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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克吉在县区跑了一圈，又花几天时间去市直几个经济部门听情况。二十多天下来，好消息、坏消息，鼓舞人心的、令人沮丧的，充满希望的、无可奈何的，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在他看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后已经二十年，春城与市场还遥隔着一座座大山，这里的经济状况、人们的思想观念、政府的运作方式、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与沿海发达地方比较，远不止二十年的距离。尽管从媒体上也能听到山外的声音，看到外面世界的繁华场景，但这里的人们给他的印象是，看自己不着急，看外面不羡慕，他们有一种恐怖的淡定和沉稳。
如果你要考察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农村和城镇，那么，春城是一个真实版的博物馆。——这是吴克吉的结论！得出这个结论，让他非常沮丧，也让他感到有希望。老部长在他离京之前告诉他一句话：越是像春城这样困难的地方，越有发展的空间，越能锻炼人，越有挑战性。
老部长的话让他感到眼前有一丝亮光。
可眼下怎么过？春城的发展从哪里起步？突破口选择在哪里？
作为市长，是市财政当家人。可他这个当家人就是春城的最大的债务人，他不知欠了多少债。财政局长向他汇报的都是欠账，除了省财政可能转移支付的收入外，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最后，局长带着试探、带着吹捧的口吻对他说：“春城人听说部里派你来当市长，高兴哪！这是春城人的福分！”
“为什么？”
“那还不明摆着，中央对春城的发展开始关注了。中央部委随便扫扫撒在地上的银子，我们就用不完！”
“哦？部委地下有银子扫？”吴克吉听得滑稽，又不忍心破坏了财政局长的一番美意。
“不过话说回来，按惯例，每年年关的时候，市里主要领导都会去财政厅汇报工作，请求支持，我们也要去厅里各个处走走。”
“你的意思我明白。”
社保局长昨天半夜给他打电话，说企业退休职工围了他的办公室，又围他的家，这个月缺口一千多万没法兑现。财政共挪用了七千万到市政建设上没有归还；公安局长说，全市公安干警要被人扒裤子了，前年换装的警服还没给钱，厂长坐在公安局不走了；常务副市长昨天被省水利厅长带着去水利部谈话，主要是市财政配套的四个亿资金不到位；组织部长昨天还特意来办公室汇报，说他们调查基层组织建设时，发现不少乡镇干部请假不上班了，原因是乡镇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没钱在食堂吃饭了；市政府门前上访的群众一拨接着一拨，拿不到生活费下岗工人走了，被停水断电城市居民来了；军队转业干部刚离开，农村民办教师上了；举着白幡喊冤的，抬着伤员上访的——-。说得难听点，一个堂堂的市政府门口，就是一个社会各种不同利益群体尽情发泄的场所，哭的、叫的、骂的、喊的，应有尽有。
稳定压倒一切！
市政府五个副市长，按照各自分管的工作，救火似你上我下，到门口做上访人员的工作，别说是如何发展，就是正常工作秩序都难以维持。
如何发展，从哪里突围！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吴克吉，搅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心情不好，脾气不好，血压也不好。
“咚——咚——咚——”吴克吉把视线朝对面墙上的挂钟看去，时钟已指向十一点。他从座椅上站起来，伸伸腰，两臂伸直，扩扩胸，全身疲惫。
自从北京下了飞机，市政府秘书长把他引进这套小屋，除了下乡、上班、开会，他就没有离开过这里。这儿是军分区的宿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两室一厅，一梯两户。对门是军分区新来的副司令员，家也在北京。不知道这是春城的建筑特点还是设计师的创新，总之，这套房子，卧室比客厅大。小还不说，客厅的四壁开了四个门：一个是入户正面，左边一个通往厨房，右边一个通往阳台，后面一个进卧室，几乎是一个四面来风、全通透的过厅，没法摆放什么家具。进入主卧室必须经过一个客厅。现在，客厅成了吴克吉在家里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对面一排书橱，书橱头上挂了一只钟。
