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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克吉在乌铁产业发展四次座谈会上的讲话，市政府办公室根据他本人的意见，先是以《参阅件》的形式转发给市四套班子领导、市直单位、县市区主要负责人。所以这样，一是低调。自己刚来春城不久，情况不熟，对乌铁产业的了解是表面的，零碎的，或许是片面的。二是测试，把话放出去，看看春城各方面的反应，看看春城干部的承受能力。他特意交代办公室，要了解和收集各方面的看法和反应，便于调整完善我们的决策思路。在办公室送来的文稿上，他特意在自己的职务上加上了“市委副书记”几个字，并叮嘱办公室的同志，只要不是特别需要，今后凡是要署名市长姓名职务的地方，都要加上“市委副书记”的职务。这个考虑他基于两点，一是春城的老百姓对党有感情，党的意识、党的领导观念很强，上上下下无论什么单位，党的书记是当然的领导者。二是他要向春城的干部、特别是向市委班子、向班长邬舒彤表明：我吴克吉只是春城的“二把手”，可尽管吴克吉低调、谦虚。春城的干部还是从那份平常并不关注的《参阅件》中读出了一份新意，这份新意也给不少人内心搅得有些躁动不安。
市委书记邬舒彤是第一时间看完了这份《参阅件》。在办公室来回走动了足足二十分钟，然后又坐下来，对吴克吉一些重要观点仔细再看了一遍。这个空降的搭档，自上班以来也有一个月的时间，除了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上有过简单的交流外，还没有过一次详细的沟通，无论是思想上的或是工作上的。既然吴克吉不主动找自己，邬舒彤也不主动找他。吴克吉说要到县市乡镇调研，了解情况，邬舒彤心想，这也好，省得自己一些观点影响他的判断，让他直接到一线调研、接触，等吴克吉感到需要和他交流的时候再说。现在，吴克吉第一次工作上的交流，竟然是一份市政府的《参阅件》。邬舒彤也急于了解到任一月有余的吴克吉在想些什么，所以，一口气看完了这篇稿子。平心而论，如果不是自己在春城已经干了六年时间，如果不是基于对春城的了解，他会立即召开市委常委会，就吴克吉提出的乌铁产业发展几条意见做出决定，安排力量组织实施。他感到，作为大机关派下来的干部，吴克吉的见识、思路、以及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有过人之处。登高才能望远，在上级机关的历练和积累，视野开阔，目光深邃，解决问题的方案也有独到之处。按照这个意见抓下去，春城的乌铁资源优势就能够成为产业优势、资本优势。特别是借道资本市场，把乌铁产业打造成若干个上市公司的设想，极具建设性、可行性、紧迫性。通过上市，一方面筹集发展资金，一方面再造企业体制机制。可是，“整顿探矿权、采矿权交易秩序，政府垄断矿权一级市场、用市场的办法把分散在民间的乌铁矿权全部掌握在政府手里，扼住乌铁矿产源头。”想法很好，那些探、采矿权证，现在大多在民营企业手里，那已经不是一个什么凭证的概念，而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金娃娃。更重要的是，有不少基层干部已经介入得很深，资金入股、权力参股，利益巨大。有的干部把岗位职责只当个副业，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利益关联的企业。重整乌铁市场无疑是一场刺刀见红、利益纷争的博弈，明碉暗堡、激流险滩可想而知。无疑是春城利益格局一次伤筋动骨的重新洗牌。我邬舒彤今年已经五十五岁的人了，省委随时可能来个电话，通知我去谈话，卸下市委书记的担子。而且，这次吴克吉出任春城市长，他以即将担任重要部委综合司长的身份来春城当市长，显然是组织培养干部的考虑，让他熟悉一下春城的情况，然后顺利接书记的担子。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段，我邬舒彤还大刀阔斧、伤筋动骨地调整春城既有的利益格局？特别是吴克吉在文中讲到的“要下决心清理、退出干部承包山林开发权”的问题。这可是前任市委书记做的决策，现在是省委握有纪律大权的领导。这件事不仅有经济风险，也存在着重大政治风险。目前握在不少干部手中的山林开发权是什么？山林只是表象，藏在山林下面的可是价值连城的乌铁矿藏，是埋在山林中金子！那会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他手里就握有不少基层干部、甚至县里主要领导的告状信，举报这些干部以植树造林的名义，盗采林中的乌铁，然后走私到沿海，已经挣得盆满钵满。有的乡干部开着奔驰、宝马到县里开扶贫工作会。
