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家咀九年后第一次回村里,是三年前一个下午,此时的他是一个被秦建峥从金门大桥上救下来的落魄者。
他无颜见江东父老。他离开纽约之前,把自己在美国用过的全部银行卡刷了一遍,凑拢了四万多美金。塞进背囊里,回国后全部兑换成人民币。
那天,五叔两眼放亮,无法掩饰着自豪地微笑,跟在王维泓后面,挨家挨户走遍了王家咀,重复着一番客套话:“鼻脓泡昨天从美国回来了,没给你们买什么。他一定要表示心意,给村里男女老少每人一千块钱。还有一张美金哪!没看过吧?”
五叔说过之后,王维泓就从背囊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送到叔叔、伯伯、大婶、大嫂手中。乡亲们几乎在重复着差不多的客套话。
“这么多年不见了,回来了就好,还这么客气?不必了!”
“我能有今天,全仗着家乡亲人的照顾培养。无论富贵贫贱,无论顺利挫折,怎么也不能忘了乡亲们的恩德。”
五叔对他这次回乡的回赠,很是满意。不是钱的事,是一份情感,是一份家乡的记忆,是知恩图报的表达。他感觉脸上有光,村里人在他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第二次回王家咀,是王维泓在春城落脚之后。他怀揣着一个梦想,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想。这个梦想他要与乡亲们一起分享。也许是他没能实现的美国梦,要在春城实现。或者说,这基本上就不是梦,而是现实。有了吴克吉的决心,有了一个地方最高行政首长的资源,还会有什么办不到的?或者说,只是时间问题、技术问题!技术上还会有问题吗?王维泓来春城后,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再次研究了资本市场的政策法规,同美国做了一些比较。他感觉:国内资本市场发展的空间不可估量。专家说的“新型加转轨”远不能概括。这是一个边制定游戏规则、边开展游戏的市场,管理层在拼命出规章,投资者、经营者在拼命找缝隙。这是个极不规则、几近荒蛮的领地,风险大,暴富、暴死的机会同时存在。谁能在这个游戏天网布局之前找到机会,谁就成功了!
同一个离县城都近百公里的农民谈资本市场话题,那肯定有精神障碍。王维泓自然要先找到五叔,让他用自己的语言说些乡亲们得懂的话,但首先要说服五叔。
那天,五叔病了,一年多不见,他老了许多。头发花白又干枯,脸上很憔悴,灰土色,也许是生病的原因。
“五叔,你该上医院看看,吃点药。”王维泓在五叔床边坐下来。
“没事,乡下人命贱。就是有些低烧,过去也常这样,三五天就好了。”
“还是看看医生好,毕竟上了年纪。”王维泓印象,五叔应该是六十出头了。
“我吃药少,本来很见效。这次不知怎么了,断断续续烧了十来天,前天去乡医院看了,医生叫吃点退烧药,可药吃完了还不见好些。这病,不重不轻,看着是个好人,可要下地干点什么还真不行!没劲,胃口也不好。”
“五叔,要不这样,我陪你去春城医院看看,那里条件要好点,检查检查,有病就治,没大问题你就回来,怎样?”
“不必了,弄得兴师动众,人家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王维泓知道,五叔是个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一旦到春城医院去看病,村里人会担心有大问题,到时候你来我往地探视、问候,耽误大伙功夫不说,五叔浑身不自在,还要为此欠下不少人情。所以,尽管王维泓怎么劝说,五叔坚持在家休息。
“你别在意,年轻的时候,三病两痛的,休息几天就好了。现在上了年纪,也无非多几天。唉,说说你怎么回来了?”
“五叔,我特意赶回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该做不该做。”
“什么事?”
“你知道,我在美国这么多年,一直没回来,就是想在那里干成些事,多挣些钱,回来报答家乡。可人争气命不争气。碰上了金融危机,我几年含辛茹苦挣下来的一点积蓄,全部打水漂了。”
“人算不如天算,既然碰上了,想开点。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人有志向,总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不瞒你说,五叔,我父母离开得早,长这么大,无论国内国外,无论海角天涯,心里总是压着一块石头,总想为家乡做点什么,报答乡亲一番养育之恩。可是——-”王维泓有些沉重。
“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你上次回来要给村里每户包些钱,我没拦你。不在钱多钱少,见个人情,图个心理平衡。报答乡里,倒不一定非要怎么样,有一份心就够了,大家都不容易,也不在一时一地。”
“这次有个机会,正是我帮大家出力的时候。”
王维泓把在村里集资的想法和五叔和盘托出,行还是不行,想听听五叔的意见。
“我在开南读大学,出国念硕士、博士,学的就是这个,在美国也干这一行。说别的我没把握,这件事我能十拿九稳。十拿九稳能挣钱的事干嘛不先考虑乡亲们?”
“股票这东西我是听说过,没闹懂。村里其他人更不懂。你的想法,不就是高利贷吗?”
“对村里人来说,也算是吧!大家有点闲钱,放在柜子里,天天在贬值,投资又找不到什么项目,弄不好还血本无归。把钱放在我这里,我给百分之三十的年息,交钱时就兑现一年的利息。”
“等于给你一百元,实际只给七十元就行?”
“是这样的!”
“你能保证挣到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五叔,我做这一行十年了,我有把握!”王维泓心里早就盘算过,只有借壳成功,别说是百分之三十,就是翻三番也完全可能。
“这件事是好事,可是我们都帮不上你的忙,全靠你自己了。再说,对村里而言,一是自愿,二是多少不限。愿意的、有钱的多投一点,没钱的就少投点!”