或许是室内开着暖气，或许是室内空间太小，他感觉有些闷。扯开桌边的窗帘，月亮的清辉照到了书橱，盖满了办公桌。给他一阵惊喜。信步走到窗前，军分区的小院树影婆娑，一轮满月挂在天空，倒影在院内的池塘里，池塘中的假山黑黝黝的，一座设计低档、建造粗糙的九曲桥，从自己窗下的岸边伸向塘中，链接假山，再拐向右岸。池塘、假山、小桥、竹林、草坪，在月光的清辉下，显得静谧安宁，又富有诗意。吴克吉被眼前的夜色吸引着，他关上房门，健步下楼，融入这谜一样的夜色中。
时值初冬，一丝凉风扑面，但吴克吉感觉清新。院内宿舍的窗口，大多没有灯光。他踏上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小道划开了平坦的草坪，伸向远处的树林。
这个院子，有些历史。秘书长告诉他，自从春城军管会成立的那天起，这里就一直是军分区办公和生活场所。院内的植物种类很多，且名贵树木不少。百年的香樟，六十年的水杉，合抱的白果，红枫、翠柳，丹桂、腊梅，四季有花，处处闻香。据说当年的解放军报林总编在这里住过一晚，特别表扬春城军分区的司令员在军营建设上的成绩。
“这样的绿化，这样的环境，这样重视营房建设，在全军也不多见。”林总编说。
“这也出战斗力！”林总编强调。
据说，从此后多年，无论哪一任司令，任上都要在院子里搞一个新的绿化项目。或种树，或种草，或种花，一任接着一任，把这个院子建成了一个城市植物园。现在的格局是沿用了文革中春城市革委会主任、军分区司令、支左部队政委的规划，即三个六的规划理念：六十亩水面，六十亩树木绿地、六十亩房屋建筑。六十亩水面分割得有些零碎，延大院围墙有一条人工护城河，十几米宽，主要是便于警戒，是支左部队政委的作品。
他说：“天安门有座金水桥，咋们不能搞，银水桥应当在省城，咋们也不行，修座铜水桥应该说得过去。”
“首长水平就是高，金水桥、银水桥、铜水桥，虽说三桥名不同，但表明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从上到下，一脉相承，一以贯之。”参谋长说。
政委创意既定，连夜从地方调了一千多名“三查”对象，通宵达旦地干了两天，挖沟护坡，引水开河。除了延围墙开挖的护城河外，在分区大院开挖了一个人工湖，把从市中心穿过的桃江河水引过来，在分区大院转了一圈，再汇入桃江河里继续前行。
月夜的分区大院虽然别有一番风景，但吴克吉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他现在像一个临近高考的学生，满脑子是春城发展的选择题、问答题、判断题。尽管春城的“十一”五规划也有“确立三大目标、培育五大体系、发展七大产业、九条保障措施”之类，但在吴克吉看来味同嚼蜡，十足官样文章。
他沿着林中的游步道，缓缓前行。思考着春城的产业布局，突围的路径——
农业是春城的支柱，保证必要的、稳定的粮食生产，使农民有饭吃，是全市社会稳定的重要一极。但农业只能饱肚子，没有比较效益，粮食大县基本是财政穷县。吴克吉在部委工作多年，中国城乡二元结构，作贡献的只能是农业、农民。一个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不可寄希望于农业。当然，春城的农业有亮点：丘陵地区的红岩蜜桔，肉嫩、味美，甜，不多糖，酸不涩口。在香港、美国市场有一定影响。但产量有限，不成气候。再就是无公害大米，生产全过程不用农药、不用化肥，但产量太低。加上市场半径太大，交通运输不便，农业上做立竿见影的文章不容易，主要是稳住，相机发展。
“嗞溜——-”一个毛茸茸、肉呼呼的东西从吴克吉眼前窜出，又飞一般的上了路边的水杉。
是松鼠！吴克吉判定，他同时感叹：这军分区大院的生态环境实在了得。
松鼠的干扰并没有打乱他的思考。
想到工业，春城实在乏善可陈。几家濒临倒闭的纺织厂联合组建的纺织集团，主要任务是破产维稳；一个所谓建材集团，所属的几家水泥厂，大多是国家明令淘汰的生产工艺和禁止扩张的规模；所谓机械集团，不过是市里两家农机修造厂和省国防工办下放的几家依法破产的企业。诸如此类，实在谈不上工业体系。有一家乌铁公司，不过一个空壳。靠政府发文件管制乌铁走私，民营企业销售乌铁都要有这家公司的销售发票。这不过是个开票公司，靠开票获取百分之十五的手续费，安置了几十个在春城有头有脸有些门路的子女亲属。但吴克吉注意到，这个牌子的价值。真正把这个公司做起来，或许是拯救春城经济的一条出路。这次半个月的调研座谈，相当一部分发言对目前春城乌铁产业发展现状不满意，也有很多关于如何把乌铁做大的建设性意见。
