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五分之四了,它留给人们一笔丰富的数学遗产。八十年的数学发展,其成就之大、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文献典籍浩如烟海,想理出二十世纪数学发展的线索,实非一人所能胜任。笔者为了探寻若干历史经验,贸然问津,略事管窥。
“现代数学”一词,已为大家所常用,我想它的含义,大致和“二十世纪以来的数学”相仿。一般认为现代数学的特点是:第一,以集合论、数理逻辑为基础;第二,数学理论更加抽象,出现代数化、拓扑化的趋势;第三,电子计算机进入数学的计算和证明;第四,数学向生物学、经济学、社会学、语言学等几乎所有的领域进军。本文拟按照历史发展的顺序,就形成以上特点的大事作一概述,并提出一些粗浅的分析。
从本世纪初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现代数学可以说经历了初创时期。法国数学家庞加莱是这一时期的权威,直到他1912年去世时为止。这位多才且多产的数学家,以微分方程、自守函数(1879)、天体力学(1892~1899)、拓扑学(1895)等最为著名,二十世纪的许多成果都可溯源于他。
可以和庞加莱的权威相匹敌的只有希尔伯特。1900年,希尔伯特在巴黎国际数学家会议上发表著名演说,向未来世纪的数学家提出了23个问题,揭开了二十世纪数学史的第一页。这23个问题确实在相当程度上左右了本世纪数学发展的进程,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二已经获得解决或基本解决,伴随而来的是一个一个的新学科。但是这一演说,对后来获得重大进展的代数拓扑、泛函分析等学科并无暗示,可见预言毕竟不如现实来得丰富。
本世纪初,在积分学里发生了一场革命。勒贝格突破了黎曼积分的框框,提出了可列可加的测度,形成了 L 积分理论。这种专门研究“病态函数”的积分,曾遭到一些著名数学家的讪笑和抵制。但是 L 积分不胫而走,俄国学者鲁津、叶戈罗夫等人继续研究,到1910年,勒贝格进入法兰西学院,争论和批判也就停止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经历的所谓“第三次数学危机”是惊心动魄的。上世纪末,德国的康托尔提出集合论,对“无限”作了新的探讨,提出超限数,因而引起争议。1900年,庞加莱曾宣布“数学已完全严谨”,三年之后,英国的数学家、哲学家罗素发表著名的悖论,使数学陷入危机。康托尔的集合论成了自相矛盾的体系。为了解救危机,希尔伯特的形式主义学派、罗素和怀特黑德(Whitehead)的逻辑主义学派以及荷兰布劳威尔(L.E.J.Brouwer)的直觉主义学派,在1910年前后发表了许多论著,导致公理集合论、数理逻辑等数学基础学科蓬勃发展,这场争论至今没有结束。
围绕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发展,在本世纪最初十余年里发展了嘉当(É. Cartan)和外尔(H.Weyl)的李代数表示论,以及张量分析和黎曼几何。外尔的流形论(1913)和豪斯多夫的点集拓扑学(1914)先后问世。弗雷歇(Fréchet)和黎斯(Riesz,1906)发展了无限维函数空间论,成为泛函分析的发端。多复变理论和马尔可夫(Мáрков)链相继诞生。这些反映了二十世纪初期的数学有不少开创性的工作,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统计学在本世纪初不象今天那样受人注意,但也有一些重大进展。1901年,美国吉布斯(Gibbs)出版《统计力学中的基本原理》。同年英国人皮尔逊(K. Pearson)创办《生物统计学》杂志。1909年,波莱尔(Borel)著《概率论初步》一书,也有重大意义。
