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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泓原本要编织一个腰缠万贯、衣锦还乡、报效桑梓的故事给江东父老,一个月的“次贷”危机把他准备了十一年的故事扯的粉碎。他是一个落魄在金门大桥、被国人救起的穷光蛋。他回到了祖国,却没有回家乡看望家乡父老的勇气。原本想在国内干一番事业,出一番成绩,再圆一个美国梦,可命运不给面子。原本只想还乡亲们一份人情债,没想到老债未还又添新债,让王维泓彻底死心了,这债只有欠到下辈子还了。

现在,王维泓义无反顾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尽管灵魂还在,但阴阳两隔,谁也看不见他。无论如何,王维泓要去一趟老家,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当面向叔叔、婶婶、姑姑、姐姐、大姨、大哥赔个不是。王维泓当初确实是想报答你们,决没有半点害你们的意思。叫你们倾家荡产、血本无归的不是王维泓。王维泓在美国,让那个国家的股市吃得只剩下骨头;穷途末路时回到了中国,又鬼使神差地进了股市,这次输得更惨,吃得连骨头都没剩下。

王维泓连骨头都被股市咽了不算,让他后悔八辈子的是不该坑了情同父母、兄弟的乡里乡亲。他确实无意欺骗那些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他的投资班底做过无数个可研报告,报告的所有结论都是三倍至五倍的收益,最坏的打算也有一点五倍的收益。能够给那些从土疙瘩里掏出几个硬币的乡亲增加点财产收益,无论如何都是对他们最直接的孝敬。

但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吴克吉脑袋里是个什么算盘,临门一脚时,把他推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维泓生前没勇气当面向乡亲们赔不是,他不是担心乡亲们把他撕碎生吃了,而是无法说得清楚怎么把他们的血汗钱扔到河里连水泡也不见一个?他们才不管你什么“新型加转轨”,才不问什么叫资本市场?借钱还债,杀人抵命,古往今来,概莫例外。何况借钱的乡亲们眼中那个温文尔雅的侄子,那个学富五车闻名乡里的留学生,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王维泓,那个时刻不忘给乡亲报恩的同乡!那个满面笑容地许诺给他们三倍回报的小侄子,那个他们看着他长大的“鼻脓泡”。

“那不就是高利贷吗?”隔壁的三婶问他。

“就算是吧!”王维泓无法用现代经济学、资本市场等回答乡亲们的问题,那些于他们像宇宙光年那样遥远。

乡亲们眼里的“鼻脓泡”在美国学了些什么?不是个什么硕士、博士吗?那个博士、硕士研究的是怎么骗人的吗?就是骗人也该在国外骗呐?怎么骗到中国来了?怎么骗到自己的家乡来了?乡亲们就是打死了也不敢相信呐!

正是这样多的在乡亲们看来不敢相信的现实面前,王维泓没有勇气出现在村里、乡里。可现在,他上天了,他变成了鬼魂,像空气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幽灵王维泓怎么也得来一趟,来看看被他骗得悲痛欲绝、死去活来、惨不忍睹的父老乡亲,给他们赔个不是。来世不论当牛做马,一定报答他们。

春城市的一百三十公里开外的一个湖岔里,一个住着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叫王家咀,一律姓王。王维泓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王姓原本姓汪,祖上出过一个宰相,因与后宫有染,犯下了死罪。皇上下令满门抄斩,诛灭九族。宰相在死牢里买通了狱卒,十万火急,连夜向家乡报信,汪家老少亲朋戚友结伴逃出咸阳,改名换姓,在湖边落草为生。不知是经历这一场惊吓,还是湖边的生存条件,王家村三百多年来始终就没怎么兴旺起来。从人口出生看,女孩多,男孩少,村子人丁不旺,在沿湖的自然村中,人少势弱;从就业的结构看,王家人从逃出咸阳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就没离开过这里,就是改革开放十年之后,王家人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没有一个吃“商品粮”的人(城镇非农业户口)。只是在改革开放的第十一年,出了个王维泓。因为从小就爱流鼻涕,村里给他起了个绰号“鼻脓泡”。鼻脓泡算是给王家村的父老乡亲长脸了,一不小心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开南大学。为王家村放了个响屁。从那时起,乡长才知道自己的地盘上有个王家咀。乡长知道王家咀是因为王维泓,知道王维泓是因为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要专门看望本县高考理科状元。

