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王维泓来说，今天是死期已到！

A国劳工部公布上月就业数据，同比下降1.3个百分点。国家统计局昨天公布的猪肉价格环比上涨9个点，拉动CPI上涨至5.3，央行加息在即。

A国的“人指数”和中国的“猪指数”构成了世界经济风向标，搅动全球资本市场。隔夜美股大跌，道指、标普、纳斯达克跌幅均超过1.5%以上，上证综指早盘应声大幅低开，开盘一小时就画出了一根87点的大阴线。玫瑰股份更是52万手的大单，牢牢地封死在跌停板上。

这是玫瑰股份复牌后连续第21个跌停板，这根断崖下跌阴线，创造了A股连跌奇迹。

A股的奇迹，就是世界性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个奇迹。

王维泓的眼光定格在股票行情上，他的表情和心情，同玫瑰股份封死的跌停板一样，死了！

他再也没有勇气打开自己的账户，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账户上那个绿了近两个月、连续21天叠加的亏损数字，融资融券账户已经被交易所平仓。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再次检查自己收拾好的东西，看看还有哪些该销毁的没销毁，哪些可能误导侦查的物证没有放在明处，他要抓紧离开这段充满是非、充满诱惑、充满无奈的人生。

王维泓虽然面容呆滞，目无光泽，一副落魂失魄的神情，但眼下该干些什么，还是心里有数。比五年前急匆匆奔旧金山跳海的情形要稳重得多、清醒得多、镇静得多。此刻，他就像往常准备出差那样淡定。

小时候听老人说过，人的阳寿有数，到时间阎王爷就“勾簿”。看来自己是阳寿已满，阎王爷已经点名了，他的自杀计划又一次到了实施的时候了。

虽然离那次在金门大桥跳海计划已经三年了，但他内心依然充满着懊悔，他后悔当初在金门大桥上折回的那一刻，后悔遇上了秦建峥，后悔跟着他搭上了回国的航班，就是一刹那的闪念，让他又在人间遭罪了三年。

三年哪！那是近1095个日日夜夜的煎熬，那是近26280个小时的等待。

人生，就是有很多个一闪念的错误，一个闪念的错误或许决定一生，或许决定一段生命历程。

三年前走上金门大桥的时候，他一刻也不想在人间停留。金门海湾波澜壮阔，海岸雄伟陡峻，朱红色的大桥横卧在蓝海白浪之上，一副天意人就的世间美景，但丝毫不能增加他对人世间留恋。气势如虹的金门大桥，在王维泓眼里，不过是一个世界著名的“自杀圣地”。

“次贷危机”爆发后不久，王维泓万念俱灰，他试探着加入了一个“自杀者联盟”组织，第一次进入他们的网页，一则公告吸引了他的眼球：死亡之前的聚会——，让我们带你走向死亡，嗅这血液的芬芳，我们已经找到了安魂者的天堂。

在“自杀者联盟”的辅导下，他认真研究过12种常见的自杀方式，寻找自己感觉最便利、最能接受、最少痛苦、又最大可能成功的路径。研究的结果，竟然有些不安：看来活不容易，自杀也不太简单。“自杀联盟”说他是个新入行的生瓜子，特别派有功力的辅导老师个别辅导。告诉他，无论哪种自杀方式，都必须考虑方法是否简便，痛苦指数多少，死相是否雅观，遗体是否易于家人发现，等等。“自杀者联盟”的成员，有的多次自杀失败，有的在临门一脚时反悔，他们以亲身体验告诉他，上吊、跳楼、割脉、服毒、自焚、剖腹、投河、烧炭等等，都有利有弊，有痛苦有麻烦。在人世间本已经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麻烦，为什么在走向极乐世界那一刻还要体念痛苦呢？他有权力选择一种最简便、最体面、最少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同尘世低俗告别。后来，指导老师彼得——亨利告诉他，可以去旧金山，看看金门大桥，他今年指导过三个学员都在那里自杀成功。“自杀者联盟”还有朋友以不屑的目光扫过他全身上下，然后介绍说，在金门大桥自杀者大多是世界各地、全美最有名的人物，或是明星，或是富翁，甚至富翁的身价都在十亿以上。那意思很明白：以你的身份，合适吗？王维泓很气愤。他娘的！这个破地方，连自杀也要讲究个身价？也有财富的进入门槛？他这回要说声“NO”！他在网络上与辅导老师彼得-亨利告别，报告了自己的计划。往旧金山之前，他再次查找金门大桥的有关资料，原来这是世界公认的“自杀圣地”：它由10多万吨钢材建成的，像一条凌空巨龙，耸立两侧的钢塔高达342米，高出水面227米，相当于一座70层的建筑物。桥面距海面达60多米，人从桥上坠落形成巨大的冲击力，吞噬一条鲜活的生命，半分钟时间就行，就像巨人脚下一只蚂蚁。自杀在这里实施，绝无失败的可能。除了成功率高之外，金门大桥吸引自杀者的另一个要素是它的地理位置，海湾波澜壮阔，大桥气势雄伟，人间英雄像天上的行星一样在这里陨落，画出最后一道白光，多么悲壮豪迈！正所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所以，大桥建成至今，游客趋之若鹜，自杀者趋之若鹜。70年来已有1200多人从这里告别人世，走向天堂。