综观这一时期,集合论为大多数数学家所接受,形成了现代数学的基础。黎曼几何、群论、群表示论、点集拓扑、多复变、泛函分析的工作已初露端倪,然而占据当时主流的大多数工作还是三角级数、积分论、复变函数论、数论、微分方程论等经典数学。关于数学基础三个学派的论争,影响深远。希尔伯特的公理化方法和形式主义,几乎给二十世纪的每一门学科都打上了印记。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上陆续形成了一些重要的学派。德国虽是战败国,但数学家未上前线,加上哥廷根学派的传统,使德国迅速成为世界数学中心。法国自庞加莱去世后,失去了首屈一指的权威,而青年数学家却葬身于前线炮火。除了少数例外,法国差不多成了“函数论王国”(皮卡(Picard)、勒贝格、波莱尔都是函数论大家),现代数学的势头不大。这时,以研究数学基础著称的波兰学派崛起。匈牙利、奥地利等国相继出现冯·诺依曼(Von Neumann)、哥德尔(K.Gödel)等举世闻名的学者。苏联学派在十月革命之后也获得迅速成长。英国仍然是经典分析的天下,而当时美国的数学家大多是在欧洲留学才成长起来的。
抽象代数、代数拓扑、泛函分析可以说是现代数学的三根理论支柱,它们都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中期奠定了基础。1926年前后,德国女数学家诺特(Noether)完成了理想论,范·德·瓦尔登(Van der Wardern)总结诺特和阿廷(Artin)等德国学者的成果写成《代数学》(1932),使抽象代数成为系统的学科,一时风靡世界。代数拓扑学借用代数工具进行研究,也进展神速。1931年,瑞士的德·拉姆(De Rham)发现多维流形上的微分形式和流形的上同调性质有联系。1934年莫尔斯(Morse)提出大范围变分理论,1935年赫维兹(Hurwitz)引入同伦群,给代数拓扑、微分拓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泛函分析方面,巴拿赫(Banach,1922)和里斯(1918)分别提出巴拿赫空间和希尔伯特空间,冯·诺依曼则于1929年提出算子谱论并应用于量子力学,泛函分析的主要部分至此也大体完成。随着三根理论支柱的建立,二十世纪以来数学日益抽象的势头越来越大。
三十年代,哥德尔关于数学基础的研究令人惊讶。他的关于公理系统不完备的定理曾使大数学家冯·诺依曼为之折服。希尔伯特企图将全部数学都公理化的奢望也随之破灭。但是,人类思维形式的奥秘却越来越使人神往了。
数学理论抽象化的倾向也涉及概率论。1932年,苏联的柯尔莫哥洛夫(Колмогоров)提出概率论的公理化体系,抽象测度和积分论一旦用于概率论,使这门学科别开了新生面。马尔可夫过程、平稳过程等理论也在这前后诞生,概率论的体系更加科学,也更加严谨了。
三十年代初,世界数学中心由德国逐步转移到美国。这不是因为美国出了数学天才,而是希特勒“送给”美国的“礼物”。1930年以后,德国政局动荡,法西斯分子蠢蠢欲动。希特勒一上台,大肆迫害犹太人,许多著名数学家离开德国赴美避难。其中有抽象代数的奠基人诺特和阿廷,最负盛名的应用数学大师库朗,数学基础方面的天才哥德尔,本世纪的大数学家外尔和冯·诺依曼。其他著名数学家还有费勒(W. Feller)、波利亚(G. Pólya)、切戈(Szegö)、塔尔斯基(Tarski)、海林格(E. Hellinger)。美国开明的人才政策,使得一向冷落的美国数学界突然热闹起来。美国单方面向欧洲派遣数学留学生的历史从此结束,到了今天,则是欧洲向美国大量派遣数学留学生的时代了。
当德国和东欧的数学“头脑”纷纷渡过大西洋时,法国的一批年轻数学家决心冲决“函数论王国”的束缚,吸收世界的精华,用自己的结构主义观点,将迄今为止的全部数学加以整理,终于在1939年出版了《数学原本》第一卷。这就是后来著名于世的布尔巴基学派。这一学派继承希尔伯特形式主义的传统,注入自己的“结构”观,在数学界独树一帜。它在促进数学理论进一步抽象化、公理化方面,有其独特的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的空前浩劫。一批有才华的数学家在战争中夭折。波兰的巴拿赫,被纳粹百般摧残,于1945年走出集中营后不久即逝世。又如德国的泰希米勒(Teichmüller),虽然有过出色的数学研究,但追随希特勒纳粹,在战场上死于非命。赫赫有名的德国哥廷根学派经受法西斯的破坏后大伤元气,一蹶不振。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另一方面,反法西斯战争促使应用数学的发展,结出了丰硕的果实。这些成果战时为军事服务,战后为经济服务,给现代数学的发展注入了来自实践的新活力。下面是几个重要的例子。
1940年,英国和美国海军的运筹小组为了对付德国潜艇,提高军事搜索能力,发展了运筹学。这种旨在提高现有设备能力和效率的学问,主要是数学家们完成的,战后大量用于经济部门。它是现代运筹学的发端。
