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盈迎正式招工了。周校长召集大家开了个大会。
周校长宣布县劳动人事局关于录用甘盈迎,并安排到党校的公函时,眉尖向外挑起,眼里闪着光彩,用喜洋洋的一大堆“晓得不”告诉大家:这不仅仅是甘盈迎的大事、喜事,也是党校的好事、要事;不仅仅是她自身努力、顺利通过考试考核的结果,也是党校地位不断提升、环境得到改善的佐证。他说,仅仅半年,组织上就给我们党校增加了三个编,调进、录用了三个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党校人骄傲和自豪吗?
教务主任黄老师画过的眉毛看不出变化,但她的眼轻轻眯起,嘴微微张开,周校长话一停,她就满脸堆笑,带头鼓了掌,并站起身说:“祝贺校长,祝贺盈迎。”吴老师的眼,一直不曾抬起,沉沉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不停绕转的手,直到散会才说了句:“都在意料之中。”旷师傅的眼睛大部分时间注视着周校长,偶尔又睃一睃甘盈迎和其他人。还有两位年纪较大的老师,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头靠椅背仰面向着天花板。
甘盈迎的形态自然不用说,让妫楚寅心里涌出了“喜笑颜开”“合不拢嘴”等好几个成语。但他自己好像不大自在。他面前的会议记录本上,不时出现“双影字”。五个月前,他和胡宗阳一同来党校,尽管周校长也开了个会,说了句:“既是新进人员的见面会,也是下步工作的部署会。”但人家百分之九十九的讲话都落在“工作部署”上,并没有讲明他们能来党校,是经过县大中专生毕业分配领导小组“筛选考察”这一意思,导致至今还有人认为,他之所以能进党校,是有所谓“过硬的后台”,对他另眼相看。
白天的会上,胡宗阳的眼睛始终盯着周校长,头更是不停地点着,谁也看不出他对谁的不屑与嫉妒。可晚上从城里回来,就悄悄敲开妫楚寅的门,神秘兮兮地说:“人家手里捏了把金钥匙呢。”他说,这次县直机关招考十名打字员,清一色的女人,讲是讲招考,实际都是鬼扯淡。所谓考试,搞的是等额考试。所谓考察,都只是让她们自己填张表。妫楚寅放下手里的书,问他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胡宗阳说,晚饭和劳动人事局的一个朋友一起喝酒,朋友告诉他,这十个人,不是大领导、老领导的姨侄女、表外甥女,就是什么局长、什么主任的儿媳妇、小姨子。妫楚寅问甘盈迎又是哪个的亲戚?胡宗阳说,她是司法局黄局长以未婚儿媳名义参加的招工。说这个黄局长,就是和甘盈迎娘关系特殊的、原城关镇书记。
前一天,周校长宣布甘盈迎成为党校正式员工的“喜讯”时,并未就她的具体工作进行明确。第二天一上班,他专门把教务主任黄老师和胡、甘、妫三个年轻人叫到他的办公室,还是一句“晓得不”开场,大讲特讲“党校的春天已经到来”。他说,如今有县委张副书记亲自担任党校第一校长,以后县里的领导来党校讲话、作报告就会越来越多,这些材料都要印发县直机关及乡镇负责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书记才亲自敲定给党校一名专职打字员。党校工作的同志,一定要抓住这一契机,定期编印简报,选载领导、专家的重要理论文章,及时报道党校的教学成果和工作动态。他那不间断的“晓得不”,与不时“喀喀”的清嗓子声,就像架子鼓鼓手的鼓槌,有节奏地跳到嗵鼓和击打吊镲一样,给人一种特殊的“乐感”。接着,他就一些具体工作作了部署。说小甘以后不再承担总务室的任何事,主要职责是打字;小胡负责办公室整个工作的牵头归总,协助校领导做好全盘工作的统筹、协调;办公室的日常工作则由小妫具体操办。说组织部购置了一台电脑,部里原先的铅字打字设备闲置了,县委常委、部长李春同志答应,把他们那套旧“法器”送给党校,等下小妫协助小甘去部里拉回设备,明天就印发一期简报。
甘盈迎的笑脸始终没停止,校长讲话时,不时给他的茶杯添水,最后表了个很实在的态:“一定做个听从领导安排的好员工。”