针对金门大桥自杀事件延绵不绝，市议会曾经讨论如何修建防护设施，减少和控制自杀悲剧频频发生。但议题从1968年提出，讨论了近四十年，赞成和反对者票数相当，始终难以形成决议案。赞成者认为政府有责任尊重生命，珍惜生命，不能任其不管。而反对者理由更加充足：一个世界最具民主、自由精神的地方，连处置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那简直有辱《独立宣言》，对不起华盛顿。两派妥协的结果是，同意在桥头至中间段延伸，修建100米的防护网，让自杀者从上桥开始，边走向死亡、边思考最后几分钟，如果反悔就转身，如果一意孤行，就继续前行。“反悔路”并没有阻挡轻生者的脚步，“次贷危机”后，已经有七人在这里自杀成功，王维泓算是第八人了。

走过大桥一百米围栏那段“反悔路”时，他没有丝毫反悔，正准备纵身一跳，耳边响起一个中国人的声音：“年轻人，父母给你的身体，怎么也应该带回中国去”。

异国他乡，一个即将跨入另一个世界的人，一缕熟悉的乡音在耳边飘过，王维泓停止了前行的脚步，满脸惊诧地转过身。一个满脸皱纹的长者，一身典型的“干部”西装，一个和颜悦色的老人在他的身后出现。老人腰有些弯，看来已经跟在他身后有些时间了。与老者同行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络腮胡，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像是王维泓自杀的裁判，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面如死灰的王维泓缓缓地转过了脸，和老人对视了几秒钟。

“年轻人，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有福气的人，不过是今年遇上天煞星，破财消灾，不出一个月，你的好运就来了。”

王维泓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很抵触老人的那些话。原以为老人是个国内来的领导，却原来是个风水先生。他在开南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暑假去了杭州，在灵隐寺给算命先生缠上了，说他是个大富大贵的人，一定得免费给他算一卦。王维泓不信这个，但见算命先生一脸诚恳，又是免费，也就停下脚步，在路牙石上坐下，先生看看他的面相、手相，又轻轻捻了捻他的耳垂，不紧不慢发表高见：祖上积德，阴中保佑，贵人相助，你生逢其时，前程远大。不出十年，必成大器。官运、财运，路路通达。为官可至封疆大吏，经商可拥万贯家财。此番远涉重洋，必成大事，定会马到成功。

算命先生的恭维话，王维泓不过听听而已。但让他震撼的是，素昧平生，他竟然算出了自己要“远涉重洋”。他确实在办理赴A国留学的手续，马里兰州立大学受理了他的申请资料。

更震撼的是，母亲的坟墓座西北朝东南，坟边那株杜鹃今年竟然在清明节前开得红灿灿的。难道那是母亲对他微笑的绽放？祝福？千里之外的算命先生怎么知道的？那一刻，他有些毛骨悚然。

眼前，在他去阴间与母亲团聚的时候，冒出个算命先生，他心里有些不快。但毕竟一缕乡音，是个同根同宗的中国人。在纵身一跳之前，有一个中国人给他送行，或许也是天意。

王维泓面对老人，惨淡一笑，算是回应。接着转过身子，准备纵身一跳，完成在人世间最后一个动作。

老人看着他，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娘会心痛的。”

