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文本的宏观意义,或者说它的核心意念(主题),都是通过若干意义单元的组合而实现的。
一个意义单元中,通常包含着若干语义片段。语义片段是指具有一个完整的语义的片段。每一个句子,都可以说是一个细小的语义片段。但是,由于每个句子在文本中的表意功能、所占的“表意权重”各不相同,它们在分析文意时的重要性是不一样的。例如,在一个段落中,主旨句的“表意权重”就超过别的句子。
若干语义相关的句子,在阅读理解的时候,可以归并起来。意思相关的句子与句子的联合,形成句群。在同一个文本中,一个句群与另一个句群,必然存在某种组合关系。这种组合关系,或者说结构关系,是一种具有逻辑性的关系。对这种逻辑关系加以梳理,就可以发现其意义表达的结构。
文本中局部的、意思相关的若干语义片段组合起来,就构成了意义单元。各个意义单元组合起来,就实现了文本的宏观的、整体的意义。这个宏观的意义,就是“主旨”或“中心”。其组合过程与组合关系,就叫作“结构”。文本结构的逻辑性,是文本创制者理性的表现,也是文本的理性的表现。正因为存在着这种理性,文本才是可以被理解的。任何正确的阅读理解,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都不得扭曲或破坏这个结构。
文本结构的把握、整体意义(主旨)的理解,都建立在对意义单元和每个语义片段的理解的基础之上。所以,无论多么复杂的文本分析,对每一个语句、每一个细节的分析理解,都应当是第一步。
下面以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作一个分析。为什么选这首词?因为很多人都读过这首词,甚至能背诵这首词,很喜欢这首词,但是很多人都没有真的读懂。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1)“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是开头句,是议论句,表意权重较大。“逝者如斯”,水是象征时间流逝的经典意象。大江与人生,都是单向的流动,一旦过去就永不回头。但是,大江是无知的、无情的,“风流人物”是有知的、有情的。要注意到,在这个语句中,大江之浪是行动的主体,而“千古风流人物”却是处于被支配的被动地位。有情的人,在无情的自然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哪怕你是“千古风流人物”,也不能避免被“浪淘尽”的宿命。
基本语义: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力和渺小。
(2)“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是叙述句。赤壁鏖战的“故垒”依然可见,而“千古风流人物”周郎却不见了。点了“赤壁怀古”这个题目,也是对开头一句意思的响应。
这个“故”字,也与后文形成了两处反差:第一,“故垒”作为人类活动的遗迹给人的荒废之感,与下句依然如故的自然山河形成对比;第二,荒废的“故垒”,与下文周瑜曾经的雄姿英发形成反差。
基本语义:呼应开头句的意思,英雄人物被“浪淘尽”了。
(3)“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这是描写句,内涵值得深究。“穿”、“拍”、“卷”三个字很有力度,壮丽景象之中蕴藏着奔腾的、不甘寂寞的力量。这是自然的力量;“周郎”逝去了,历史上的风流人物统统“淘尽”了,但自然亘古如斯,伟力依旧。很多分析家认为,这表现了苏轼“不但没有一丝的伤感,反倒洋溢着一派豪情”,其实是误解。为什么呢?因为这种理解与上文没关系,凭空而起,来路不明。
这句话虽无“豪情”,却写得有力。这不仅有对英雄“淘尽”的感慨,也有抒情主人公有感于自然的雄壮,内心有某种模仿自然、变得雄壮的生命冲动。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怀古”。
基本语义:呼应开头句的意思,英雄人物被“浪淘尽”而自然永恒;但亦有苏轼生命情怀的涌动。
(4)“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这句是叙述句,“江山如画”是对“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概括,也是“豪杰”的一个背景。苏轼怀古,怀的是“豪杰”,折射的是他内心深处的“豪杰梦”。上阕至此结束,但此句又与下阕有关。“一时多少豪杰”,那是周瑜们,而不包括苏轼自己。同样是在赤壁,周瑜建功立业,雄姿英发;而苏轼灰头土脸,“早生华发”。下阕的周瑜和自己的对比,植根于此。
基本语义:对英雄豪杰的渴慕。
(5)“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两句是叙述句,句中也用了描写手段。既然是怀古,当然是“遥想”了。周瑜既得美人,雄姿英发;又在谈笑之间,便建立不世之业。人生之成功,莫过于此。苏轼内心对周瑜的羡慕,可以想见。这与下一句写“我”的狼狈,形成了对比。
基本语义:对英雄豪杰的渴慕,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6)“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这是叙述句。“生华发”是随着年老而自然发生的正常的现象,但加上“早”字,就不够正常了。人生一事无成,年华虚度,心中多忧闷,所以头发提早白了。早生华发是伤今,伤今正是怀古的心理基础。
基本语义:对自己人生未能建功立业、过早衰老的哀叹。
