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城市坐落在云阳山余脉一个缓坡地带，是一个呈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形，东西是高山。整个城市像是一片飘落在云阳山间的柳叶，叶茎就是桃江，穿城而过。七十年代是紫阳县城。紫阳县历史悠久，设为宋代。据说朱文公在此讲过学，因此得名紫阳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国兴起了市带县，原来的商封行署一分为二，新设立春城地级市，紫阳县变成了春城市的一个区。发源于云阳山脉的桃江水穿城而过，汇入淮河。桃江把春城市分为两半，左为江东，右为江西。由于春城规模的发展受东西高山的限制，只能是南北走向两端延伸。如果说别的城市发展可以“摊大饼”，那么春城市只能“炸油条”。春城市南北两头延伸，东西沟通只能借助于桥。所以，春城的发展史就是城市桥梁建筑史。市民谈论某位市长在春城的政绩、作为，也常常以建了多少座桥来衡量。因为，桃江上的桥建得越多，证明春城规模做得越大，发展得越快。或者是哪任市长的桥建得造型别致，艺术高超，不但是市民的交通设施，而且是可供市民欣赏的艺术珍品。桃江上现在呈现着十七座桥，是春城十一任市长思想、政绩、文化、审美的纪功碑。听由世世代代春城市民指点评判。

吴克吉来春城后，当然也要建桥。对于历任春城市长来说，吴克吉是春城市长中学历最高、见识最广、来头最大、年纪又是最轻的一位。自然，吴克吉任期要建的桥应当是桃江上最宏伟、最现代、最别致、最气派的一座。名字也是吴克吉取的，既有与自己同字的“吉”，又能很容易被老百姓认可：吉祥桥。吉祥桥是吴克吉到达春城半年后开工的，但因为资金、施工难度等多方面原因，原本一年工期的吉祥桥，用了十七个月还没能交给吴克吉剪彩。更糟糕的是，桥还没完工，不吉利的事就不停地给吉祥桥上眼药。先是开工那天，桥墩奠基发生了施工船翻船事故，造成一名技术员死亡。当吉祥桥桥墩全部出水的时候，施工单位鸣炮庆贺，鞭炮点着了施工棚，烧伤了三名民工。现在桥面装潢基本结束，正准备举行通桥仪式，可在晚上八五十前后点，竟然有一名妇女爬到二号桥墩上跳桥自杀。自杀也罢，经有关部门查证，自杀者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孩，女孩竟然还是市政府金融办的临时聘用人员梅小婷。

这就让吴克吉有些睡不着。

一个不过四十万人口的城市，一个晚上发生了三起自杀案，而且差不多同样的方式——跳楼、跳桥，同一时间——晚上八五十点。仅仅过了三个小时，迅速在市民中引起反响，互联网、微博、微信上也开始有表现，并且图文并茂，扣人心弦，极具煽动性。

三起自杀，有什么必然联系？为什么死了四个人？公安局袁镇江的死，有什么别的原因？纯属巧合还是蓄意谋杀？这一切都要等待公安机关调查的结论。

作为市长，吴克吉不能不关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来春城市两年多，几乎天天有令他坐卧不安的报告、信息、传真、电话。吴克吉自从当上春城市长的第一天，就强烈地感觉到，现代社会信息传递快速，监督渠道畅通，上级要求越来越严，追究、弹劾、问责制度越来越健全。官员是越来越难当了。当然，权力受到制约，官员不再可以为所欲为，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吴克吉感受这种进步是离开了中央机关之后。在部里当个副司长，官不算小，但衙门大，还是个跑腿的，上有部长，下有处长。天塌下来有长子，水淹过来有矮子。在机关当个副司长，可以说是旱涝保收，养尊处优，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些日子，吴克吉从媒体上、从酒席上、从会议上听到过很多基层干部胡作非为、鱼肉人民的故事，常常义愤填膺，痛恨不已。觉得上级应当出台一些更严厉的措施，整治那些手握重权的地方干部。就在自己晋升司长职务顺理成章、此生有望问鼎副部的关键时刻，部长到龄了，去了人大常委会，新部长是从地方当省长转岗到任的。新部长来后不久，调整了机关司局级班子，那叫做“交流轮岗”，与中组部下派干部到地方任职相衔接。在全部机关动员大会之后，新部长亲切地找吴克吉谈心，听取他对个人安排的想法，征求对部里工作的意见。

“小吴啊，综合司在部里的重要性你知道，虽说也同样是一个内设机构，可它绝不同于其他司局。司长老方，中组部已经考察过，交流到其他部当副部长，你对自己的安排有什么考虑？”

“部长，我服从组织安排。”

吴克吉几乎没有更多的考虑，脱口而出。所以这样，吴克吉认为自己晋升司长是顺理成章，他完全相信新来的部长也会按惯例出牌。

除了部领导外，了解掌握部里全盘工作及运行状态的就是综合司。只要在部里工作过的干部就知道，只要是当上了综合司长，副部长的位置是绑定了的。吴克吉研究过部里二十三任综合司司长的仕途，除文革中一人被红卫兵打死、改革开放初期一人在位病逝、本世纪初有一人受贿法办以外，其他二十任司长都担任了副部长、部长甚至更高职务。二十三任副司长无一例外都接任了司长。就是说，综合司从未有过从其他司派司长的惯例，综合司长接任副部长也是一个机关干部广泛认可的传统。只要吴克吉自己管住自己，接任司长职务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他觉得不必跟部长表达什么。