小会一散场,甘盈迎就走进总务室,和旷师傅说了一阵话,然后来到办公室,对着妫楚寅喊:“走呀,坐旷好人的三轮车进城去。”
路上,旷师傅问甘盈迎,什么时候学会了打字?甘盈迎告诉他,早在党校办青干班时,周校长就让她向县委办打字员姚姐拜师,上回考试,她以每分钟六个字的速度考出了第四名的好成绩。旷师傅笑着说:“原来周校长早就帮你备了一手呀。”
拉回设备后,周校长交代妫楚寅,撰写关于县委张副书记任党校第一校长的第一期简报,并亲自执笔,加上一段与简报篇幅差不多长的编者按。第二天,全新的《湘涟县委党校简报》(第一期)就正式同全县各级各部门见面了。
高大帅气的胡宗阳,在课堂上崭露头角,青干班结束后,他接听的私人电话,就几乎占了办公室这台大众电话的一半。不是约他同谁看电影,就是要他去碧洲公园与谁相会。
原先空置的“副校长办公室”,成了甘盈迎的专属打字室。还按周校长要求,将她先前在总务室的办公桌椅搬到了109室。不打字的时候,她就按周校长的交代来办公室“协助”。开始,每听到话筒传出“找胡宗阳(或胡老师)”,她的脸色都会有点不大自在,声音也会变得像蚊子叫那么细小。但半个来月她就习惯了,有时甚至还会跟胡宗阳开玩笑,说一句“桃花运又来了”。妫楚寅跟着附和,说胡家屋里有个桃园,天天都是阳春二月。
春节假后上班第一天,同事们一同走进周校长办公室,一个个抱着拳喊“拜年”。大家互相道过贺喜,正笑语盈盈地说着春节里各个地方发生的一些逸闻趣事,西端的大众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妫楚寅连忙奔过去,拿起听筒,传出恶狠狠的声音:“你们党校怎么搞的,这么久没人接电话?”妫楚寅想,如果是个什么人物,应该会直接找周校长,便也没好气地说:“正在开会。”对方顿了一下,说:“去把小胡喊来。”妫楚寅叫了胡宗阳,跟着他回到西端的109房,想看看这个狂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胡宗阳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对方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房间:“我嘞,还是过年前跟你讲的那桩事,晚上去一趟老部长家咯。”
胡宗阳满脸春风拿起听筒,却挂着阴云放了下去。妫楚寅问:“谁呀?那么大的口气。”胡宗阳像丢了魂一样半天才说:“统战部赵副部长。”妫楚寅说:“这样的人也能做统战工作?”胡宗阳说:“他当过区委书记,又是个急性子。”
俗话说,开头三天不能算,背后三天算不得。节后刚上班,周校长连会议也没安排,和大家见过面,说要到县直机关各部门单位串串门,就交代妫楚寅在家值好班,喊上黄老师和胡宗阳,同他一起骑着单车进城去了。等周校长出了院门,其他人也都夹着单车下了坡。
党校的正式员工,就只留下妫楚寅守屋了。好在周校长的家眷住在二楼,院子里倒也不显得冷清-周家的两个女儿,轮流在校长办公室蹿进蹿出,不时扬起跟人通话的声音。
下午快下班时,胡宗阳独自走进办公室。妫楚寅问:“我就有点好奇,这么好的时节,怎么没跟哪个领导、哪个朋友去喝酒?”
“找你有事嘞。”胡宗阳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妫楚寅静静地听着。胡宗阳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说:“老弟,今天我跟你换个身份,去见个人,要得不?”
“什么意思?”
狐疑的妫楚寅等了半天,胡宗阳才慢悠悠地说,赵副部长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在向红小学教书,是统战部老部长的千金。说他不想找老师,又怕得罪一串人。
“哦,你是想来个李代桃僵,让对方主动放弃?”妫楚寅“哈哈”大笑,笑够之后又说:“平日里看到稍微长得好点的妹子,都会像只绿头苍蝇一样靠拢去。今天反倒要我当替死鬼,究竟是人家像‘菜农女’一样跟人怀过孕,还是缺脚缺手奇丑无比?”