幽灵王维泓在自己遗体上空飘忽了一阵,看着公安民警处置现场,又看了市公安局长戴相杰在现场的表演,再回到自己的卧室看了看公安民警查抄现场。就在他钻进屋一刹那,一个警察正在撬开他座椅的靠背。

尽管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可他还是一阵心颤:自己的死,与今晚另外两起自杀案所有案底就差不多全部解密了。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因为这里有很多的隐私将曝光在人们面前;但他又希望让世人了解他为什么选择自杀,知道他的苦衷。

自从灵魂离开躯体的那一刻,王维泓最想见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吴克吉,再就是五叔王树浪。顺便看看王家咀,看看那块生长自己的土地。那里虽然早就没有他的影子,但那山、那水、那树、那草——,常常在他的梦境中出现,无论他走到世界哪一个角落,无论他生命辉煌之巅,还是落魄谷底时刻,脑海里时不时浮现王家咀的影子。母亲去世后,王维泓曾多次想来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看看,可一直没能成行,不为别的,只是自己心中的梦想没有实现,他觉得对不住江东父老。他的生命,他的知识,他的成就,他的一切,是家乡父老施舍、怜悯、支持的结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维泓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从离开王家咀的第一天,就琢磨着如何报答家乡的父老乡亲。报答的形式多种多样——-,王家咀地处滨湖,易旱易涝,修堤筑坝,提水灌溉,能保证乡亲们旱涝保收,不至于因灾减收,是最好的报答,可那需要权力;建一个生产企业,安排村里的劳力,给地方交更多的税收,可那需要交通、市场条件,村民也不具备工厂就业素质。再说,上交再多的税收,跟村民有什么关系?为村里设立一只基金,免费给村里所有孩子免费上学,直至上大学,但那只是少数。王维泓报恩不是几个人,不是少数人,那样不平衡;思来想去,王维泓只有一条路:用自己所学的专用知识,拼命挣钱,用足够的钱改善乡亲们的生活。所以,王维泓在纽约、在华盛顿、在旧金山没日没夜地工作,往返于全美各地,飞机,火车,轮船,高速,不停地运转,股票、债券、期货、基金,只要可能挣钱的金融产品,他都接触,好不容易挣上了七位数。又满仓杀入纽约几家大的上市公司,那是全球收益最好、盈利最稳健的上市公司。他信心满满地准备把这些资产投放在那里,过上一两年,一定会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收益。那时候,他就和那个花花世界拜拜了,他全身隐退回到祖国,回到乡亲们的身边,给他们每一个家庭、每个人一个惊喜。那时候,他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辜负乡亲们的一番苦心,可以归还那份沉重的、甚至让他窒息的人情债。

设想和憧憬总是美好的。

人算不如天算!这样的话用在华尔街这样一个地方,远不足以表达人世险恶、商海无情、资本血腥。进了华尔街,就像上了一艘海盗船,或立马腰缠万贯,或顷刻葬身大海,或眼前珠光宝气,或背后刀枪穿膛。王维泓七位数的美金,砸进房地美、高盛不到两个月,股价断崖式下跌,甚至来不及交易就崩盘了,公司就宣布破产清盘。他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下水,一脚踩进了一个深潭,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就沉到了潭底。

在他绝望的时候,秦建峥把他捞上来了。

吴克吉又给他画了一张美好的图画。

他觉得自己有救了,孝敬乡亲们的计划有救了!