这话像一根铆钉，牢牢把王维泓的脚铆在桥面上，他不能不再次停下自己的行动。老人看得出，王维泓死海一样的内心，产生的巨大震撼。是啊，一个从小没有母爱浸润的心灵，最敏感的是亲情的刺激。母亲离开他已经17年，他知道老人的话是假的。但他设想：假如母亲在世，听说他在异国他乡跳海自杀，那该是什么样的打击？岂止是心痛？不是要她的命吗？

“终止你的计划吧，上帝保佑！”跟在秦建峥后面的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然后他伸出手给王维泓，自我介绍：“我是彼得-亨利，中文名字叫赵少敏，美籍华人，在一家全美基金会下属的培训机构服务，网上是自杀者联盟的辅导老师。我现在的想法和秦先生一样，阻止你计划的。”

彼得又用英语与王维泓说了一通秦建峥听不懂的话。但秦建峥看得出，王维泓一脸惊慌的样子。

就这样，秦建峥一番劝导，彼得-亨利的阻止，他终止了自杀计划。三人一同在旧金山住了两天，彼得-亨利陪秦建峥在城里参观，看著名的花街。拉着王维泓一道散心。他弄清了秦建峥来A国的任务，彼得-亨利试图说服王维泓应聘春城人才招聘。就这样，一个月之后，王维泓在秦建峥和彼得-亨利的安排之下，打点行李，作为金融人才“引”春城市，他的举动被有关部门作为工作亮点写入了总结报告、红头文件，被上级组织部门人才处列为典型，成为阐释领导人才观的例证。

可是，人生总是有很多戏剧性，生活总是爱作弄人。秦建峥在美国制止了王维泓的自杀，两年之后，他在“双规”期间，一根电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杀获得圆满成功。

没能够实现在金门大桥自杀的壮举，又悲剧地来到了春城市，更悲剧地遇上了吴克吉，注定了王维泓要在人间多遭三年罪。

不过也值！金门自杀未遂，王维泓并没有放弃自杀的计划。他更加关注“自杀者联盟”的动向，更加专注研究自杀的学问，只是，自杀的辅导老师彼得-亨利不见了。王维泓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终于发现了一个既逃离人世痛苦、又能目睹人间各种闹剧的方法，那就是“灵魂出窍”。掌握了“灵魂出窍”的技巧，任肉体化作尘埃，把灵魂留在人间自由飞翔，那感觉一定十分美妙。据说，量子力学也在进一步证明人的躯体与魂魄分离不灭的原理，宗教的所谓“极乐世界”或许就是这样。每每想到这些，王维泓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总想尽快体验一下。

资本股市的怪诞，给他再次提供了机会。现在唯一不放心的是自己对“灵魂出窍”要领的掌握。

他大开窗门，把西餐桌拖至临窗口，一只小木凳用来垫脚。他设计的动作是：小步跑上餐桌，冲出窗口，像运动员高台跳水一样，直飞楼下。二十一层的高楼，自杀成功的概率应当在百分之百，绝不亚于金门大桥。他已经六次从窗口观看楼下，老天帮忙，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什么人家晾晒被褥，从窗口向下二十一层楼，只有三楼、十四楼伸出了晾衣架，不足以构成他下坠的障碍。

现在，对他来说，只是时间。上午十一点刚过，他与他们相约晚上九点前后。因为这个时段，都市正值夜生活的高潮，霓虹灯五彩缤纷，从高层往下飘逸，感觉就是穿越一个色彩斑斓的时空隧道。也因为这个时段，街上的行人很多，有人跳楼容易让人发现。又在人们晚餐之后，不至于害得人家饿着肚子来处理善后。只是现在离他选择的时间还有近十个小时，太长，太长。他不知道怎样挨过这漫长的十个小时，再次把紫晶别墅善后处理的事，前后过滤了一遍，觉得一切安排均已妥当，自己昨天还最后一次与郝戎冰检查过现场，没有什么纰漏。

他想到了吴克吉，自己这一去，吴克吉会怎么样？他会怎样对待春城市今晚将发生的三起自杀事件？春城的政法部门会怎样认识、对待、处置这三起看似偶然实则蹊跷的自杀事件？春城乌铁上市的那些事，会因为王维泓等三起自杀事件曝光在公众面前吗？