天上满月下，一层层黑云掠过，月光忽明忽暗，只是一阵时间，金灿灿的皓月又挂在碧蓝的夜空。吴克吉突然心头一亮，只有这乌铁是春城经济唯一的亮点和曙光！市委书记邬舒彤怎么看，他在这里工作过六年，难道没有思考、发现过这个亮点？
对！明天一定要找个时间向他做一次汇报，把自己这一段调研的感觉和想法沟通一下。他大步返回宿舍，又点开电脑，想看看关于乌铁方面的资料。
“滴滴——”页面跳出一个邮件提示贴。
原来秘书给他发来了有关乌铁政策的文件，还有爱人在邮箱中传来的照片，都是她和孩子从九寨沟旅游拍的。并留了一行字：吉，有空给我电话，女儿睡了，我很寂寞哦！他立即拿起桌上的电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又把电话放下了。
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打开一看，是秘书长十点半发来的：“市长，关于乌铁产业发展专题座谈会已经通知了，市领导除常务副市长外出开会之外，其他人员都已经通知到。会议地点就在乌铁公司。妥否，请指示！”
对，还是先把工作做细点，在广泛听取各方面意见之后，再和书记沟通不迟，吴克吉想。来春城已经一个多月了，除了会议和公开场合，吴克吉还没单独详细地向邬舒彤汇报过政府工作，这无论于公于私都有些不妥。
于公，是个组织观念问题，政府和市委的关系是地方政治一个敏感话题，自觉把政府工作置于市委的领导之下，让市委书记始终在全市舞台的中心，始终感觉全市经济、政治、社会发展的大权在握，始终感觉市长是二把手，是一个有头脑市长的必备素质。吴克吉心里明白：自己从中央机关来到地方工作，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立威，而是守拙。他在县里挂职当过副县长、副书记，地方政治的运作方式和行事方式，他略知一二。于私，这算得上同事友谊和感情问题。书记、市长无论心底下如何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但表现给外人看的一面必定是情如初恋。应当常常出双入对，说说笑笑，沟通商量，也是这级干部的基本素质。在自己看来是互相尊重，同志友谊，做给外面看的是班子团结，和衷共济。自己初来乍到，一定要给下面、给外面树立一个团结的形象，合作共事的形象，亲民务实的形象。特别是从省委领导的谈话和眼下社会各方面的议论看，邬舒彤在春城的时间可能不会长，目前春城的这个政局，对于吴克吉意味着什么？凡是有点政治敏感性的人都明白，吴克吉当然更加明白。他要把握好自己，抓住机遇，审慎驾驭好政府这条船。同时，又要在不触及邬舒彤原有的利益格局的前提下，迅速拿出自己的东西，尽快取信于春城的干部和民众，显示中央部委机关干部不同凡响素质，回应春城人民的期待。三把火不能烧，那会野草房子一起烧掉；三板斧也不能砍，免得好人坏人都受伤。要像对待一场势均力敌的足球赛，开始就要从容、大器，一脚一脚踢好每一个球。
有了这样一些基本的认识，吴克吉连续两天召开了四场专题座谈会，谈的都是乌铁。研究深入贯彻落实国家出台的乌铁政策法规，用好这些政策发展自己；如何做大乌铁产业，形成探矿、开采、加工、销售、科研相配套的完整的产业链，提高附加值，使矿业优势、资源优势转变为经济优势；如何在乌铁产业发展中，兼顾国家与企业、企业与地方、条条和块块、近期和长远的利益，形成利益均沾、各得其所、心齐气顺的利益格局；如何在开发中保护环境，兼顾经济利益、社会效益、环境效益，等等。吴克吉在四个座谈会结束时都作了讲话。谈的是乌铁，但表现的是治市能力和素质。按照吴克吉的交代，四个会议，一次报道。给市新闻单位发通稿，只作为时政动态新闻报道。由办公室把他的讲话整理出个稿子，以政府办公室的名义转发给各地贯彻。算是吹个风——吴克吉关于乌铁的吹风。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小的吹风，不啻是一声炸雷，搅动了春城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