当然，邬舒彤也还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正在沉思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响了。
邬舒彤拿起电话，是吴克吉打过来的。
“哈哈，我正在看你四次乌铁产业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呢！”
“我是下车伊始，在调研的基础上，谈了自己一些不成熟的看法，目的是引起大家的重视和讨论，算是抛砖引玉，特别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知你这两天有时间没有？”
“好嘛，我把这两天的活动安排调整一下，咱们就定明天下午怎么样？”
“明天下午我安排陪同财政厅的处长，他们来春城调研，要不晚上？”
“财政厅的处长？你让分管的同志陪一陪就可以了吧？”
“本来是可以不出面，可这位预算处长，对我们这样一个市来说，太重要了，据说我们报省政府的几个要资金报告就压在他手上，我得亲自接待啊！”
“那行，就晚上吧！”邬舒彤的话，有些不容更改的口气。
第二天晚上，吴克吉看完新闻联播就来到了邬舒彤的办公室，邬舒彤还没到。秘书热情地给他倒水、让座，然后就拿起电话要给书记通话，被吴克吉伸制止了。
“不急，不急，我等等没关系。”
作为市长，吴克吉先书记而到，是主动放下身段，表示对书记的尊重。而且自己来春城一个多月了，还没主动找书记汇报过工作，以此表示自己的歉意。再说，在地方看来，市长和书记，虽然都是一把手，但在多数人眼里，书记就是市长的领导，既然是找领导汇报，自然不能比领导后到，下级打电话催促领导那就更不礼貌了。
吴克吉沉稳地在书记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秘书麻利地把今天的报纸送到他面前。
“市长，你喝点水，这是今天的报纸。”
“谢谢！秘书工作很辛苦啊，你跟书记很多年了吧？”
“辛苦是辛苦，可也有别人没的收获呀。”
“哦？”
“我们可以跟领导学习很多东西，这是其他机关干部所没有的条件。”
“嗯，你的观点有新意，不错！”这让吴克吉从心底表示赞成。
“邬书记昨天一上午都在办公室看《参阅件》上你的讲话，边看边点头，很多重要的观点都用红笔圈下来了。”
“是吗？”
“吴市长博学多才，又在大机关工作多年，这见识、思路、观点就是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秘书这番奉承话，吴克吉听着舒服，又觉得俗气。但有一点他感兴趣：邬舒彤仔细研究了自己的讲话和主要观点。
就在他和秘书的对话间，走廊上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就在邬舒彤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他的声音也灌进了办公室：“哎呀老吴，我本来早到了，临出门接到省信访局的电话，说他们从省公安厅得到信息，明天五山县有近两百农民要到省政府上访，要我们连夜做好工作，必须把这批访民稳住在县里，切实解决他们的合理诉求。”
邬舒彤边走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面的衣架上。
“他们主要诉求是什么？”
“嗨呀，说来话长，五山县两个乡镇间的山林纠纷。几年前勘界双方都同意，签字画押了。去年勘查发现山林有稀土矿，于是纠纷就来了。争山林是假，争地下乌铁资源是真。”
秘书给书记倒水，关上门，退出去了。
“哦，是这样！”