1942年,苏联的柯尔莫戈罗夫和美国的维纳等人分别研究火炮的自动跟踪,形成随机过程的预测和滤波理论。1948年,维纳综合其他(生物、医学)方面成果,写成《控制论》一书,开辟了现代数学的重要分支。
1939年,英国数学家图灵(Turing),用数学理论帮助英国外交部破译德军密码获得成功,并成为今日自动机的渊源。
1944年,冯·诺依曼发展对策论,用于经济和军事中的战略决策。
1942年,冯·诺依曼建议美国军方:为了计算弹道,必须发展电子计算机,因而促进了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于1944年投入运转,全新存贮通用电子计算机EDVAC也于1945年6月建成。
计算机的出现,使计算数学迅猛发展。一些由于计算量太大而搁置不用的应用方法,这时获得了新的实用价值。线性规划、动态规划、优选法等最优化理论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应用数学有了电子计算机,如虎添翼,二十世纪数学强调抽象理论的趋势至此有了新的变化。
当然,理论数学在相对的和平环境里也有巨大的发展。在拓扑方面,纤维丛、同调代数、现代代数几何、米尔诺怪球、托姆的余边界论等成就,使拓扑和微分几何、抽象代数、泛函分析、偏微分方程建立密切联系,打破了战前拓扑学孤立的局面。代数化、拓扑化的倾向有增无减。其他如广义函数论、范畴论、一般偏微分算子理论、鞅论、最优控制的变分原理等也都在四、五十年代发展起来。
现代数学至此可说已经相当成熟了。
理论上更抽象、应用上更广泛、计算机更普及,这就是六十年代以来数学的总趋势。
从理论上看,1963年美国科恩(Cohen)证明广义连续统假设独立于ZF公理,这是继哥德尔之后最著名的工作。希尔伯特23问题中的第一问题至此获得某种意义的解决,选择公理的价值再次引起人们的注意。罗宾逊(A.Robinson)用严格的数理逻辑方法使“无限小”重返数学,令人振奋。代数和拓扑方面的工作更加深入了。庞加莱猜想( n ≥5)、伯恩赛德猜想、韦伊猜想相继获得解决。阿蒂亚和辛格建立了指标定理,进一步沟通代数、拓扑和分析的联系,十分深刻。概率论方法用于证明经典函数定理,也别开生面。泛函分析似乎已失去大踏步前进的势头,但在非自共轭算子谱分析理论、算子代数、巴拿赫空间几何方面都有建树,关于不变子空间存在的罗蒙诺索夫(B.М.Ломоносов)技巧颇引人注目。经典分析中一个出色结果是证明当 p >1时三角级数依 L p 中范数收敛必几乎处处收敛( p =1时不成立早在1912年就已知道),解决了一大悬案。当然,六十年代以来的许多理论成果,也许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显示更深刻的意义。
数学应用的广泛性,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量子场论需要纤维丛理论、算子代数理论、无限维空间测度论,这证明数学的高度抽象并没有背离物质世界研究的需要。工程技术方面需要的数学早已从微积分技术扩展到泛函分析、抽象测度、矩阵代数等近代理论。在生物学方面的应用,除数学控制论、随机过程论、线性代数方法之外,托姆竟然从曲面奇点的艰深拓扑学理论引出了“突变理论”,应用极为广泛,显示了现代数学的理论和实际的巧妙结合。更惊人的发展在社会科学方面。如果说计量经济学的萌芽可以追溯到三、四十年代,那么计量历史学、计量文学、计量语言学则是近来的事。计算机居然能根据数学模型来决断一部手稿是不是莎士比亚所作,数学的无孔不入,由此可见一斑。
计算机的功能大非昔比。它已从代替人们繁重的计算走进数学证明的殿堂。1976年,哈肯(Haken)和阿佩尔(Appel)宣布已经用计算机证明了四色问题。1978年,瓦格斯塔夫(Wagstaff)把费马(Fermat)大定理的上界提高到12500。“计算机”的证明,人们是否认可,还有争议。一些数学家甚至在考虑是否要让计算机象人脑一样也会“犯错误”,且能自己纠正。1965年扎德(Zadeh)提出的模糊集合论看来是朝这个方向走去的。“人工智能”是否会改变数学家“一张纸、一支笔”的研究手段,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现代数学仍在迅猛发展,不管人们怎样评论,它总是按照自己的规律往前走。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些统计数字吧!
