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的天色是一种混沌的灰蓝色,介于夜幕将褪与晨光未至之间。陈晓已经对着电脑屏幕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眼球干涩发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声地跳动:06:47。
她几乎一夜未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个紧急的线上推广案出了纰漏,甲方在晚上十一点发来措辞严厉的邮件,抄送了她邮箱列表里能见到的所有上级。于是,整个团队被一个电话会议从各自的床上、沙发上、甚至健身房里揪出来,连夜灭火。
屏幕上是修改到第七版的PPT,色彩斑斓的图表和夸张的箭头符号堆叠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喧嚣。陈晓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大脑仿佛被掏空后又塞满了棉絮,滞重而麻木。
隔壁工位传来窸窣的声响,是同样熬了一夜的实习生小李,正小口小口地啃着一个冷掉的三明治,眼睛底下两团浓重的青黑。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隔夜咖啡、打印机墨粉和疲惫人体混合的奇特气味。中央空调单调地嗡嗡作响,吹出的冷风激起她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她拢了拢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就是她日复一日的生活。在一家知名的4A广告公司,做着光鲜的策划工作,代价是几乎被碾碎的个人时间和濒临枯竭的神经。KPI、转化率、用户痛点、流量峰值……这些词汇构成她世界的主要维度,像一道道无形却坚硬的栅栏。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新邮件提示弹了出来。
发件人:HR Department
主题:关于您的年假申请批复
陈晓的心跳下意识地漏跳了一拍,几乎是带着一种麻木的惯性点开了邮件。
“尊敬的陈晓女士,您的年假申请(共10个工作日)已获批准。假期时间为:【开始日期】至【结束日期】。请您妥善安排工作交接……”
后面那些关于假期政策和联系人的套话,她一眼扫过,目光最终定格在“已获批准”四个字上。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缓慢地涌上来。先是难以置信——她几乎已经习惯了申请被各种“紧急项目”无限期推迟;接着是一丝微弱却尖锐的解脱感,像被严密包裹的蚕茧终于破开一个小口;随后而来的,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和茫然。
年假?她几乎已经忘记休假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该去哪里?她能做什么?
对话框在此刻疯狂跳动起来,是项目经理的头像。
“晓姐,甲方那边反馈回来了,第七版还是不行,他们觉得核心诉求不够突出,要求我们再调整一下方向,最好今天中午之前能给一版新的思路。”
“另外,下个季度的品牌方案预热下周就要提报,相关资料我发你邮箱了,抓紧看一下。”
“还有,下午三点和媒介部的会别忘了,需要你同步最新进度。”
一条接一条的信息,不容置疑地砸过来,瞬间将那一丝刚刚萌芽的“休假”念头挤压到角落。
陈晓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感到憋闷。她敲击键盘,回复了一个“收到”,然后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充斥着标记为“紧急”邮件的文件夹。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就像一台过度运转的机器,某个齿轮似乎已经卡死,发出不堪重负的涩响,却依旧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惯性般地继续旋转下去。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但那光线似乎无法穿透厚厚的双层玻璃,更无法照亮格子间里这一方被数据和deadline统治的天地。
批准休假的邮件,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像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收到”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陈晓的目光从经理那不断弹出新要求的对话框移开,重新落回那封批准休假的邮件上。
“已获批准”。
这四个字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虚幻,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或者系统自动生成的、与己无关的普通通知。她甚至下意识地拖动滚动条,确认发件人确实是HR部门而非什么钓鱼邮件。
真的……批了?
这股确认带来的真实感,并未立刻带来喜悦,反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更深重的疲惫感吞没。休假?一个遥远而奢侈的词汇。她的大脑已经被各种项目时间线、用户画像、竞品分析和无穷无尽的修改意见填满,几乎无法勾勒出“休假”该有的具体画面。是躺在家里昏天黑地地睡上三天?还是找个地方漫无目的地发呆?
她不知道。她对“休息”这件事,已经感到陌生。
“晓姐……”旁边工位传来小李微弱又带着点哭腔的声音,“甲方爸爸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这都第七版了……”
陈晓转过头,看到实习生那张年轻却写满憔悴的脸,挤出一个算是安慰的笑:“常态。他们不是对我们有意见,是对整个世界都不太满意。”她顿了顿,补充道,“别啃冷三明治了,去茶水间冲杯热麦片吧,胃会舒服点。”
小李感激地点点头,放下手里半块僵硬的面包,脚步虚浮地朝茶水间走去。
陈晓收回目光。她自己的胃也正隐隐作痛,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和咖啡过量留下的印记。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马克杯,里面的黑咖啡早已冷透,表面凝着一层令人不快的油脂。她皱了皱眉,还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苦涩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涩意。
她重新面对屏幕。项目经理的新要求像一道道指令,冰冷而清晰。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关于休假的杂乱思绪强行压下,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眼前这片色彩的战场——PPT上那个被甲方诟病“不够突出”的核心诉求图标上。
她拖动鼠标,放大,再放大。那个代表“核心”的红色图标,在过度放大后显得粗糙而可笑,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她的指尖停在触摸板上,迟迟没有动作。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上周因为连续加班而错过的朋友生日聚会;上个月因为临时会议而取消的体检预约;去年因为项目上线而被迫中断的、只进行到一半的短途旅行……
还有更多更多被“忙”、“等一下”、“以后再说”这些词汇轻轻推开的生活瞬间。
它们像细小的尘埃,平日里被高速运转的节奏扬起,无暇顾及。此刻,在这凌晨的疲惫时分,在这“休假批准”带来的短暂裂隙里,纷纷扬扬地落下,积了厚厚一层。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忽然攫住了她。
她这些年,到底在忙什么?
