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一首诗词,首先要弄清楚其内涵,即作品表达了怎样的内容、抒发了怎样的情感。一般说来,诗词的表面意思往往不难理解,但深入理解诗词的内涵及意蕴却不容易。此外,诗词教学有时会套用标准答案,这使得学生无法感受诗词深刻的内涵,丧失对其进行审美探索的兴趣。诗词集评为解决这一问题创造了条件,诗词评家提出颇富见地的感悟,为学生理解诗词内涵提供了多视角多层次的参考。以温庭筠的《望江南》(也作《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
洲”——为例,李冰若评末句“真为画蛇添足”:
“过尽”二语,既极怊怅之情,“肠断白
洲”一语点实,便无余韵。惜哉,惜哉!
俞平伯则将《望江南》与唐赵微明的《思归》诗进行比较,表达了不同的看法,认为“白
洲”这一意象有渊源:
唐赵微明《思归》诗中间两联云:“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
满芳洲。”合于本词全章之意,当有些渊源。
“白
洲”句是画蛇添足还是有渊源而意涵丰富的文字?有研究者对“白
洲”的渊源进行了梳理
:
要理解尾句的底蕴,得弄清词人着重点出“白
洲”的用意。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登白
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鲍照《送别王宣城》:“既逢青春盛,复值白
生。广望周千里,江郊霭微明。”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
,日落江南春。”骆宾王《在江南赠宋五之问》:“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
。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刘长卿《送李侍卿贬郴州》:“忆想汀洲畔,伤心向白
。”柳宗元《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非是白
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
花不自由。”(宋)张子野《赠妓兜娘》诗:“十载芳洲抚白
,移舟弄水赏青春。”可见“白
洲”当是泛指,既是采摘
花之洲,亦是相会送别之所……“肠断白
洲”并不是词人为合于词调格式而作的蛇足之笔,自有其深长悠远的意味!
如此对“白
洲”内涵意蕴的解读让人感慨颇多!“白
洲”已不只是一个具体的地点,更是一个富有审美意味的象征,蕴含着极为深沉的情思——在世界上有很多“白
洲”,不仅是《望江南》中的思妇,世世代代有很多人在这里分别、思念、期待!
由此例可见,诗词评点者因其积淀深厚、眼光独到,能为我们理解诗词提供丰富的信息,让我们可以沿波讨源,更深入地理解诗词的意蕴。如本书第一部分所述,中国古诗词讲究蕴藉,我们要从中听到弦外之音、体会言外之意,《望江南》除了表达一个女性对爱人的期盼之情外,读者是否还能生发其他的感悟?我们来看夏承焘评点《望江南》中“过尽千帆皆不是”这一句:
一方面写眼前的事实,另一方面也有寓意,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的意思,说明她爱情的坚贞专一。清代谭献的“红杏枝头依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词句和这意思也相近。
这样的评点揭示了《望江南》的言外之意——对爱情的坚贞专一,这对我们理解作品的内涵无疑大有启发。但如此解读牵涉两个问题:一是作者本人有这样的意思吗?二是作者如果没有这样的意思,读者可以如此解读吗?这是面对诗词评点时普遍存在的问题,即评点者对作品延伸的、个体化的理解在怎样的情况下是可接受的?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叶嘉莹对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懒起画蛾眉”一句的阐释。叶嘉莹认为,如果从这句话只看到一个女性的慵懒是不够的,在《唐宋词十七讲》中她如此解读这句词
:
“蛾眉”可以想到《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可以联想到屈原的《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画蛾眉”表现的是一种爱美要好的感情,而且是精神品格上的爱美要好。杜荀鹤在《春宫怨》中写:“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写的是宫中女子面对妆台上的镜子的时候,却懒于梳妆了,因为她不知道化妆给谁看呢,谁是欣赏她的人呢。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水浒传》上阮小二说他的一腔热血要卖给一个识货的,连孔子都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做臣子要等待君主的知赏和任用,作者正是借此写一个才智之士不被任用的感慨和哀伤。因此,“懒起”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是一个意涵丰富的语码。温庭筠的词中,女子虽然“懒起”,最终还是要“弄妆”。这个“弄”字,就有一种玩弄和自我欣赏的意味。古人说:“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花的本质就是芳香的,不会因为没有人欣赏而改变。陆游在《卜算子·咏梅》中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就是说芳香的梅花即使凋落、被碾压,其本质也是不变的。陶渊明在《咏贫士七首·之一》中写:“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知音如果不在,就这样吧,也没有什么可悲哀的。因此,“弄妆”的女子毕竟还是珍重爱惜自己的美好,不是说没有人欣赏就堕落和放弃了。这正是中国旧传统的那些读书人的品格和操守。
显然,叶嘉莹解读的是“懒起画蛾眉”的言外之意,其中包含极为丰富、深刻的联想。基于这样的解读,我们来分析上述两个问题:
第一,作者本人有这样的意思吗?
