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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组古典艺术辩证范畴

有阴必有阳,有往必有复。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传统的思想、艺术,都普遍存在这种辩证观念。就文学艺术而言,主要注意下面几个范畴。

一 工拙(遣词的技术层面)

一般地说,读诗文先分工拙。在通常意义上,工胜于拙。

字面工拙与意义表达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工”是指精工、巧妙。所谓炼字、句眼、活法等,皆是求工之法。诗话词话中有很多实例,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弄”皆是。“工”是在表意恰切的基础上求表达的生新巧妙,若单是字面精致则可能是缺点,有时候字句琐细精致,可能损害意义。

佳作以神完气足为标准。若一个作品只是某处炼字炼得好,达到了局部表意的精巧,而整个作品气不畅而神不完,这就像乞丐破衣服上镶嵌一块宝石,那也是不济的。

“拙”的含义可以是笨拙,也可以是朴实。朴实者往往更近于自然。因此拙有时是优点,所谓“古拙”,返璞归真,那是很高的表达境界。但大巧若拙的“拙”都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很难。

工拙,取决于个人气质与用词习惯,或体裁(律诗较工,古体较拙)。

诗有古拙而胜者,如崔颢的《黄鹤楼》略胜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

《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传说崔诗令李白搁笔叹服,然而李白究竟是李白,不肯服输,后来写下了《登金陵凤凰台》。李白受崔颢此诗的影响痕迹明显,到底还是落在了崔颢的阴影中。从形式上看,崔诗首四句一气贯注,连用三个“黄鹤”而不觉累赘,句法自然灵活,尤其是颔联似对非对,不合律诗对仗要求,不“工”;李诗的颔联就工稳得很。李诗的颈联,“三山”对“二水”,“半落”对“中分”,“青天”对“白鹭”,对得十分工巧。从整体上看,李白比崔颢要工稳,崔颢显得比较古拙。但从表意上看,崔诗的颔联,前半句基本是对仗的,而以“空悠悠”一散,为下面抒情的展开开拓了空间。崔诗表现的是时空背景下的“乡关”之思,一种生命的流落感,是一种极其普遍和深刻的生存体验;李诗则表现思念君主的政治情绪,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士人阶层的特定情感,比崔诗浅窄。由此可见,文学作品还是须以立意为先。意高则文高,仅有词句工稳,价值不大。

“工”能显示作者的才气和匠心。求“工”是语言表达的基本方向,但更需要求神之工。字面上的“工”固然不错,但要神完气足才是上乘。工于神优于工于形。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的字句看似寻常,而感叹时世令人动容;而其《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字面句法皆工稳,但总觉不及《江南逢李龟年》寄慨遥深。

二 华素(词句的美感层面)

华是有光辉,有文采。素是朴素、质朴。

通常地,华者较受偏爱,素者易显寒碜。但单纯的华与素,均非最高境界。清华者质而实绮,具有“素”的因子,境界较高。可见华与素两种要素,能辩证统一为高。

古诗质朴者多,所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后来文辞逐渐繁复,美化词句风气渐次增长,审美观念亦相应变化。骈文的流行,六朝讲究音韵对仗,都强化了汉语美感,多数诗文变得越来越华美精致。中国诗歌,六朝前较素,此后较华;民歌较素,文人诗较华。

华素与工拙一样,取决于个人气质与用词习惯,或体裁(古体诗较素,近体诗较华)。时代审美风尚,则影响到人们的审美判断。陶渊明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彼时尚华,无人喝彩,唐代之后华至于盛乃有反归于素之要求,故渊明诗深受宋人如苏轼等的极度推崇,得享崇高地位。

三 显晦(意义和情感的呈现)

古典诗歌,多讲究含蓄不露,尚简用晦。含蓄乃得思致微妙,韵味隽永。

含蓄就是有分寸的“晦”。情意传达委婉,则必不能直言,须借助他物以曲折尽意。故比兴手法、借景托物以抒情言志,成为中国诗歌的重要传统。

“显”指的是意旨明白畅达,痛快地明说。痛快若不沉着,品位较低(朱光潜痛诋次等作品,弊在一览无余)。一般来说,古典诗歌讲究含蓄,含蓄的作品被认为有更高的品位。

李白《赠汪伦》,太显,品位较低。而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含蓄,品位较高。《静夜思》看似显露,实则曲折,举头低头之间,意味深长,品位更高于前二者。