胡宗阳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嘴里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恰好食堂里传来了晚餐的铃声,他顺势往门外一窜,说了声:“吃饭去。”
妫楚寅提起办公室两个空热水瓶,跟在胡宗阳后面进了食堂。两人用过餐,把热水瓶带回寝室,胡宗阳站在楼梯边喊:“走,散步去。”妫楚寅脑壳伸出门框,讪笑说:“我既不想做哪个的替死鬼,也不想给人当灯泡。”胡宗阳跨上一步,一手把他拖出房,一手重重地将门带上,说:“还不晓得哪个给哪个当灯泡呢。”
胡宗阳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挟着妫楚寅走到单车棚,将他按在单车的后座架上,“喔喔”着朝坡下冲。
老部长千金端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长相一点也不亚于“菜农女”,完全入得了外貌协会。直到长沙发上的老部长老两口起身,她给自己端了一杯茶,妫楚寅才明白胡宗阳先前的用意。原来,她的腿好像比孙潇还要跛得厉害。胡宗阳喝着老部长夫人泡的茶,倒也没有现出鄙弃的神色,只是一味地说着妫楚寅的好话,什么大诗人、大才子,根本就不管别人身上起不起鸡皮疙瘩。老部长千金的脸上早就由晴空万里变成了阴云密布,他仍然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地侃他的大山。妫楚寅实在羞不过,起身开了门。胡宗阳跟着走到门边,回头说:“有时间到我们党校去玩呀,可以和妫老师好好探讨写诗呢。”
回走时,妫楚寅正想着怎么“回报”胡宗阳,他却笑着开了口:“北方人长得高,我倒是建议你去追她,将来你家的种就得到改良了。”
“老子捅死你屋里娘。”妫楚寅口里忍不住冲出一句县骂。
见面后的第二天,统战部那位口大气粗的赵副部长又给胡宗阳打了电话,语气冲得就像妫楚寅第一次接他电话。
没过几天,胡宗阳又要拖妫楚寅进城,说是约组织部的一位同志去茶馆喝茶,主要是交流工作上的事。
预约的西湘茶楼离党校六里来路,胡宗阳把车子蹬得飞快,仅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邓老板,老包厢。”胡宗阳一步跨进茶楼,对着吧台里的一个中年妇女喊。
“胡主任,怎么来得这么早?”邓老板春风满面站起身,走出吧台,拖着一地笑声,领着两人往楼上走。
妫楚寅心里免不了“咯噔”一下,周校长对内明确的办公室牵头归总的胡宗阳,在外面已经是“胡主任”了。
进了二楼东头南面的二号包厢,邓老板拉亮灯,边插电火炉边问:“毛尖、龙井、苦丁茶,还是红茶、普洱、铁观音?”
胡宗阳指了指沙发、茶几,说:“今天的客人很讲究,你先喊人拿块干净毛巾擦一遍,至于茶嘛,先不着急。”说完就退出包厢,站在走廊顶端的窗户边,眼光投向楼下的街道。
妫楚寅倚在包厢门边,坐又不好坐,站又不好站,只得借故上卫生间,见茶楼一直无人进出,便远远地蹲在茶楼进门的屋檐边,足足待了一个课时。
他正想上楼跟胡宗阳打招呼,打算去旁边的百货大楼买盒牙膏,不意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略显肥胖的妹子朝茶楼走来。
这不是组织部的打字员小陈?妫楚寅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甘盈迎没正式招工前,党校的材料大都在组织部打印,自然同她接触过多次。原来,胡宗阳约的人是她。
小陈仰着头在茶楼前张望,胡宗阳“唿”地冲出楼门,微弯起腰,“哎”了一声说:“这里呢。”
灯光映照下的小陈显得白里透红,她羞赧地低下头,轻轻说:“让你们久等了。”
胡宗阳应了句“应该的”,手臂往前一伸,腰更弯了些,说:“请。”
两人并排走到二楼梯级边,小陈停住脚,左右瞟了瞟,问:“小伪还没到吗?”