叶嘉莹指出,凡是一个伟大的诗人,都不只是用文字而是用他的生命和生活去写诗的。屈原如此,杜甫、陶渊明、苏轼、辛弃疾这些品格上光辉隽洁的伟大诗人都是如此
——这即是文如其人。温庭筠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意在《菩萨蛮》中表达上述意涵吗?《旧唐书·温庭筠传》说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新唐书·温大雅传·附庭筠传》说他“薄于行,无检幅”。温庭筠有屈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人生追求吗?叶嘉莹对“懒起画蛾眉”的解释行得通吗?
我们来看温庭筠求仕的经历
:开成四年温庭筠曾参加京兆府试,荐名居第二,却因故罢举。开成五年、会昌元年的进士试他均未能参加。会昌二年至大中元年,从温庭筠现存诗文看不出他曾再参加过京兆府试和礼部进士试,但从大中二年至九年,他至少参加过四次礼部进士试,但均未登第。至大中九年,最后一次参加科举的温庭筠已是55岁的老人(按其生于801年)!温庭筠屡次应试不第的原因有多种说法,包括“士行尘杂”的社会舆论,令狐绹“有才无行”的进奏,以及旅游淮上受辱之事。每次应试,主考者都了解其文才出众,有的甚至公开称誉,之所以都以落第告终,主要还是主贡举者特别是有权势者对其“有才无行,不宜与第”的看法,直到他后来被贬隋县尉,仍然与人们对其品行的看法有关。
从温庭筠不断求仕的经历可以看到其不羁的另一面——投身主流社会以实现经济之志。温庭筠在《病中书怀呈友人》中写道:“逸足皆先路,穷郊独向隅。……赋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诬。……有气干牛斗,无人辨辘轳。……积毁方销骨,微瑕惧掩瑜。”温庭筠困守在孤僻的角落,他知道这是命运注定,让他寒心的是遭受诬蔑,“有气干牛斗,无人辨辘轳”
,别人都误解、诋毁他,最终自己就难以辩解了。
由上述这些材料可见,饱读诗书的温庭筠有才智、有理想。在中国古代社会,求仕是一个文人能够证明和实现自身价值的唯一途径,温庭筠也在努力希望得到官方和主流社会的认可,而由于个性和行为原因屡屡被拒之门外。有趣的是,在古代社会,一个女性希望得到男性的恩宠,和一个士人希望得到君主的青睐和尽忠报国的机会,二者是很相似的。温庭筠屡试不第,一生茫然无着,应当也是怀着一份失落与寂寥的心情,他将这份情意寄托在《望江南》《菩萨蛮》中,以一个女性的言行象征性地表达出来也是自然、合理的。
第二,作者如果没有这个意思,读者可以有这个意思吗?
清词人谭献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温庭筠的作品当然有可能只是写女性怀春或思妇盼归,可如果他的作品能够“自然”地引起读者的联想——读者之用心,又何必不然?“他写美女爱情的小词,能够提高我们的一种品格和修养,那又何必不然”
?