晦而不能涩。晦涩不好,妨碍读者接受。李商隐无题诗意义幽晦而字句清通,意象美妙缥缈,能吊人胃口,故是好诗。好诗的意旨须介于显晦之间,不能过于明白直露,也不能隐晦难测。

白居易诗较显,老妪能懂,然亦受人诟病。杨万里诗较显(口语多),亦颇受指摘。李商隐诗较晦(诗意曲折),“独恨无人作郑笺”。宋诗多用典者容易造成理解隔阂,这是“隔”,不是含蓄。

四 雅俗(艺术品位层面)

雅俗是品位的问题。中国传统审美意识形态,推崇“雅”而鄙视“俗”。平心而论,雅的作品并不必然比俗的作品有更高的价值;雅与俗是相对的概念,二者也可以互相转化。今世以为“雅”者,前世却往往为“俗”;今世以为“俗”者,后世却可能为“雅”。

《诗经》,现在看是够古雅了,可是十五国风却是当时各地传唱的流行歌谣;白居易的诗,当时“老妪能解”,如今已不是那么浅显易懂了;词在宋朝很流行,属于俗文化现象,而如今已成极少数“雅人”偶尔弄一弄的古雅玩意儿了。可见雅俗并非一成不变的,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雅俗之辨,这里不作细致的阐述。大体上说,可从以下几个角度去体会其区别:

体裁——诗词曲(诗庄词媚曲俗),每下愈俗;

意趣——山林气为雅,市井气为俗;

语言——文言为雅,口语为俗;

题材——明理为雅,言情为俗;

风格——疏淡为雅,浓密为俗;

表现特征——含蓄深婉为雅,浅近直露为俗。

五 刚柔(基本风格类型)

在古代文论中,风格是个重要的范畴,说法很多,不一而足。刚柔被认为是风格的两种基本类型。刚,近似于崇高;柔,类似于优美。刚,近于豪放;柔,近于婉约。

思想的强度,情感的力度,语言的硬度——这是确认刚柔特征的几个方面。

文学文本都是以语言为载体,无论一个作品是何种风格,都通过语言而被读者感受和认知。所以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品言语的质地。从遣词造句即可看出语言的硬度区别。例如所谓豪放词与婉约词,在措辞上就有刚柔的差异。

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写景则曰“百舸争流”“鹰击长空”;忆旧则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发问则曰“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述志则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动词硬朗,言语劲崛,是刚性作品。

同属刚性的作品,其刚度未必一样;同属柔性的作品,其柔性千差万别。孟子与韩愈,都气盛文雄,带有刚性。但孟之激切,韩之峻拔,区别明显。

刚柔特征也与作品立意有关,而内在地取决于作者的人格气质。人的个性,亦大致有刚柔之别。

陆游和毛泽东都有题为《卜算子·咏梅》的词。陆游:“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毛泽东:“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陆游词表现坚守清高不俗的坚定人格、即使死亡也决不妥协的立场,虽词气凄苦,满篇愁怨,仍不失刚烈之性。但既说“无意苦争春”,却又寂寞愁苦,可见其坚持不仅因为坚定,更分明出于无可奈何。而毛泽东词也说“不争春”,但寂寞愁苦踪影全无,梅花面对“悬崖百丈冰”,只管无畏地开放。尽管这还并不是反映其超人气魄的典型之作,没有“四海翻腾”“五洲震荡”“试看天地翻覆”的气概,也没有要“倚天抽宝剑”把昆仑山“裁为三截”的想象,但从这首抒情意味浓郁的小词就不难观察出,毛泽东的刚性是陆游无法比拟的。毛泽东显然比陆游具有更强大的个性、更坚定的意志和更乐观的态度。毛泽东是政治领袖,而陆游到底只是文人。

六 曲直(文笔的姿态)