“我已经给县委书记打了电话，下了死命令：决不能放走一个村民到省政府。你看，这乌铁不但是经济发展热点，还成了社会问题的热点。看来，出手抓乌铁发展，是抓到点子上了，我们聊聊。”
“我的想法在《参阅件》中都表达出来了，新来乍到，不一定符合春城的实际，邬书记在市里工作时间长，主要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实在的，新来的市长与原在的书记，找到一个乌铁的话题，坐下来研究。与其说是商量工作，不如说是搭档双方第一次火力侦察。乌铁也好，话题也好，不过是个媒介，一个桥梁。双方通过这个话题，试探一下思想方法、价值观念，找到今后合作共事的路径，协调契合点，便于更好地缩短磨合期，减少摩擦系数。吴克吉虽然长期在大机关工作，但他清楚，现行的地方领导体制，特别是党委和政府班子，十之八九是不协调的，问题都出在“一把手”身上。在法制还有待完善体制下，“一把手”的权利可以影响到社会生活每一个角落，甚至对每一个个体生杀予夺，都有足够充分的自由裁量权。人身依附和人治是孪生兄弟。两个一把手尿不到一壶，班子成员就不可避免地要选边站队，寻找各自的政治靠山。所以，地方领导班子，团结是暂时的，不团结是绝对的、长期的。每次换届调整，新班子运行不出半年，团结问题就来了。吴克吉无意在春城安营扎寨，但主动维护班子的团结、特别是搞好与书记的团结是必须时刻考虑的。何况自己新来乍到，水土不服，石板栽花无根底。他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团结第一，干事第一。团结的主要任务是自己与邬舒彤的团结，尊重、体谅、支持、容忍，为政府班子做出榜样；干事就是脚踏实地，不尚空谈，直面问题，解决矛盾。正是出于这些考虑，他选择了一个最难的课题下手，解决春城经济生活中最棘手的矛盾，那就是乌铁产业的整顿、整合、发展。在自己有了一些基本的想法之后，立即向邬舒彤汇报，既是诚心诚意地征询他的意见，也算是一次火力侦察，探探他的观点。所以，吴克吉敞开心扉，谈了自己对春城经济发展瓶颈突破口的选择，谈了对乌铁产业发展的观点。
吴克吉的话，思路清晰，观点鲜明，句句是干货，没有废话。他的主要观点是，春城的经济在全省的新一轮改革发展中处于十分被动的境地，企图按部就班全面追赶其他地市州，是不可能的。唯一选项是抓住优势资源，重点突破，变资源优势为产业优势，通过一个产业的凸起，辐射其他产业，实现弯道赶超。而这个作为春城经济突围的优势产业，唯有乌铁。
吴克吉认为：春城乌铁产业发展现状是一个字：乱。从产业规划、开发布局、加工、销售，都处于一种无序状态。各自为政，各种利益交织，内部无序竞争，导致效益低下，内耗丛生，牺牲环境，资源浪费严重。必须痛下决心，用铁的手腕，治理整顿。路径是：从安全、环保检查切入，整顿矿山开采，关闭不达标的企业；整顿期间，各级政府停止乌铁探矿、采矿权证的发放；用市场的办法，把主要乌铁矿业收归国有，包括采取股权收购、合资合作、参股经营等多种形式，由政府主导乌铁产业发展主动权；设立全市国有控股的乌铁销售企业，统一对外报价销售，解决目前存在的互相压价竞争的现状，提高乌铁产业的整体效益；在此基础上，扶持做大一两家乌铁加工企业，使之形成采矿、加工、销售、科研等产业链完整的企业集团，并争取尽快上市，为全市的乌铁产业发展筹集资金，带动、辐射乌铁产业发展。
吴克吉一口气讲了四十多分钟，邬舒彤听得很明白，他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点点头。他不得不从心底欣赏这个博士后市长，思路清晰，逻辑缜密，解决问题的路径新颖，不像大机关干部那种空对空的说教。从理论上讲，就乌铁产业发展而言，吴克吉的这些想法都是有价值的。但是，作为市委书记，他要考虑的是平衡，市委市政府间的权力平衡，经济发展的产业之间的平衡，班子成员权力责任平衡，改革发展全局的平衡，全市各种不同群体间的平衡。说到底是利益的平衡，利益失衡，必然影响稳定。以自己的年龄看，现在已经到了政治生涯的天花板，在急流勇退的时候，闹出什么幺蛾子，绝对不可取。天都亮了，还尿湿了床？吴克吉的乌铁产业发展思路，固然不失为春城发展的上策，但风险是明摆着的，它必然打破春城眼下的利益平衡，引起骚动。眼下乌铁发展格局，虽然对全市整体发展不利，虽然它效益不好，虽然它环境成本高，但多数人接受了。把已经落入一些人怀里的金娃娃夺过来，那会培养一种挖祖坟的仇恨，会激起既得利益的强烈反弹，市委市政府能顶得住吗？