(7)“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是议论抒情句。“江月”是水中月,“镜花水月”是比喻世界的虚幻性。人生既然“如梦”,当然就是虚幻的。虚幻之人生,虚幻之江月,是双重虚幻。对于东坡来说,这句表现的是自己人生悲哀的幻灭感。此外,应注意到词句与全词首句的呼应关系。本词的首句,也有人生的虚幻感。
基本语义:人生是虚幻的。
有了局部的分析,接下来就该是整合了。整合就是整理合并,要把同类项加以合并,再进行进一步的观察。
上述词句,根据语义的响应关系,可以整合出语义不同的两组:
第一组,以表现人生虚幻为基本意义的词句,包括①、②、⑧。
第二组,以表现建功立业的渴望为基本意义的词句,包括④、⑤、⑥、⑦。
第③句较为特殊,是景物描写,有引出第④句的作用,但上述两种意思兼有。
很明显,第一、第二两组的意思无法合并,而且在数量的对比上,两组中的任何一组,都没有相对于另一组的明显优势。这是本词中两个相互独立、甚至相互对立的意义单元。但一个文本只能有一个意义中心,它们必须进一步整合,否则这首词的结构就会崩解。这个时候,就需要寻求一种符合逻辑或情理的解释,来说明二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那么,这两组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
粗看起来,两组意思是矛盾的。既然人生是虚幻的,千古风流人物都难逃被时间淘洗的命运,那么,又何必渴望建功立业呢?即使是建功立业的人物如周瑜,他不照样被时间的洪流冲刷,成为过眼云烟了吗?既然人生终归是虚幻的,那么,苏轼自己,又何必自叹自伤呢?
这两者之间的对立,表面上看,是无法消除的。而这恰好是这首词的立意所在:人生就是一个不可消除的悖论。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悖论:人活着就渴望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但在永恒的自然与时间面前,人是无力的和渺小的,再辉煌的功业也终归是云烟过眼,死亡将取消一切。无论怎样的功业,都经不住时间滚滚洪流的淘洗,因此人生并无什么意义;然而人总不能活着等死,活着就要奋斗,就要建功立业,以期建立起某种意义——这种意义最终会被时间证明为虚幻。这是一个悖论,但同时也是人类的普遍命运。苏轼这首词之所以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就在于它表现了这个生存悖论,人类的这种永恒的宿命。
分析至此,这首词的谜底,已经被揭开了。
文本的解读,是以对各个意义片段的分析为基础的。文本的整体意义,建立在这些意义片段之上;把各个意义片段揭示出来了,就要分类归纳为意义单元;通过对意义单元的结构关系的整合,就能对文本的整体意义作出合理的解释。
一个文本中的各个意义单元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一个共同覆盖的部分,这就是意义的交集。在一个文本中,这个交集中的意义要素,通常只有一个。这个要素,就是文本的意义焦点,通俗地说,就是主旨或主题。
文本解读中对主旨的分析,是一个不断叠加意义单元,以寻找意义焦点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合理性,是容易理解的。在具体的文本解读中如何实现,才是问题的关键。为了清楚地说明这一过程,下面举一个实例。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讲《一个讲故事的人》中,最后讲了三个小故事。要言之,莫言的几个故事,归纳起来的主旨,便是尊重与宽容。下面是莫言的原文。为了更清楚地分析其主旨,把这三个故事的“上文”也抄录出来: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地,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1)第一个故事。
语义分析:
“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引领”是个亮点。这暗示着:①下文的“泪水”作为情感表现,可能是不真实的;②我们的教育试图诱导或塑造人的情感状态。
“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的情感具有表演性质;“几位同学”的情感是虚假的。
“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这位同学的情感表现是未被诱导的,他表现着自己的真实情感。
“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种被毒化的教育,或当时的社会氛围,培养了一大批年幼的告密者。
“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虚假地、但“政治正确”地伪装情感,你就是安全的;“政治不正确”地表现真实情感,会受到惩罚。
结论:
莫言的结论: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当然不能说莫言的结论是不合适的。但这个结论的重点,应该在后半句。
实际上,这个文本隐含的意义,稍稍溢出了莫言自己的结论。故事中教师对孩子们的诱导“引领”、对无辜的孩子的惩罚(“警告处分”),年幼的孩子心灵就被普遍毒化(他们纷纷向老师告密),蕴含着更深广的内容,包括对教育、对当时社会的省思。“引领”是为了诱导;惩罚是为了强迫。因此,对这个故事的寓意,最好的表述是:要尊重人的真实情感,不要诱导人们虚假地表现情感,也不要强迫任何人违背其自身的真实情感。对别人存在怎样的情感,要宽容而不要打击(告密、警告之类)。