“我来部里时间不长，听到各方面对你反映不错。我深信你在哪个岗位都会干得出色。”

吴克吉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叫“在哪个岗位上都会干得出色？”难道部长要调整他到其它司局工作？

“你在云南挂职当过县长？”部长问。

“是的。挂了两年。”

“感觉如何？”

“很能锻炼人，能干一番事业。当然，责任和压力也很大。”

“你的感觉是对的。地方很锻炼人，所谓‘宰相起于州郡，猛将发于卒武’，一个干部真正成就一番事业，还是不能漏了地方这一课哟！”

吴克吉觉得部长的话不便接茬，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一句套话“部长长期在地方工作，经验丰富，您多指教。”

“不客气！综合司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会关注的。老方很快要离开，我正缺人手。你好好干，帮帮我，啊！”

部长临别的话，意思很明白。吴克吉心里暖洋洋的，刚才一刹那的担心云消雾散了。

一个星期之后，形势急转直下。中组部召集吴克吉等十七名中央机关司局长谈话，空降到各省担任副省长、市长、市委书记、副书记等。吴克吉提拔担任老区春城市委副书记、市长。部长原来工作的省政府秘书长接任老方出任综合司长。这个结局，吴克吉的心头五味杂陈，是为提拔高兴，还是为失守综合司难堪？是前程锦绣还是仕途堪忧，他至今没有想明白。

春城市是个革命老区。三百多万人口，百分之六十人口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全市七个县区，有两个国家级贫困县。既来之则安之，放下行囊，吴克吉就下到县区乡镇，调查研究，了解情况，发现问题，理清思路。他强烈地感受到春城市的交通不便，资源匮乏，人才奇缺。同发达地区比较，这里离北京上海深圳遥远的不仅是路程，而是干部群众与市场意识、观念的距离。

当然，春城的前程也不是一团漆黑。也有它发展潜在的实力，比如它的生态环境好，植被覆盖率高。更主要的是它有在全国叫得响的“魔幻铁”初级矿产品乌铁，这种乌铁矿藏，在世界极少几个国家有发现，在中国也仅发现春城有规模乌铁资源，储量大，品位高，开采价值大，世所罕见。高新技术发展，材料工业创新要求日新月异。“魔幻铁”独占材料工业创新鳌头。无论在军工、民品上的应用日益广泛，在国际市场争夺激烈，成为国家的战略资源。发达国家都不择手段，在市场争夺乌铁资源。春城市如何把握好这个机遇，开发利用得好乌铁，使之成为春城的支柱产业，成为春城经济突围的战略支点。但眼下的开发状态堪忧。私采乱挖，缺乏深度加工技术和能力，没有龙头企业，资源利用率低，浪费大，粗加工、卖原料、低附加值的产业状况，环境破坏严重。如果能够整合资源，扶持龙头企业，发展精深加工，提升产业链、价值链，并扶持企业进入资本市场，春城的财政状况乃至全市经济状格局会有一个量的飞跃和质的改变。

为此，他让市国资局筹划组建了一个国有控股的矿业公司——乌铁控股有限公司，财政注资两亿元。在美国次贷危机的时候，特别派出一个人才引进小组前往华尔街，招聘那些在危机中落魄的金融人才。吴克吉的计划是，以政府的力量整合春城的乌铁资源，把探矿权、采矿权证垄断在政府控股的公司手中，然后帮助乌铁股份形成春城金属产业旗舰，成为具有资源、开采、加工、销售、科研等生产要素完整产业链，然后再IPO上市或者借壳上市，打造一个千亿级乌铁行业龙头企业，带动和辐射全市矿产企业，振兴春城经济，使春城扶贫脱困有一个龙头产业作为支撑。

这个战略规划，在吴克吉胸中酝酿很久，拿到政府常务会上讨论时，与会者都感到耳目一新，都觉得这是春城发展的大手笔，不愧是中央机关来的，熟悉经济工作，眼界开阔，高起点地规划了春城建设蓝图。可是谁来实施这幅蓝图？在这样一个观念、思想、方法都离市场很远的闭塞的山寨，哪里能找到一个能把稀土股份运作上市的人呢？政府常务会上的人都没了招。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华尔街那些养尊处优的白领、蓝领，一个个像突然遇上暴雨又没带雨伞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于是，吴克吉让秦建峥带上一个人才招聘小组，直奔华尔街，向一群挣扎在暴风雨中的“落汤鸡”伸出了橄榄枝。

秦建峥在彼得-亨利的配合下，从金门大桥上，找到了正在死亡线上徘徊的王维泓，没想到王维泓在春城折腾了两年后，继续了他的自杀计划，还拉上了一个垫背的袁镇江。这还不够，还险些把吴克吉推向了一个危险的沼泽地。 cujR/n57xaEmTpwfH83Wda0yCZEafhUM2mJIj0Ri2/02mKnRWq7hWPAojab97i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