做的方案真的能打动人心吗?还是仅仅为了满足甲方的数字游戏和老板的业绩报表?她创造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广告语和吸引眼球的营销事件,就像此刻屏幕上的这个红色图标,被无限放大后,内里是否只剩下空洞和苍白?
“晓姐,你的麦片。”小李回来了,把一杯冒着热气的燕麦片轻轻放在她桌角,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谢谢。”陈晓回过神,低声道谢。温热的杯子传递到掌心,一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手臂缓慢蔓延。
她看着那杯朴素的、毫无卖相的燕麦片,忽然想起大学时,学校后门那家早餐铺的豆浆和油条。热气腾腾,扎实而温暖。那时候,时间好像不是以分钟和秒来切割的,而是以阳光移动的角度、以读完一本书的页数、以和朋友闲聊的笑声来计算的。
那种感觉,已经离开她太久太久了。
电脑屏幕再次暗下去,映出她模糊而疲惫的脸孔。她看到自己眼下的乌青,看到微微起皮的嘴唇,看到因为长期熬夜而显得有些晦暗的肤色。
这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异常清晰。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再次点开那封休假邮件。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茫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审视。
十天。二百四十个小时。
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张椅子,离开这个屏幕,离开这循环往复、令人窒息的一切。她需要真正的空气,需要不被电话和邮件切割的完整时间,需要看不到KPI和转化率的地方。
去哪里?
一个名字几乎是瞬间跳入她的脑海——梧市。
为什么是梧市?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曾在某个旅行公众号的推送里,瞥见过一条梧桐夹道的古老马路的照片,秋阳透过金黄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安静而深邃。或许是因为听说那里有许多独立书店和咖啡馆,节奏很慢,适合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宁静——“梧”,带有一种古典的、沉静的意味,与她现在所处的这个喧嚣炫目的行业格格不入。
对,就去梧市。
这个决定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这一次,终于激起了一层清晰的涟漪,荡开了周遭粘稠的疲惫感。
她几乎是立刻打开了浏览器标签页,开始搜索前往梧市的交通方式和住宿信息。动作快得带着点急迫,仿佛慢一秒,这个刚刚诞生的念头就会被随之涌来的工作浪潮再次淹没。
高铁票还算充裕。她快速选定了日期,下单,支付。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完成支付验证的那一刻,心里那块沉重停滞的齿轮,似乎“咔哒”一声,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接着是住宿。她避开了那些商务连锁酒店,而是在一个民宿平台上浏览起来。她想要一个不一样的落脚点。最终,她选定了一家评价里写着“安静”、“有个小院子”、“老板很nice”的老城区民宿。图片上看,院子角落有一棵高大的树,枝叶探出灰瓦白墙。
搞定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当她关闭浏览器,重新回到那个布满图表的PPT界面时,一种奇异的感觉产生了。那些曾经让她焦虑无比的箭头和数字,似乎暂时失去了压迫她的力量。它们依然在那里,但它们被暂时框定在了一个明确的期限之外——在她休假的这十天里,它们将与她无关。这种“暂时无关”的想法,带来了一种近乎叛逆的快感。
她重新拿起那杯已经温凉的燕麦片,慢慢地喝着。味道很平淡,但胃里确实舒服了一些。经理的头像又开始闪烁,新的指示即将到来。但这一次,陈晓没有立刻点开。她只是看着那闪烁的头像,然后目光越过电脑屏幕,看向窗外。
天已经彻底亮了。城市的天空是一种被高楼切割后的、不均匀的灰白色。但尽管如此,光确实已经照了进来。
她知道自己还要面对一上午甚至更久的鏖战,还要把第七版PPT改成不知第几版,还要参加下午那个冗长的会议。
但不一样了。
她心里揣上了一个秘密,一个即将发生的“逃离”。这个秘密像一块小小的基石,垫在了她几乎被掏空的心灵之下,让她获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点开经理的对话框,开始回复。
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清晨的办公室里,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
她开始在心里默默倒计时。
距离休假,还有九天二十三小时五十七分钟。
距离梧市,还有九天二十三小时五十七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