(2)第二个故事。
语义分析:
“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对方不一定看见了“我”,因为他看的是“我对面的位置”。
“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对方只是“自言自语”而非针对“我”,说明他无意冒犯“我”。
“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我”的反应不是体谅而是对立。
“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斗争可以逞一时之快,但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结论:
对立不是好的选择,人与人之间,需要相互尊重和相互体谅。
(3)第三个故事。
语义分析:
“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这是一个面临困境的集体。
“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人们认同或默认“有受是因为有罪”的观念;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有罪。
“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没有真实的证据证明其中任何一个人有罪;人们在难以决策的时候,诉诸随机性或偶然性,以赌博的方式来决定命运。
“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被认为“有罪”之人被扔出去受死,然而自认无罪的这些人正在犯着杀人的罪行。
“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命运是偶然的或不可预知的,有时候牺牲突然变成对自己的拯救。
结论:
这个故事的内涵比较复杂,可能的意思包括:
人们应共同承担命运,不能找人作替罪羊。或:面对共同的危险时,一个集体必须同舟共济,不能通过牺牲集体成员来获得苟全。
偶然性或随机性:有时候人用随机性来作出(非理性的)决定,而人的命运也是随机的或不可预知的。
被众人排挤,被众人推去牺牲,可能恰好是一种拯救。
故事明显暗示这个群体的做法是错误的,不应让人去为这个群体牺牲。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推究下去,是因为这个群体对这个被推出去牺牲的人,缺乏对他的生存权的尊重,对他可能存在而未必真有的“罪孽”缺乏宽容。
很明显,三个故事之间,形成并列的结构关系。其共同的意思,可以大致归结为尊重与宽容。
根据“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可知,“我生怕他被打垮”,“我”是指现实中的莫言,“他”是指得到诺奖的(理想中的)莫言。现实中的莫言,对社会的议论感到担心;但获得诺奖的莫言亦即理想中的莫言最后坦然地超脱了(“站在一边”)。
根据“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可知,莫言认为他的作品才能代表他真正想说的话,而现实中所说的那些话则是不可靠的。这暗示人们对莫言的指责,莫言在现实生活中说过的一些话可能引发了人们的非议。
“我没有资格强迫”、“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说明了莫言的立场是尊重和宽容。尊重读者的权利,对别人的看法心存宽容。
这三个故事与上文之间的语义是有交集的。
第一个故事:要尊重他人真实地表达情感的权利,对他人要宽容而不要打击。与上文的交集是尊重与宽容。
第二个故事:人与人之间,需要相互尊重、相互体谅,用不着以“英勇的斗士”自居。与上文的交集,仍然是尊重与宽容。
第三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的寓意较多,但在“尊重与宽容”上与上文存在交集——在一个群体中,即使一个人可能有罪(事实上不一定有罪)也不能牺牲他,要尊重他生存的权利,要宽容他可能的罪孽。
主旨:尊重与宽容。
莫言讲这三个故事,联系上文的语境,可以认为是呼吁人们对莫言这样的作家要尊重和宽容,而不要“掷石块”、“泼污水”。
以下解读摘自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师用书:
这篇课文是巴金《随想录》中的名篇。它讲述了作者家中的一条可爱的小狗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从一个侧面反映那个疯狂时代的惨无人道的现实;文章还描写了小狗的悲惨遭遇留给作者心中永难磨灭的创痛,表达了深重的悲悯、歉疚和忏悔之情。
这是对巴金的《小狗包弟》的主题的解读。这个解读,如果不是解读含混,那就是存在着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这个文本的主题,到底是“反映那个疯狂时代的惨无人道的现实”,还是“表达了深重的悲悯、歉疚和忏悔之情”?主题可以是两个吗?如果说前者是其思想主题,后者是其情感主题,那么,从“反映那个疯狂时代的惨无人道的现实”(这就意味着罪在“那个疯狂的时代”而不在“我”),能够推导出表达作为个人的“我”的“深重的悲悯、歉疚和忏悔之情”吗?思想主题与情感主题如何统一呢?
