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如今已经成为基础教育中值得期待的内容,这是一个令人相当惊讶的发展。因为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哲学一直都是大学或研究院的专属,中小学里是没有哲学的。直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才发生了转变。然而我们不禁要问,今天中小学的学习内容已经相当多了,为什么还要增加哲学呢?
公元前6世纪,哲学出现在古希腊,它并不是无端出现的。理性动物社会的发展(也即文明)时间并非只有几千年,而是已经持续了百万余年。理性是人类文明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人类开始推理并学习如何提高理性是一个长期且缓慢的过程。因此,“思考”出现在古希腊之前,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代——人们不断提升自身的思考能力,不断通过预判来避免陷阱,不断努力权衡各种后果的利弊。到了公元前6世纪,人们才开始关注“思维”本身,开始围绕“思维”进行思考,而这也意味着人类发展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哲学的诞生。
早期希腊人对于哲学的认识与今天许多教育工作者的洞见大致相同:思维过程的完美状态实现于哲学之中,哲学即卓越的思维,哲学是使思维过程不断臻于完美的最佳工具。回顾一下古希腊哲学,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为什么哲学在未来基础教育中会发挥重要作用。
在西方文明的大部分历史长河中,文学和哲学一直处于割裂状态,但在希腊早期的几个世纪里,情况得到了改变。在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之前,哲学几乎总是体现在某种文学载体中。如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格言和巴门尼德(Parmenides)的诗歌,再如柏拉图(Plato)的戏剧对话。
此外,古希腊的一些文学作品虽然本身不具有哲学性,但却与古希腊文化的哲学意识和反思精神有很大关系。例如荷马(Homer)(约公元前9世纪)的著作,或者公元前5世纪的戏剧家们的作品,这些作品为之后形成的系统的哲学思想奠定了基础。然而,荷马不是哲学家,为什么会对哲学思想有着如此重大的贡献呢?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他的史诗《伊利亚特》,其中叙述了一场发生在荷马之前3个世纪的战争,人们一般认为那是一场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之间的战争,但这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在战争之前,半岛上只有个别城邦被称为希腊。正是这场战争使这些城邦的居民认为自己是希腊人,正如美国革命使十三个州的殖民者认为自己是美国人一样。
美国独立战争虽已过去两百多年,但时至今日,人们仍能感受到它。当得知英国人将“独立战争”称为“殖民地的叛乱”时,美国人会觉得不可思议。换句话说,美国人坚持自己对这场战争性质的看法,而英国人亦是如此。公元前12世纪的希腊仍然是一个尚未完全摆脱野蛮的部落民族,即使到了荷马时代也没有更加文明。他们把与特洛伊的战争看作是其促进国家统一的重要战争。一个如此粗犷和凶猛的民族,肯定不会对其祖先进行诋毁。然而,当我第一次阅读《伊利亚特》时,却惊讶地发现荷马对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竟一视同仁。这里有英勇的特洛伊人和胆小的希腊人,也有勇敢的希腊人和奸诈的特洛伊人,双方不分伯仲。在所有任性、愚蠢、狡猾和凶残之人中,只有一个人是高尚的——但他不是希腊人,而且他的结局也不幸福。荷马对一些希腊英雄的描述是十分刻薄的,有人可能猜测希腊人会因此迫害荷马,但事实上,希腊民众欣然接受了《伊利亚特》。那希腊人接受的究竟是什么呢?
荷马不是哲学家,但他公正、客观、超然地对待了这场战争。他钦佩他认为值得钦佩的东西,不管是希腊的还是特洛伊的。他根据自己的理解来描绘所有人,而不是依据人们的国籍。尽管这种描述会令人尴尬,但那些执着追求真相本身的人们还是会欣然接受。
希腊人显然认可了《荷马史诗》中对真理公正无私的追求,而这不仅塑造了希腊人的自我意识,也激起了他们对思想独立的进一步需求。正因如此,哲学在古希腊刚开始盛行时,并没有受到迫害。前苏格拉底时期的那些“自然哲学家”们,其思考方式极具科学性,但在表达方式上是格言式的,有时还富有诗意。因此,那时的哲学往往是通过艺术的表现形式来科学地阐释事物的本质,非常简单且通俗易懂,其不是技术性的或复杂的,更不是仅供少数专家或修道士所研究的专属物。那时的格言是丰富多样的,任何人都可以理解。
到了5世纪,哲学开始明确地以对话的形式进行探究。很明显,推动这一转变的正是苏格拉底(Socrates)。苏格拉底为他的雅典同胞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告诉他们如何通过公众讨论来深入地审视自己的生活。而且,如果没有苏格拉底,也就不会有柏拉图伟大的对话录。那么,苏格拉底的一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又为何如此重要呢?
