝室,想起他这段日子哪也不去,连外面来的电话也不爱接,就走到他的207房敲起了门。敲了老半天,他才打开一条缝。
冒着一股烟雾裹着酒味、差点把人掀翻的呛浪,妫楚寅惊讶地说:“你这不是在敬神烧纸钱吧?”
“老子还真想送一下瘟神嘞。”
妫楚寅摇起门板扇了几下,任门框呻吟了一阵“吱呦呦”,洞开房门走到他的书桌前,他却又把门板掩上,冷冰冰地说:“想抽烟喝酒就坐,不抽不喝就别碍人家的眼。”
妫楚寅盯着摆在桌上、大约还剩一半的酒瓶笑道:“同处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可好,一个休病假,一个变烟鬼酒鬼,难道你们就打算这样互不理睬一辈子?”
胡宗阳不回答,只向他递了支烟。妫楚寅不接,自己拿过杯子倒了小半杯酒,嬉笑着说:“你可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呀。”
胡宗阳瞪圆双眼,嘴脸一同抽搐了老半天,恨恨地说:“你他妈不过是站着讲话不腰痛。”
妫楚寅端起杯子抿了口酒,眼光投向桌子底下,手指一点一点,又走到垃圾篓前,用脚踢了几下,看着他说:“四个白酒瓶,六个啤酒瓶,还有大半篓烟蒂子,是想留着给自己做纪念,还是想告诉别人,这几天过得好逍遥?”
胡宗阳不搭理。妫楚寅拿起酒杯向他示意,他也不抬眼,闷头握起自己先前喝剩的半杯酒,猛的一口见了底。
“晓得不,最近有的人,总是萎靡不振;晓得不,本来只有脚背深的水,一抬脚就过去了,不要再背什么包袱;晓得不,要把心思和精力全部用到工作上来。”妫楚寅像背诵电影台词一样,狡黠地念起了周校长在会上的一段话。
胡宗阳终于恨恨地开了口:“你他妈再也不要打老子的脸了。”
妫楚寅脸露奸笑,说:“只要继续把对菜农女和老部长千金的胆识和魄力拿出来,还怕别人打脸?”
胡宗阳阴沉的脸上红中带绿,他一下蹿起身,举着拳头,“嗷嗷”地叫了一声,咬着牙挤出一个“老子”,最终吸了口烟,吐出一串雾。良久,才缓缓地说:“怪只怪老子当时被鬼摸住了脑壳。先前,周里手提醒我‘不要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没想到真的落到了他的印板上,霸蛮被人往裤裆里塞了抔黄泥巴,处处受人打压。”
妫楚寅收起嬉笑的脸,正经说:“不要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敬爱的周里手’找你谈心,让你为张书记写辅导报告,完全是为了保护你、培养你,也是抬举你,什么时候打压过你?”
“没有吗?”胡宗阳哼着鼻子说,“老子帮人家跑的腿、跳的圈比哪个少?就算不放心老子写材料,可为书记改写的文章都大幅登载在省、市党报党刊上,从学习班结束到如今,他周里手表扬过半次吗?新年第一个会,他表扬了吴老师,更重点表扬了你,说你进步快、潜力大。而对老子,虽然没点名,刚才你不也背了他那些狗屁话?这不是打压又是什么?”
妫楚寅笑不出声,望着胡宗阳,半天才说:“看你这架势,不会怀疑我在周校长面前讲过你的坏话吧?”
胡宗阳斜乜一下他,眼睛移到黑咕隆咚的窗台上,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天晓得。”
“哎哟哟,”妫楚寅也从座位上蹿起来,惊疑地说,“这些天对我爱搭不理,原来是把我当仇人了呀。”
“仇人倒也说不上,毕竟你是能人,也是马上就要红得发紫的红人了。”
妫楚寅拿起仅抿了一口的酒杯顿了顿,气嘟嘟地出了207的门。
整个白天,妫胡二人彼此都不搭理。直到晚饭走出食堂,胡宗阳不知扯通了哪根筋,搂着妫楚寅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都是难兄难弟,生什么气咯,到我房里喝酒去。”妫楚寅拉着脸,鼓着眼睛说:“听了那样的混账话,还不晓得生气,除非是个傻蛋。”胡宗阳捂住他的嘴,悄悄地说:“好了,你也晓得我心情不好。”妫楚寅就坡下驴,说:“酒就不喝了,免得又碍别人的眼,不如到背后茶山里去走走。”
两人沿着院子外的水泥马路往下走了大约一百米,正要踏上围墙边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远远就听到山墈边的上坡路上有人喊:“等一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两人驻足回头,只见孙潇正铆足劲地蹬车往上冲。妫楚寅脸不笑嘴却毒:“这样下死力地踩,莫把那条没跛的腿也给踩跛了呀。”
孙潇头上冒着热气,嘴里吐着雾气,脸上红扑扑的,“呼,呼”地扶着单车站在两人面前,喘息了好一会才说:“到山顶上看落日,还是想去附近的茶农屋里找妹子?”
妫楚寅似笑非笑地说:“是仗着自己打得赢几个人,还是派出所有后台,光天化日的就想到茶农屋里去撩妹子?”
胡宗阳的脸一下红得同孙潇的脸一样,恶狠狠地说:“又想要务门前饮食店的那个凶‘燕子’骂‘三抔牛屎高的矮子矮’了?”
“真是恬不知耻,撮了老子的早餐,做了那么多不要脸的事,还好意思笑别人。”
“借请客之便,调戏那个失恋的妹子,实在也是活该。”
两人尽情取笑,孙潇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到来前,他们曾有过那么大的嫌隙。
站在茶山顶,孙潇指着北面一座挂着霭帐的山峰说:“那座山叫仙女山。听人讲,山上有八大景观,都留下了神话或传说;还有座庙,早几年恢复了香火,听说抽的签很灵,人气特别旺。”
“后天就是星期天,要不,我们也上去看看?”胡宗阳立马说。
“你是想去求签吧。”妫楚寅眯着眼望着胡宗阳说:“是想抽张书记什么时候提拔你,还是抽小陈什么时候回心转意?”
胡宗阳跨出一步要抓妫楚寅,他早已“哈哈”着跳开了几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