文意的明晦程度,结构的舒展程度——由此判断是曲或是直。一般来说,古典诗文“崇曲忌直”,这一点需要注意。

《出师表》中“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议论,从字面上看,好像是要求后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而实际上还暗含着诸葛亮“亲贤臣,远小人”的告诫。东汉的宦官之祸,为害甚烈,“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即是有感而发。所谓“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就是提醒后主不要偏爱自己的宫内宦官,而要去亲近诸葛亮的府中大臣。这层意思,极为含蓄委婉。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写林冲在沧州杀人落草,极尽腾挪曲折之能事;《老残游记》中“明湖居听书”一节,写白妞的出场,也是层层铺垫,极力渲染,笔法非常曲折。

白居易诗歌的语言明畅而长诗结构舒展,李贺诗歌的诗意晦涩而语言密度饱和,一直一曲,区别明显。“曲直”关系也是辩证的,有曲中之直,也有直中之曲。李白《静夜思》,明白如话,看起来很直。而在“明月光”与“地上霜”之间,在“举头”的“望”与“低头”的“思”之间,意味是相当婉曲悠长的,可谓“直中有曲”。

七 疏密(作品的布局)

笔墨的浓淡,布局的动态均衡,是中国传统艺术共具的特点。诗文、书画、园林等,无不讲究浓淡疏密。

疏密浓淡的区别,表现在诗文中,往往显示为意象的密集程度或描写的繁复程度。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写景浓密;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写景疏淡。疏密浓淡必须适度。适度疏淡,易见精神;适度浓密,易见生动。笔墨过淡,则失之空疏;笔墨过浓,则失之繁琐。

《红楼梦》的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通过林黛玉的眼见耳闻介绍贾府的环境和人物,笔墨的疏密处理十分出色。人物出场,各具特色,有详有略;而人物的出场与环境的描写,相互错置,交相掩映,显出一种整体布局的动态的均衡感。

八 动静(风景的呈现)

写景文字的分析,常常离不开动静的概念。万事万物,莫不有动静。从哲学的观点看,静止是相对的,动和静的关系是辩证的,因此,写景写得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可合于万物运动之道。单纯的动景和静景,不太可取。

王籍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前后二句,都是动中有静,后人以为名句。但这两句意思相近,过于粘着,不如王安石集句“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前句静中有动,后句动中有静。

《沁园春·雪》是毛泽东的有名词作。“千里冰封”是静,“万里雪飘”是动;“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以动态写静景,更显活泼。

物之鲜活,必显于动;而意之深远,必取于静。中国诗歌意境,总体上趋向于静。

单从取景的角度说,单纯写静景,一般不太可取,但当作者有意渲染寂寞或哀伤情调之时,就可能采用纯静态的写法,取得极佳效果。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就是一片纯静的景象。一组静景,构造出一幅昏暗凄清的画面,渲染出一派死寂的氛围,从而成功地传达出天涯的“断肠人”的内心凄苦的感受。

静的浑穆与动的烈度若能凸显,往往具有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

《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片静景,浑朴莽苍。明朝胡应麟以为此诗“大有汉魏风骨”。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写道:“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此等动景描写,力度很大,笔法硬朗,气势不凡,撼人心魄,在古代诗文中不多见。

九 奇正(个性的表现)

奇者畸也,“畸于人而侔于天”(《庄子》)。作奇文必先有异于常人的奇思奇想(“畸于人”);而此奇思奇想,虽出人意料而必齐天道之大(“侔于天”),必含至正之理。因此,奇与正乃是辩证的关系。文宜求奇,而必反归于正。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对孟尝君的评价,虽是受《史记》的启发,但毕竟与世上通行的看法不同,所以不妨视为一篇标新求奇之作。而文中所述之理,归结于须求大才的人才观,实则稳妥正大。

一味求奇,并不妥帖。李贺诗尚奇,后人有“奇过则凡”的批评。不奇则平庸;而过于求奇,则易流于险怪。 OlQKzVPpGxfCX/kAd9w8/Y5zHGsFCL6Pq/k9rf0AcgnWr6i4+286TguEQ7/lBb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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