邬舒彤不由得再次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精瘦、鼻梁上架着眼睛的文弱书生。他想象中那个大机关来的市长，应当是个满腹经纶但并不接地气、视野开阔但四平八稳的太平官，没想到一出手就充满锐气、煞气、霸气。作为班长，他必须支持。
邬舒彤喝了口水，清楚又有保留的说了自己的看法。
“你的这些想法很好，昨天我也仔细看了政府发的那份《参阅件》。把发展乌铁产业作为全市经济的突破口，方向是对的。我这几年，包括上届市委市政府也曾经议过多次，下过不少文件。只是没能一以贯之抓下去，现在看来，当时的路径选择不够科学，措施不够有力。你的想法是从整顿入手，实现资源整合，形成拳头，再谋求发展，进入资本市场，最终通过市场融资，做大整个产业。这个路径是对的，我是赞成的。”
吴克吉边听边点头，对邬舒彤的支持、肯定感到满意，但邬舒彤话锋一转。
“从这些年我们的实践看，里面最难的有几件事。第一，资源整合中的利益冲突，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乌铁的开发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市县乡政府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农民与企业之间、甚至市县与省、与中央企业之间。市场经济条件下，打破原有的利益格局，重新洗牌，不容易啊！特别是‘魔幻铁’价格一天一变脸，国际市场争夺激烈。国家政策收紧，走私猖獗，需要我们认真把握。第二是人才。要实现企业上市，要组建上市公司，就眼下春城的干部队伍，不要说精通资本市场的人，连知道什么是上市公司的人都不多。”
“这我倒是有个想法。”吴克吉插话。
“哦？”
“第三，资金问题，总得筹措点启动经费吧？第四是领导力量组织问题。”
邬舒彤一口气说出了四大问题，特别是资金和人才问题，始终是困扰乌铁产业发展的两个关键问题，也是多年来邬舒彤想在乌铁上有所突破，最终无法闯过的隘口。现在吴克吉提出的方案，作为市委书记，他是支持的。但他的支持是有限度、有条件的。首先是以不影响自己稳住局势、不出乱子为前提，原有利益格局不发生大的调整。严格讲，现在春城的乌铁发展是一趟浑水，不搅动，波澜不惊。一旦搅动，说不定会冒出什么样的“水怪”！所以，邬舒彤支持市长、市政府去趟这个浑水，你们必须走在前面，但不能拉我下水。也许能顺利闯关，那就千好万好。或许春城经济发展的被动局面得到改变。如果万一你们淹死了，我市委书记还活着，也有个打扫战场的、收拾残局的。对自己而言，不失为一个可进可退的方案。
“邬书记提出的问题，确实是这样，有的我也考虑过。比如人才问题，我有个想法。也许这是个机会。美国的‘次贷危机’后，华尔街不少金融人才失业，我交代过市人事部门，趁着这个机会到华尔街招收人才。”
“这个想法很好，我同市委组织部交代一下，让他们牵头，协调人事部门做好这件事。”邬舒彤心里想，人才问题、干部问题历来是党委的工作职责，新来了市长，不能乱了这个规矩。
“另外，你要召开一次政府常务会，把方案中的问题充分讨论一下，形成一个正式的意见，报市委常委会研究。以市委、市政府两家的名义，下发文件，给各地贯彻执行！也让全市人民看到，这是市委市政府共同的决心！”邬舒彤接着说。
“关于领导问题，我的意见要成立一个高规格的领导小组，统筹矿山整顿、资源整合、精深加工、企业上市各个环节。由你担任组长，分管的领导、市直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参加。各个县也要参照市里的规格，成立相应的领导机构。在领导力量上保证这个方案的落实。”
邬舒彤的这个想法，吴克吉倒是没想到。但他觉得很有价值，毕竟是在地方工作多年的领导，经验丰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