美国的《数学评论》( Mathematical Reviews )是世界性的数学文摘杂志。它每年摘要发表的论文篇数见表1。
表1
科克斯特(Coxter)在1974年的国际数学家会议上说过:“美国《数学评论》杂志1941~1951是21英寸,1952~1962是45英寸,1963~1973是87英寸,每11年增加一倍,按这种趋势下去,不要很久,作者人数就会超过读者人数。”这自然是一句俏皮话,但确实反映了数学发展的现实。面对浩如烟海的数学文献,一个数学家只能在其中某一领域内工作。不要说欧拉、高斯、黎曼那样的“全能数学家”已不可能再产生,即使像庞加莱和希尔伯特那样雄视全局的大师也难以再有。如果说象冯·诺依曼这样横跨几个领域的大数学家在本世纪上半叶还能出现,那么到六十年后的今天似乎已找不到如此多才多艺的权威大家了。这并非现时缺乏“天才”,而是数学知识积累按指数式增加,科学信息传递又极为神速,个人能力已不能应付瞬息万变的全部数学发展。1900年,希尔伯特事前只和几位数学家磋商,就提出了著名的23个问题。1976年,美国伊里诺大学召开希尔伯特问题进展研讨会,要求出席的著名数学家提出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这一次是25名数学家提了27个方面的问题,像希尔伯特那样一个人发表演说的事已不复存在了。
这种现象要求每一个数学工作者经常进行思考和决策:不能堕入文献的海洋,而要从中找到数学的生长点,找出通往数学顶峰的途径。既然“科学学”已经颇为发达,“数学学”大概也非有不可了。
表2是一份美国国家科学基金在数学方面的分配数额表(单位:百万美元)。
表2
美国的财政支持和科学政策是一致的。上表说明,Ⅱ、Ⅲ、Ⅳ这三项现代理论数学的拨款约占总数的60%,而古典分析与几何虽有上升趋势,但只占20%左右。显然这表明对现代数学,特别是拓扑和代数,仍给予优先发展。联想我国的数学成就多半集中在古典数学领域,如数论、亚纯函数论、三角级数、射影几何等。至于代数、拓扑、泛函、现代概率等学科,则研究的历史短、队伍弱。这些学科大多奠基在二三十年代,而我国的研究工作在五十年代才真正搞起来,起步就晚了二十余年。目前,我国在现代数学方面的空白还很多,特别是若干难度大、门槛高的学科限于种种原因,无人问津,这对改变我国数学落后面貌显然十分不利。数学研究的“现代化”,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课题。
从表2可见在理论和应用的财政支持上,应用数学与统计的比例不高,不足25%。但这是国家科学基金的拨款。大量的应用数学项目,均由大公司和民间基金会给予支持。就总数来说,应用数学的投资和研究队伍当数倍于理论数学。信息论产生于贝尔电话研究所,杜邦公司推广统筹方法,计算几何发源于法国雷诺汽车公司等,均说明西方国家是极端重视应用数学的。
本世纪的许多大数学家都在理论和实际应用两方面兼长,如冯·诺依曼、柯尔莫戈罗夫、维纳等都是。目前我国有些理论工作者转应用是转得对的。应该看到,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因为工业落后,应用数学无处可用。世界应用数学大师库朗曾收过两名中国学生,学成回国后找不到施展才能的机会。解放初期照抄苏联,搞了理工分家,好端端的几个应用数学系全被调整掉,使学有专长的应用数学专家不得不改行搞理论。多年来,在学术评价上,重理论则讲逻辑严密,轻应用则贬具体方法,影响所及,更使数学工作者耻于搞应用。后来虽曾强调过“应用”,却又不走正路,搞“立竿见影”,败坏了应用数学的名誉。现在拨乱反正,应该是纠正理论数学队伍和应用数学队伍比例失调状况的时候了。
在本世纪数学发展上作出重大贡献的数学家,是在什么年龄完成创造性工作的?我们从本世纪名垂史册的数学家中,收集到50人的资料,统计结果见表3。
表3
由表可见,数学家首次作出重大成果的年龄集中在25~29这一区段。30岁左右是黄金年龄,45岁以下还有一些人能有重大成就,超过45岁的虽然有,已经寥若晨星了。现在我国数学队伍年轻化的问题远未解决,值得重视。
二十世纪的数学确乎是越来越难了。但是希尔伯特在1900年著名演说的末尾,曾经这样鼓励未来世纪的数学家们:“数学的每一个实际进展都伴随着更锐利工具和更简单方法的出现,它们摒弃陈旧的复杂推理,使原先的理论更容易理解。因此,一个人一旦掌握这些锐利工具和更简单的方法,就会发现在各个数学分支中走出自己的路子,要比在其他学科中容易得多。……愿新世纪给数学带来天才的大师和奋发热情的莘莘学子。”
希尔伯特的话是很对的。数学在发展,但人的认识能力也在提高,展望今后的数学,前途依然是一片光明。
编者注: 原文载于《自然杂志》(1982年,第5卷第3期,第179页至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