胡宗阳的眼光不自觉地投向卫生间,大声喊:“妫楚寅,你还真是只小乌龟呀,在厕所里睡着了吗?”
妫楚寅只得从门外走了过去,跟小陈打了声招呼。
胡宗阳对着吧台喊:“赶快上一杯顶好的人参菊花茶,一杯碧螺春。”上了几级梯级,才转头问妫楚寅:“你想要什么?”妫楚寅说了句“随便”,他犹豫了一会,说:“那就两杯碧螺春吧。”
妫楚寅耷拉着头,跟在二人身后,听见胡宗阳说:“要是热天,茶早就泡好了,现在刚开春,特意叫他们等你到了才去泡。”停了口气又说:“包厢里你放心,我让他们用新毛巾擦了好几遍呢。”
小陈落坐后,胡宗阳特意将妫楚寅拉到自己的肩膀边,昂着头,眼光停在妫楚寅的头顶上,说:“要是小陈能喝酒,我们真得好好为她举杯庆祝一下呢。”他说,前不久,小陈转了干,如今掌管全县副局级以上干部的档案。端茶进来的服务员打断了他的话,直到三人坐下,才又接着说,小陈的亲舅舅是江城市委书记,希望小陈日后多多关照。小陈忸怩了一阵,才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干部档案管理员,她的舅舅也不是市委书记,只是市直机关工委书记,关照一词谈不上。胡宗阳说,工委书记也是大领导,稍稍提拔一下就是市级领导,就算放到县里来,也一定是“一把手”。
呆坐一旁的妫楚寅插不上话,嘴里不停地发出喝水的声音。小陈的表情,似乎也不大自在。她不再接胡宗阳的话,两手一会捏衣角,一会扯袖口。胡宗阳只得住了口,指着她面前早已不再冒热气的人参菊花茶,说了几遍“请喝茶”。
尬了一阵,小陈看着妫楚寅问:“不是讲你们办公室有什么事要跟我讲?”
妫楚寅“呃呃”说不出话,胡宗阳赶紧说:“是呀,有几个问题想跟你请教嘞。”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既然党校不同于普通学校,为什么像他这样的大学生进去也是事业编?第二个问题更直白,像他这样的人,怎样才能变成行政编?
小陈支吾了半天,才说:“这些问题只怕只有部领导才搞得清。”
胡宗阳笑着说:“没关系,能够跟你们这些领导机关的人坐在一起交流,我们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小陈抬手看了看表,轻声说:“快九点钟了,我得回去了。”
胡宗阳随小陈起身而起身,说:“我送你。”
小陈连连摆手,眼睛看着妫楚寅说:“伪老师,告诉你个好事,部里发了文,参加自学考试的费用,可以找单位报销。”
阴了下脸的胡宗阳,一下又笑开了,“嘿嘿”地说:“人家不姓‘伪’,而是女旁加个‘为’字的‘妫’,跟乌龟的‘龟’一个音。”
小陈红了脸,好一阵才说:“那次你让我打的青干班工作方案,上面明明写的是单人旁‘伪’。听你们喊他‘小龟’,我还以为你们是看他……故意取笑他呢。”
出来时,胡宗阳的单车像风火轮,大有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气势。回去的路上,他的车子竟变得比送猪的土车子还要沉,哪怕遇到一小段龟背路,或者一个轮子碾在鸡婆凼里,都会喊妫楚寅“下去帮我推一下咯”。
妫楚寅心里一直在嘀咕:“明明见的小陈大家都认识,你他妈事前却不讲明;点茶时,又刻意只点两杯;走进包厢,还故意把老子拉到你的腋窝里,分明是要人家见识你的‘高大上’。”因此,每次胡宗阳喊他下车,他嘴里就会蹦出一句:“又要落气哩?”
回到寝室,妫楚寅余恼未消,他重重地将房门“嘭”地关上,一屁股落到床铺上,闷声骂了句冲天娘:“老子捅死你屋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