教师用书还列举出了参考文章《深情中吟出的忏悔》(《名作欣赏》1988年第5期),下面是摘录:
《小狗包弟》思想内容最深刻的地方,是揭露“文革”的罪恶。……作者撰文的主要用意虽是忏悔,以自己对爱犬包弟的“出卖”与“背叛”,谴责自己的懦弱(这从作品的字面中可以看出),但如果没有这场浩劫,这种忏悔本身也就不可能存在。因此,作品最深刻的意义,还在于对“文革”的无情揭露,它从一个特殊的角度——狗的命运中,客观地暴露了“文革”时那非人年代的某些特点,以及那一段特殊的历史给善良正直的人民所带来的近乎毁灭性的灾难。
《小狗包弟》还表现了作家严于解剖自己的可贵精神。……在那个动乱年代,人的生活都所寄无望,哪里还有心思顾一条狗?……但作家并未为此而解脱自己,他说,“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短短几句话,包容了超人的勇气,不但体现了作者所欣赏的卢梭式的“诚实”,更重要的,展现了作者崇高的精神境界,以及与之联系的对国家、历史、人民的高度责任感。
呼唤人性,讴歌人性,也是《小狗包弟》闪光的思想之一。
……
不能说这个解读没有依据,但是,这个解读把《小狗包弟》解读得支离破碎。《小狗包弟》的闪光点可能很多,但支离破碎显然不是其中之一。这个解读,实际上犯了文本解读之大忌——抓住文本的某一部分,说一个意思;抓住文本的另一部分,又说一个意思。这样的结果,就是无法整体把握文本,从而整合出一个覆盖全文的中心。
我们要问:揭露时代的罪恶,“严于解剖自己的可贵精神”,“呼唤人性,讴歌人性”,到底哪一个才是这个文本的主题?难道三个都是主题吗?
下面简单地分析一下。本文的意义单元,大概可以依次概括为如下几个:
(1)艺术家和狗的故事:以狗的性情映衬人的无情,以艺术家沉默的抗议映衬“我”的“可耻”。
(2)“我”和小狗包弟的故事:小狗包弟和“我”以及“我”的家庭的亲密关系。
(3)小狗包弟的不幸遭遇:“我”畏惧紧张形势为求自保,而牺牲掉小狗包弟。
(4)“我”当时在事后的自责,开始了十年“逆来顺受”的苦难生活(终究未能自保)。
(5)“我”现在的伤痛和“心灵上的欠债”感。
这个文本,总体上来讲是叙述性的。梳理各个“意义单元”的结构关系,找到意义的重心,主旨就出来了。
从故事的构成来看,意义单元(3)和(4)是叙述的核心部分,文本意义的重心应该落在这一区域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文本中,作者并没有把小狗包弟之死的罪责推给“十年浩劫”,而是归因于自己对形势的畏惧而“逆来顺受”。因畏惧而“逆来顺受”,把包弟送上解剖台以求自保,是包弟悲剧的根源;而“我”这么做非但没有达到自保的目的,反而成为苦难生活的开始,并且还在心灵上欠下难以偿还的债务。
这就是说,因畏惧而“逆来顺受”,是导致苦难的根源。这是文本意义重心的核心部位——本文的主题或主旨。如果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述,本文的主旨就是:对于可能损害我们的不正义的事,绝不可因畏惧而“逆来顺受”,而应听从良知,坚决抵抗。更简单地说,本文的主旨就是:勿与不义配合,我们必须抵抗。
这是一个重大的主题。解读至此,我们也发现,这是一个主旨相当隐蔽的文本。尽管其语言显得十分直白,但主旨却是非常含蓄的。巴金的作品,并不只是一杯白开水啊。
清理出这个主旨,我们就能更准确地领会文本开头一段的作用。开头一段不是“小狗包弟”的故事,它是一个被联想到的故事。它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对比:“我”没有被打被关押而只是出于对形势的畏惧,就配合形势把包弟送上了断头台;而那位艺术家,尽管被痛打但并未屈服,他被关押几年后,以买肉看望小狗的方式,向社会表达了深沉的悲愤和沉默的抗议。这个对比,以反抗的高贵凸显出“逆来顺受”的猥琐,与主题的表达是密切相关的。
这里以梁实秋先生的《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为例,简要勾画一个文本解读的大致操作过程。为了便于说明,每个自然段前面标上序号。
①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大约在民国十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②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③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室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④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⑤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⑥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⑦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
⑧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襟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⑨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⑩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
初读文本,能够感知梁启超有激情、有感情的个性特点。文本结尾的“热心肠”,其意蕴似乎在整个文本中被反复渲染,可能是主题词或主题词之一。这是一个印象式的把握。这个时候我们得到的结论是,本文的主旨可能是通过记录梁启超的一次演讲,来描写其学问与个性。
但这个认知还是不明晰的,需要进一步对文本作理性的分析。
首先是需要确定主题词。主题词是不是“热心肠”呢?“热心肠”是否只是主题词之一呢?抑或是另有主题词?
