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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钱钟书的《读〈伊索寓言〉》

据我浅见,钱氏的学问,大抵以考据之功最为突出,以其涉猎宏博,故能相互发明。而于义理,虽多有精见,而未免散杂。钱氏著作,我大略翻阅。《管锥编》固有胜于前人读书札记者,《谈艺录》固有异于古代诗话者,而为浅薄如我者所不喜。我喜欢的,是他的《宋诗选注》《七缀集》和《写在人生边上》。至于《围城》和《人兽鬼》,稍作浏览,唯觉其人聪明有余,目光犀利,幽默而时有泛滥,讽刺而多显刻薄。

《读〈伊索寓言〉》一文,出自《写在人生边上》。此文曾选入高中语文课本,我觉得是很好的文章。似乎是2002年,我要上一堂公开课,就选了这篇文章。讲授之前,认真阅读此文后,写下了这篇读书笔记。这篇笔记呈现的是我当时的认识。

《读〈伊索寓言〉》是钱钟书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的一篇。该散文集薄薄一册,收入的文章不多;而于人生,见解深锐,“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积淀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堪称一本厚重的大书。

钱钟书眼观今古,学贯中西,凡有所论,精见迭出。而其考据之精密,辞章之风趣,无不大有可观。清儒有钱氏之精博考据,而少有钱氏之谐婉辞章,如戴东原、段玉裁诸人是;近人有钱氏之谐婉辞章,而罕见钱氏之精博考据,如林语堂、梁实秋诸人是。钱氏散文,此为本色。

《写在人生边上》的大多篇章,与当今所谓“文化散文”,当属同类。文化散文,以观察人性、解剖文化、评论人生为旨归,故此类散文之成功,要在有发人深省之见。《写在人生边上》的各篇文章,无一不有精辟机智的见解。此文对恶劣的人性和不良的社会,借读《伊索寓言》之题,淋漓尽致地大肆发挥。钱氏的发挥所涉甚广,精妙的议论随处皆是。文章的主体部分,列举了九个《伊索寓言》的故事作为分析例子,每个例子都有不少精彩的议论;首尾部分,更是圆转迂回,妙趣横生,前后一贯地阐发了作者对寓言、对历史、对生活多方面的独到见解。

这些议论都毫无例外地精彩,全部原因就在于一点,那就是:这些议论是充满智慧的。我们知道,议论有多种,板着面孔的迂腐说教、言不及义的陈词滥调、义正词严的装腔作势、一团和气的亲切甜俗、满嘴油滑的无聊调侃,是习见的几种。钱氏的这篇文章,与上述几种大不相同,外表是平和而冷峻的,而在这平和冷峻的外表下面,埋伏着洞察世相的尖锐眼光和解剖人生的犀利智慧。文中体现的智慧,主要有两种:一是积淀在观察经验中的人生智慧,一是体现在表达过程中的语言智慧。

生活本身并不给人智慧。生活中的智慧源于人对生活的观察、体验和反省。以此为基础,才能够迅速地深化人生经验。人生经验的多少与深浅,跟年龄的长短并不完全成正比。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发表于1941年,钱钟书才31岁,而对世人心态和社会病态,已能洞幽察微。在《读〈伊索寓言〉》一文里,卖老学少的常人心理(第一段),不同场合的炫耀卖弄(蝙蝠的故事),生不救济而死后攀附诗人以利己(蚂蚁和促织),绝无自知之明的批评攻击(狗和影子),借口堂皇的文饰与汲汲名利的上爬(天文家的故事),以己之丑丑人的丑态(乌鸦的故事),美化自己弱点的为辞矫饰(牛跟蛙的故事),毫无理由的贪心和戒心(狐狸和葡萄),富而后吝的悭啬(老婆子和母鸡的故事),伪装济世的害世(驴子跟狼的故事),顺手拈来,加以讥刺,说明作者对人性之善恶和社会之丑陋,已有全面的观察和深刻的体会。“使彼世相,如在目前”,这些对世相的征引和议论,表现了烛照人生的眼光。