首先,无论苏格拉底规劝人们去做什么,他总会 说明该如何去做 。思考即是工作,而且这种脑力工作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苏格拉底为我们树立了知识探究的典范,但他从不把自己的探究成果强加给他人。他启发人们认识理论与实践的相互依赖关系,指出实现目标的可能步骤,但并不给出任何直接的建议。苏格拉底没有说,“要将一切必要的联系建立起来,要将一切必要的差异区分开来”。因为他知道这样的要求毫无意义。相反,他通常是这么做的:如果要揭示一个概念——友谊、勇气、爱、美——那么,他会采取具体的、层层深入的引导步骤,逐步将这个概念清晰地呈现出来。苏格拉底的冷静与自信极具感染力,能使那些参与对话的人也变得和他一样善于思考、卓于思考。
其次,苏格拉底告诉我们, 人应该认识你自己,认识自己的生活 。也就是说,人应该知道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生命中最值得追求的是什么,我们的生活才更可能变得美好与卓越。因此,智慧探索始于每个人最感兴趣的那些问题:人生中什么是有价值的?为什么这些价值是最重要的?通过对生活进行全面思考而使生活得到改善,这是人们的最佳动机。因此,我们必须承认,个人对于改善自身生活的意愿应该得到优先考虑。
然后,苏格拉底让人们 参与到对话之中 。这看起来十分普通,但实际非常重要。他毕生坚持“未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因此对话变得十分紧迫和重要。当人们进行对话时,必须保持冷静的头脑——不允许马虎的推理,无关的评论或者愚蠢的玩笑。对话者必须认真倾听(因为倾听即思考),权衡自己的言辞(因为言说即思考),回忆双方说过的内容,并且斟酌自己即将要表达的看法,或者预估他人可能会说的观点。因此,参与对话就是探索可能性、发现其他选项、意识到不同的视角,并且建立起探究共同体。共同体成员共同对各种观点及其逻辑进行反思,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脑海中重现之前的讨论,但因为每个人的视角是不同的,因此又会有新的发现。有人认为苏格拉底的对话与他对理智的追求没有必然的联系,这肯定是一种误解。在苏格拉底看来,如果想要人们学会独立思考,没有比让他们进行理性对话更好的方式了。
最后, 思考必须严谨 。苏格拉底强调,所有的信念都必须接受逻辑和经验的检验。观点是谁提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这些观点都必须具有内在一致性和充分的证据支持。因此,理智探究是一门有其自身完整性的学科,它与科学探究有所不同,更不是一种政治或宗教的意识形态。苏格拉底不会自欺欺人地认为与将军交谈就是在讨论战略,与政治家交谈就是在讨论治国之道。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讨论的是这些领域的前提假设,而这些假设必须以哲学的方式被思考。思考必须是严谨的,而哲学是一门独特的学科,它超越于其他学科之外,而其他学科最终会受益于哲学的思考和对话。
从柏拉图的著作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苏格拉底的一些重要品质。苏格拉底曾说自己是个“助产士”,这是那些倾慕苏格拉底的人最应该学习的。我们学习苏格拉底不在于模仿他(正如他不会去模仿任何人一样),而是要学习他独立思考的精神。那些想要向苏格拉底学习的教育者应该记住以下几点:
1.讲授任何关键概念时,都应该认识到这些概念是可操作的,并且提供有序的操作程序;
2.思维探究应该从学生的兴趣开始;
3.激发人们思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让他们参与对话;
4.卓越的思维是充分立足于经验的逻辑思维(如柏拉图所说,它也是富有想象力的)。因此,思维训练课程应该同时强调形式推理和创造性思维。
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们在提出自己的主张时,往往持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态度。哲学需要更具辩证性,更有张力,而恰恰是文学和戏剧首先提供了这些所需。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三位伟大的剧作家,启发了当时的哲学家们如何戏剧般地组织思想,如何在思想的碰撞中提升认知。其中,柏拉图应该是受此启发最大的一位哲学家。
当然,柏拉图也从苏格拉底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哲学的生命在于对话,哲学家既是教育者,又是学习者;哲学本身乃是教与学的统一。
柏拉图以一种通俗易懂又完整可靠的方式来呈现哲学,但在他之后,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则少之又少。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古希腊的经验,并将总结的教训用于解决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因为我们今天也生活在一个哲学匮乏的社会里——知识有余但智慧不足。今天这个社会,只有少数人才能够接触哲学,而且这种接触往往来得太晚。
学习哲学不能通过强行灌输,只有当人们自己想学时,学习才会发生。当然,这种学习动机需要一定的刺激来激发,这就类似于希腊人的文学刺激了他们的哲学需求。希腊人并非天生就具有哲学探究的特殊才能,这很可能是荷马留下的宝贵遗产。荷马的公正无私让希腊人看到了正义,荷马的不偏不倚让希腊人看到了真理。如果一个民族希望子孙后代都成为有智慧的人,就需要创造大量能体现其所珍视的价值观的艺术活动,就像《伊利亚特》体现了希腊后代所珍视的价值观一样。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新的课程,以促进儿童独立思考。这些课程将激发儿童的想象和思考,使他们能够更富有想象地、更深思熟虑地进行制作、说话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