此时我们注意到,对于确定主题词而言,文本最后一段确实是最重要的。因为:
(1)在确定主题词的时候,首尾段落的语句,通常具有较高的权重。
(2)最后一段“于是……笔而记之”,直接说明了本文的动机——因为“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当世罕有,所以写了这篇文章。
(3)由此推知,“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构成梁启超主要的特点,主题词必然落于其中。
继续观察和分析:
(1)由于文本开头有“学术”一词,文末有“有学问”这一短语,所以,除了“热心肠”之外,“学术”或“有学问”也可能是一个主题词。
(2)最后一段中,“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形成并列关系,这三个词都有可能构成主题词。
(3)“文采”的语义,似乎不同于我们平时所理解的“文采”,较为含混。搜索全文有关信息,似乎也不见着力突出“文采”。
(4)从文本中的具体描写来看,对梁启超的演讲,主要突出的是其情绪的动人,而似乎并未刻意突出其“学问”。他善于背诵,但只是背诵还不能叫作有学问;文中也未强调梁启超学问精深,或在学术上有何超越别的学者之处。
(5)从文本中对演讲过程的叙述进行一个初步的信息统计,可以发现,梁启超在每讲一篇韵文的时候,都有明显的情感反应内容,可以初步判断,表现梁启超的情感是本文的一个重点。而这个判断,能够获得文本中带有总括性的倒数第二段的支持。
综合以上分析,本文主题词,以“热心肠”最为可能。
本文是“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那么对演讲的叙述和描写,无疑属于主要的表达部分,构成全文最主要的意义支撑。
我们首先需要观察文本中所记录的梁启超的演讲内容。“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可见讲授的内容很多,而这一文本中,所采用的古代韵文仅有三条材料:《箜篌引》;《桃花扇》中的唱词;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文本中对这三条材料,分别有所展开。《箜篌引》被单独展开,构成一个意义单元;而《桃花扇》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存在着一个悲喜的对照,被放在同一个自然段中,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表意单元。下面分别分析。
(1)《箜篌引》。
《箜篌引》这“一首古诗”,根据本文说法,“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下面简单分析一下:
公无渡河,(起)
公竟渡河!(承)
渡河而死;(转)
其奈公何!(合)
这是一出悲剧。抒情主人公在哭喊:“您不要渡河啊!您终究坚持去渡河了啊!渡河时您死掉了啊!我拿您怎么办啊!”四句分别暗含着劝止、坚持、死亡、无奈四个环节。
四句都是抒情主人公的哭喊,“公”是“渡河”的行动者,他已被淹死处在沉默状态,但这份沉默,比哭喊更为响亮,因为他才是这一诗歌文本真正要表现的主人。渡河是危险的,但一个“竟”字,凸显了“公”蹈死不顾的执著。这位强渡河流的人,他或许是盲目的,但也是坚定的、勇敢的、不计后果的。在危险面前,他选择了意志。
由此或许可以设想:“公”的这种执著,是否与戊戌政变的梁启超的心境类似呢?所有改革者都是有意志的和执著的,否则不会冒着风险、不顾劝告甚至不顾反对而致力于改革。梁启超为何独独选择并非最早的中国韵文《箜篌引》来作演讲的开头?坚持自我,相信意志,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仍执意为之,就是“公”与梁启超在精神上的共鸣。
(2)《桃花扇》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高皇帝,在九天,不管……
文本中没有全引,只有八个字。单看这八个字,没有人能理解梁启超为何这么动情。这个材料出自《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是左良玉的唱词: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这一段当然是韵文。但中国古代韵文,在艺术上超出这段韵文的很多。为什么梁启超最喜爱《桃花扇》,而讲到这段韵文就“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呢?分析原因,并不在于其有多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唯一的解释是:这段唱词使梁启超由崇祯皇帝联想到光绪皇帝。作为辅佐光绪皇帝变法的旧臣,梁启超亲自经历了戊戌政变失败之际光绪皇帝的困局,这段唱词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痛的地方。