本篇的思维方式以求异为特色。求异思维鲜明地体现了思维主体的批判精神。全文以《伊索寓言》为对象,非但不作无聊的因袭,反而聪明地宕开笔墨,大肆求异。寓言作为一种文体,本身就以提供教训和批评人性为特色;而由于钱先生意在批判现代社会人群更甚于古代的劣根性,对每个寓言,都独出心裁地根据现代社会的特点作进一步“挑漏子”式的借题发挥,更尖锐地直指种种人性中丑恶的现实——可谓“批评中的批评”,“对批评的批评”。钱氏笔锋所指,无不成为其嘲弄讽刺的对象,质疑精神是显而易见、无所不在的。

求异的具体方式是多种多样的。钱氏的特色是以立异求新为宗旨,而具体手法则是借原题作巧妙的引申发挥。“蚂蚁和促织的故事”借柏拉图《对话篇·菲德洛斯》的促织变诗人的说法加以发挥,说“这故事应该还有下文”,引申出诗人生时无人救济而死后被人利用的炎凉世相;“狗和它自己影子的故事”叙述原寓言后,又抛出一句“我们现在可以应用到旁的方面”,转向批评世人缺乏自知之明。“天文学家的故事”由“下井”而类比引申到“下野”与“下台”;“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则虚拟葡萄被吃而深入一层揭露人类私心的贪婪和对别人的戒惕。钱氏善于借题发挥,善于发散开去——顺便说一句,发散思维是钱氏几乎所有著作都明显表现出的一个特色——笔法腾挪翻转,思路灵活广阔,于是既能立异标新,又能新意迭出如珍珠散地,让人目不暇接。

《读〈伊索寓言〉》一文的语言智慧,体现在多个方面。首先,其语言基调是冷峻尖刻的。作者对社会的眼光不是热的而是冷的,不是温和的而是犀利的,他更多地看到的是人间丑恶的一面。这一点与鲁迅很相似。文章语言的警辟尖锐,径直说出了许多残酷的事实和残酷的真理,表明了作者洞察的深微细密和语言的深刻敏锐。这些语言“直指人心”,还真有点与禅语的机锋相似的意味。如:

·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灵活,无才便说是德。

·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

·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以为人事里的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

世态竟如此之炎凉,作者自然忍不住随心所欲、左右开弓地嘲讽。此文不可以说是平和的幽默,只能说是峻刻的讽刺。由是之故,作者的语言智慧,于是又表现为尖冷的挖苦奚落:

·这部书差不多都是讲禽兽的……

·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把纯朴的小孩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

这两句一前一后相互照应,不明明是说人类奸猾而禽兽纯朴吗?全文的意旨十分明显:现代社会里,人类和人性表现出来的病态,真是禽兽不如。

读过钱氏的小说和散文的人都知道,在语言方面,他喜欢并擅长“妙解”和“曲解”。本文之中,或机智俏皮地妙解,如对于现代比古代更悠久古老的议论;或别有会心地曲解,如天文学家一段由下井而及下野和下台。这使得文章语言多了一层谐讽味道。这种风趣的语言,用来阐释对人生和社会的严肃见解,暗含着作者对人世的悲悯,就造成所谓“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风格特征。这正是钱氏文章的一大特点。“蝙蝠的故事”里面有辛辣的嘲讽,“蚂蚁和促织的故事”背后却有酸涩的眼泪。钱氏的文章可以让人会心微笑,但绝不会开怀大笑。它沉重的主题和叹息世相的深意,使我们在文中遇到再俏皮的话也大笑不起来。

总的说来,《读〈伊索寓言〉》其文,一如钱钟书其人,以一语论之,曰“智慧”而已。钱氏学问广博,然并非立地书橱,非徒有知识而无见识者可比。议论警辟,有识见故。识见深邃,有智慧故。 yedIM2DFYP2lxwD1/q3SEi+Q5IYcaFLaVQs5xz/PexxtX3e32emzgxlOXBfRRs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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