在《迦陵论词丛稿》中,叶嘉莹辟专节讨论“论温庭筠词之有无寄托”。她列举了两派相反的观点:张惠言、陈廷焯、吴梅主张温词有寄托,刘熙载、王国维则不认为温词有寄托。叶嘉莹认为,诗词皆为美文,由诗词中的意象产生联想是非常自然的——“有情感、有意识之人观之,则自感觉之触发,可以得无穷之意象,生无穷之联想”,“可谓仁者得其仁,智者得其智,深者见其深,浅者见其浅”,“诗词之多托喻之作,实乃纯艺术之美文之一极自然之现象也”。
中国文人易于将诗词写成寄托之作,还有第二个原因:中国自古将文艺价值依附于道德价值之上,“是以不写成为有寄托之作,则不足以自尊;不解成为有寄托之作,则不足以尊人”。
叶嘉莹指出,因第一种原因引发读者自然美感联想的作品自是佳作;第二种原因所写成的有寄托的作品则分为两类:一是作者有心托喻,而且其性情、身世、修养、人格确实能够支撑起其寄托,其作品因蕴含着悲天悯人、感时忧国之心而诚挚深厚,真切感人,另一种为依附道德而虚伪造作甚至欺世盗名之作,与作者的性情、身世、修养、人格全不相符,这样的作品自然没有价值乃至令人厌弃。
由上述分析可见,将《菩萨蛮》解读为“欲用世而不得”,将“过尽千帆皆不是”理解为表达对爱情的坚贞专一,都是可接受也值得鼓励的,这是“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的表现。面对有关古诗词内涵的评点,要关注评家对诗词内涵扩展性的理解,如清黄苏评苏轼的《卜算子》“语语双关”,清陈廷焯评其“寓意高远”,“双关”“寓意”都说明作品内涵存在可延伸的解读。
当然,诗词内涵解读的延伸不应是随意的,而应如上面的分析那样,要考虑作者经历、社会背景、文本关联、文化传统等等。以温庭筠的《菩萨蛮》为例,作品中的“蛾眉”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中已成为一个有着特定含义——在精神品质上爱美要好的心情——的“语码”(code),对于饱读诗书的温庭筠来说这个语码他太熟悉了,当他写“画蛾眉”时,他的潜意识、过去所读的书、所受到的教养、所经历的生活都成为“语码”被识别、被理解的条件。同样,处于中国文化背景中的读者,在了解温庭筠人生经历以及中国士人情怀的基础上,也会自然地对与“画蛾眉”相关的“等待”“期盼”产生情感共鸣。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诗词内涵的解读,我们一方面鼓励延伸式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反对毫无根据、不顾背景的联想。在评点苏轼的《水调歌头》时,周汝昌说
:
我不同意把这首词理解为苏东坡在写他的政治心情,写他怀念皇帝的感情。我们并不否认古典诗歌里常有“寄托”这一事实,但我们也不赞成用猜谜索隐的方式去谈诗词,例如说“天上宫阙”就是指京城、朝廷,“人间”就是指地方(山东密州)等等。那样,会把作者的感情、思想凝固化、狭隘化起来。
这种牵强附会的理解早已有之,最典型的就是《毛诗序》释《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还有《毛诗序》释《兼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这样的解释全然不顾作品的写作背景,审美意味尽失。类似这样牵强附会的解读都需要警惕,除了像上述分析《望江南》和《菩萨蛮》一样,要关注作者、社会、文化等背景信息,还要警惕中国文学审美“文以载道”“文以明道”“文以贯道”的强大力量,将情感、审美作为理解诗词内涵的核心。
周啸天在评析《关雎》时说
: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若下一转语,便有“说诗必此诗,定知非解人”。懂得这番道理,来看《关雎》诗中的单相思,又不仅是单恋而已。诗人于爱的对象“寤寐求之”式的执着追求,及其在现实中“求之不得”,便于理想(幻梦)中“友之”“乐之”的实现方式,均构成一种境界,一种超越本文的象征意蕴,从而能够兴发读者引譬连类的联想。我们不由会联想到风诗中的其它作品如《汉广》、《蒹葭》,联想到《离骚》,其中所写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苦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迷惘,及“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劲头;不由会联想到古代神话对世界的浪漫征服和把握的方式,甚而联想到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不安现状,通过心灵与思辩追求美与自由、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历程。诗情一旦与哲理结合,便给世代读者以回味无穷的审美愉快。这或许就是包括《关雎》在内的风诗名篇的艺术奥秘所在。
“越是杰作,其结构层面越多,象征意蕴越难穷尽”,我们从这样“以审美为核心”的鉴赏中“得到新意和胜境”,感受诗词所蕴藉的无穷美的意味,体验其多向、多层的美感。因此,关于诗词内涵的评点往往有诸多说法,甚至会存在争论,从诗词赏析的角度,判断正误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些评点能够最大程度展露诗词的美感,这是我们在阅读集评时应当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