“高皇帝”就是崇祯皇帝。他是一位励精图治希望力挽危局的亡国之君;光绪皇帝是晚清皇帝,也是一位企图通过维新来力挽危局的君主,变法失败后很快死去。二者具有可比性。光绪变法濒临失败之时的处境,与唱词中“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亦相仿佛。梁启超当时追随光绪,对此处境,是了解真切而感受深切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是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句子。杜甫为什么如此高兴?是因为国家有喜讯。梁启超在此“张口大笑”,与本段《桃花扇》的“悲从中来”,两相映照,不难看出他内心的家国情怀。
(3)两个意义单元的交集。
分析至此可以看出,两个意义单元的交集是:梁启超表面上是在作一个学术演讲,实际上他对政治仍然未能忘情,他关心政治、关心国事的情怀仍然执著。
而这,恰好就是对“热心肠”最为恰当的注脚。
这个文本的主题是:通过对梁启超这次演讲的叙述和描写,表现他尽管一生遭遇重大政治挫折,仍然始终执著政治、不忘家国的热心肠。
(1)如果我们来记录这一次演讲,很可能直接从第③段入手。那么,文本中的①②两段起什么作用?
第①段说梁启超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是虚晃一枪。表面上看,这是对的;实质上,本文主体部分恰好是表现了梁启超关心国事的政治情感。然而这样写是非常奇妙的一笔——梁启超先生早年遭遇重大的政治挫折,晚年实际上仍然满怀忠君忧国的情怀,说明梁启超的“热心肠”是执著的。“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则意味着梁启超相当于一位因政治受挫而隐于学术的“隐士”。由此更能突出其关心国事的执著的“热心肠”淡不去,压不下,浇不灭,死不掉。也只有这样写,文末“求之当世能有几人”,才立得住脚。
第②段谈演讲稿与演讲的趣味差异,“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是为后文表现梁启超演讲之动人、情感之淋漓预热。
这两段的作用,除了其表意功能,还使得行文姿态丰富。比一开始就从第③段入手,更为成熟老辣。
(2)第⑥段后半部分写“我”渡黄河,有什么作用?
主要作用是,侧面表现了梁启超这次演讲的影响深远,直至二十多年后犹存。
此处也可能存在着“我”与梁启超在情怀上的某种响应——但这只是一种推测。文本中仅说“偶然获得机缘”渡黄河,单从“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还看不出“我”“哀从中来”的具体原因。
(3)第⑦段与上下文的关系是什么?
第⑦段从内容上看,主要表现梁启超的博闻强识。博闻强识与文本主题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本段中提及的他对听众的控制力:“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这才是重要的信息,说明演讲中的梁启超的状态的感染力超强,以至于主宰了听众的情绪。这一句也与第⑧段中“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襟了”存在语义响应,所以可以认为第⑦段是为第⑧段所作的铺垫,两段可以合并为一个意义单元。
(4)本文的结构是怎样的?
开头部分:①②两段,以议论的方式构成一个迂回,为记这次演讲提供背景,也为主题表达提供间接支持。这是这篇叙事性散文结构比较特殊性地方。
结尾部分:⑩段是一个总结,交代文本写作的动机,揭示主题,即梁启超这种“热心肠”是当世罕有的。
主体部分:③至⑨段是叙述演讲的情况。其中,第⑨段有总括这次演讲的作用。其余段落是按照演讲过程的顺序安排的。
第③段写人物的形貌,第④段写开场白,不是本文主题最有力的支撑部分,但可以起到丰富人物形象的作用。⑤⑥与⑦⑧,分别构成全文最重要的两个意义单元,居于文本结构的核心部位,集中表现了梁启超的“热心肠”。
从语义信息的数量上分析,⑤⑥与⑦⑧的统计量,远远超过了③④两段。
从语义信息的焦点上分析,⑤⑥与⑦⑧明确地指向“热心肠”;而③④两段的信息指向较为分散,在表意上仅具有辅助性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