他想到了自己村里的大叔、大婶，他们把从牙缝里省下的钱，颤抖地交给他，他竟然全部扔进了“股海”，水泡也没见着。知道真相后，他们能继续生存下去吗？他们会用怎样的语言来诅咒这个道貌岸然的侄子？还有躺在病房等钱买药的大伯，儿子在上海工作、正等着买房结婚的三舅，等等。叔叔伯伯阿姨婶婶舅舅，实在对不起了，不是王维泓不孝、不诚、不屑，而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市场害了你们，是春城那帮混蛋害了你们，我王维泓是真心想帮你们一把，我太想报答你们了，只是选择了一个极为错误的方式。这一生算是我欠你们的，下辈子我一定加倍偿还！我虽肉体毁灭，但灵魂还在，我还会帮助你们。

想到灵魂，王维泓突然意识到最后有门功课要做。他要再温习一下灵魂出窍的技巧，基本要点。他曾经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研究《灵魂出窍1750》，看了一千多个案例，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因为毕竟没有实践。他牢记了一点，就是自己的肉体死亡之际，必须有一个裂缝，便于灵魂从体内飘出。那就是说，自己跳下去后，身体必须有一个部位爆裂，才能给灵魂引路。显然，爆裂的最佳部位应当是脑袋。但又不能使下坠的全部重心在脑袋上，那样会粉碎性爆裂而无法辨认遗体，会耽误警方最佳侦破时间。最好的结果是脑袋开瓢，遗体完整，又能够灵魂出窍。所以，王维泓觉得自己应当是高台跳水姿势起跳，站在窗台，背对窗外，踮起脚尖，弹出窗外，让背部先着地，撞击式叩开后脑，灵魂和脑浆同时喷出，散发出血的芬芳。

王维泓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拉上厚厚的窗帘，关闭了所有电器，取出了手机中的存储卡，删除了所有信息，屋里密不透风，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任何声音，他能听到自己均匀的喘息声，这个世界好像死透了，地球好像停转了，窗外的繁华喧闹，街上的光怪陆离，人世的悲欢离合，场面上的灯红酒绿，和这里形成了强烈反差，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要是往常，这个空间环境一定会叫人恐惧，一定会寂寞得让人发疯。可是现在，王维泓觉得很好，很符合自己的心境。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晚上九点，这是王维泓选定的跳楼时间。选择在九点，丝毫没有“天长地久”的意思，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便于别人发现，便于处理后事，又不至于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在城里，这个时点，人们大都吃过了晚餐，夜生活开始。有钱人开始往歌厅、酒吧、娱乐场所、麻将桌上。没钱的人也要掸掸身上的灰尘回家，算是又挨过了一天。过去的王维泓在这个时点，一般也闹完了酒场，正往K歌或泡澡洗脚的路上。

现在他不用再想那么多人间糗事了，他登上靠着窗台的餐桌，推开窗门，站直，挺起身子，双手平肩，眼睛一闭，一个跳水运动员的动作，冲出了窗外，呼啸的一阵风从耳边吹过，他感觉腰间硌着什么，也不过几秒钟的反应，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感觉身子裂开了，脑袋裂开了，意识停顿了几分钟，他记住了灵魂出窍的要领，此时很关键：必须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灵魂要挣开躯体，破壳而出。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和自杀者联盟介绍的不一样，怎么自己钻进了一个黑暗的隧道，并且快速往下沉，一会儿又飘忽起来。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像星星一样的火光，自己飞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隧道那头的火光也越来越大，他看清楚了，那是一盏油灯，再看，妈妈那张长长的、瘦瘦的、憔悴的脸。哦，他明白了，妈妈知道他要来，已经在家门口等他，他大声喊了一声：妈妈，妈妈。可是怎么也没喊出声，待他飞近灯火时，妈妈的脸已经消失了。他想加快飞行速度，可是不知道怎么用力，自己像一朵云一样飘动，也不知道手在哪，脚在哪，可以说话，但没法出声。

突然，他发现了一片亮光，啊，这不是复兴大厦吗？自己不就住这里吗？怎么这里围了一大堆人啦？还有警车、警察、消防战士，还拉了警戒线。他从人堆里飘忽出来，啊，两具尸体躺在地上，其中一位是自己，几乎叠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身着警服的男子，是谁，他认不出来。一阵旋风吹来，卷起了街上的纸屑、包装盒、尘土，也把他卷到了空中——。 oa3GQHo1e9jPaauiNr9kgzqSLQTdVWuT3CQ1sq+UEDArjK+JvJd8gsClGrvtl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