“五叔,你要觉得行,那我就着手办!”
“你先别急,我得找村里几个年轻人商量一下,好事更要办好。”
就这样,在五叔的张罗下,全村男女老少翻箱倒柜,男人的私房钱,女人的压箱钱,孩子的压岁钱,卖鸡蛋的收入,卖粮卖棉的现金全部收拢了,总共十九万三千元,王维泓分家分户,登记上花名册,并当场兑现了全年的利息,共五万七千多元,一一发到每家每户。
“明年的今天,大家还到这里来,我再发给大家同样的利息。”王维泓对着喜气洋洋的乡亲们说。
“这不是三年就拿回了本金啦?”有人在问。
“是啊,一万块钱进去,三年就拿回两万元!”
“你还别说,这鼻脓泡还着是念着乡情,为咱村里人干了一件好事。”
一村人笑逐颜开,王家咀的人又开心又惊喜,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王维泓上大学、出国留洋学的是些什么?不就是“种钱”吗?
钱生钱,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稀奇的事。
“这鼻脓泡还真不错,读的竟然是怎么挣钱的书。”
“还是要让孩子多读点书,现在书上教什么的都有。这要不是亲眼见了谁还会相信天下有这等好事?”
村里也有些老人心里不很踏实,可看见五叔也那么自信,还带头筹资两万多元,是村里筹得最多的大户。也就平静下来了,特别是看到进了口袋的利息,已经捂得暖暖的,就更加踏实了。
王维泓从家乡提了一个编织袋的人民币,手上沉甸甸的,心上也沉甸甸的。他知道,他手中提的不仅是乡亲们的血汗,也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生子、娶妻、建房、治病、防寒、养老的保障,一旦失手,将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的灾难,自己一片报恩之心,将会换来一身万劫不复罪孽。当然在王维泓看了,就凭自己在资本市场十几年的摸爬滚打,这种概率不到万分之一。眼下自己要做的就是为乡亲们守好这个钱袋子,不让它有半点闪失。
村民照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五叔在村民筹钱之后就没有再露面了。
儿子陪他悄悄地去了县医院检查。
检查回村里他没说什么,只是觉得他变了一个人,往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没有了,话也比往常少多了。大伙都觉得他们家里气氛有些沉闷。
五叔在床上躺了几天,村里、乡里来来往往,进了好几拨人。
后来,王维泓听说他去了上海一家医院。
幽灵王维泓来了,他凌空飘过当年乡亲们敲锣打鼓送他上学的那片棉花地,飘进村头那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那是五叔老两口和小儿子一家人住的地方。
屋里空荡荡的,北屋一间房里,五婶坐在床边,时不时在抹眼泪。她面前坐着村里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四个妇女,大家看着五婶的伤心,都没什么得体的话安慰她,只好用各自的方式叹息。也有人试图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来解五叔最新的状况,安慰五婶。
“按理上海那么发达的地方,五叔的病应该能够治好哇。”
“老大上午从医院打电话来,说医生还是尽力的,叫我们放心。”五婶一边擦拭眼泪,解释说。
“婶子,你也别太着急。五叔是好人,不会有什么事。何况那个医院,全国有名。”
“有名不假,花销也了得。现在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亲戚能借的也都借了。连孙子的压岁钱都搜出来了,哎!”
“鼻脓泡那笔钱到底没能找回来?”
“别提他了,说到这件事,老五就发燥。老五不为别的,就为连累了乡亲而难过。”
幽灵王维泓不敢在五婶面前待了,他知道村里人还有更难听的话会说出来。但从她们谈话中,知道五叔还在上海住院,他要去五叔床前看看。他连夜飘忽,在黄浦江边的一家医院肿瘤科找到了五叔。王维泓的幽灵附吸在病房的天花板上,他看见蜷缩在床上的五叔,往日满面笑容不见了,表情极度痛苦。眼睛浑浊,眼眶深陷,两颊贴着牙床,初看上去,就像一个骷髅上面蒙了一张皮,让人脊梁发凉。鼻孔插着氧气管子,胳膊上挂着吊瓶。小儿子蹲在床边,一双手伸在被子里给他揉搓着。
“刚才——那护士好像——说——说要再缴费?前——天不是缴——了两万吗?”五叔吃力地睁开那沉重的眼皮,断断续续问儿子。
“你听错了,护士是说隔壁那床。”
儿子撒了个谎,他不能让钱再折磨这个病魔缠身的老人。
“我听好——像是——说咱们。”
“不是!”
“鼻脓泡——的电话吗?”
“没有!”
“再打试试!”
“不要试了,我试过多次,那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自从乌铁借壳上市发生变故之后,股价只剩下一个零头。春城市的集资户上天入地找王维泓,家乡的人也不停地打电话问情况,常常半夜三更催款,要求退本还息。王维泓手机也换了五次,东躲西藏,昼伏夜行,惶惶不可终日。
“错——看了——他,我死不瞑目。”五叔闭着眼睛。
“这个人的良心给狗吃了!”儿子说。
“狗吃了——吃了都会——中毒!”
幽灵王维泓不敢再在五叔病房待了,他怕五叔的眼睛。那眼神,虽然日暮西山,但还是滚烫灼人,他怕被五叔认出来,怕五叔把他的影子也咬碎吞了。
五叔以自己的“诚实”,换来了王维泓无意设下的“圈套”,实在过于滑稽,连幽灵王维泓都感觉脸上发烫。
他急忙趁着一丝门缝飘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