但命运偏偏作弄那些有期待的人。他在从自己窗户纵身跳出的时候都没弄明白,是什么使吴克吉改变了计划,这个致王维泓于死地的计划竟然毫无察觉。

看来,吴克吉背着他,背着春城所有的人,独自在下一盘棋,而且一定是盘不同寻常的棋。他决心,就是下了地狱,也要看到吴克吉这局棋的布阵。

幽灵魂王维泓借着云月,顺风飘荡,腾云驾雾,不一会就飞临王家咀的上空。空中鸟瞰,湖边的地貌,就像一只叉开手指按在地上的巴掌,高处是丘陵,低处是湖水。繁衍在湖边的芸芸众生围着湖叉筑巢生息,王家坝的位置就在这只扣地手掌中指顶端。在个位置,以风水而论,太露,犯太岁,风大浪急,首当其冲,煞气太重。王维泓的老房子居村中,或许避开了锋芒。二十几户人家,一百多男女老少,王维泓最想见到的是五叔,他不仅有恩于王维泓,又是个传奇人物。在王维泓没有离开村子的时候,五叔正值壮年,四方脸,浓眉大眼,一米七九的个头,脸上那只笔挺高耸的鼻子特别抢眼。平日走路,昂首挺胸,他从面前走过,一股旋风卷过。五叔的传奇,不是他的外在形象,主要在于他村里村外处事公正得体,人情世故捏拿得有分寸。说话处事让人心服口服。村里大事小事,家长里短、婆媳口角、邻里纠纷、兄弟怄气、宅基纠纷、农耕争执——,矛盾双方无法自己化解的时候,双方第一句话就是:“叫五叔来评评理!”。五叔似乎也乐此不疲。每当遇到这样的事,他总是一阵风似的赶到现场,接过主人一碗茶,放在嘴边吹吹,放下。然后眯起双眼,耐心听双方的申诉。王维泓小时候旁听过几次。发现他处理问题也有些规律:凡是有一方明显不合常理的、又违背做人做事原则的,五叔直言相告:“你这个做法没得道理!”然后指出没道理的一、二、三。至于家长里短、夫妻纠纷、邻里口角的事,他的办法大多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

“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过日子,都忍着点。”

“一家人都这样,莫叫外人看笑话”。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威信、影响。这样的话在人家嘴里也说得出来,但没用。从五叔嘴里出来,双方就接受了,相逢一笑,释怀了。所以,五叔是村里一百来男女老少眼中是个家长,是个派出所,是个法庭。也许正是这个缘故,王家咀从四九年到八九年,没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这情况让一个在王家咀渡口等船的县政法委领导知道了,他如获至宝,赶忙派机关《政法动态》的记者来王家咀采访,总结经验。这一总结不要紧,县委书记在全县政法工作会上进行了表彰。乡政府感到很被动,眼皮底下这么好的典型竟然没有发现?怎么补救?乡党委书记说:村级班子中就是缺少五叔这样的干部,要大胆启用那些热心社会调解工作、善于化解矛盾、脚踏实地维护社会稳定的农村人才。就这样,五叔成了村党支部委员、治保主任。那是王家咀人逃出咸阳四百多年之后最大的官,也是王家咀人头一次扬眉吐气、大出风头的一次。

也不知是这次风头太劲,还是五叔那脾气。总之。五叔的支部委员治保主任的位子还没坐稳,仅仅半年之后,五叔就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缘由是五叔带头搞包干到户,政治上不成熟。原来五叔自从进了村委班子后,要分工联系一个自然村挂点。既然挂点不就是王家咀?那里生、那里长,不要说人熟地熟事熟,就是那只牲口什么脾气,五叔也了如指掌。村支部一致通过。五叔想,既然村里看得起老五,老五也不能稀里嘛哈,总要干点事,一为王家咀的乡亲做点好事,二也为组织争个光。没想到,问题就出在组织上。党支部给他的组织处分结论上写着:政策把握不准,目无组织观念,擅自做主,把自己混同一个普通老百姓。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那年春节过后,村里陆续来过五拨买牛的人。五叔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搞明白咋回事,总之,这是近年来少见的。在第五个买牛人来的时候,天上下着大雨。五叔把来人让到屋里坐,倒上茶,敬上烟,聊天。来人长相比五叔大。

“大哥,听口音不是本地的?”

“安徽安庆的!”

“大雨天的,不在家里歇歇,跑出来遭罪?”

“哎呀,没法子,不是快要开春了吗?”

“你是队上干部?”

“不是。”

“那是队长派你来的?”

“也不是!”

“那你买哪门子牛哇?”

“老弟,不瞒你说,我们那里全分啦!”

“分了啥?”

“土地都分到户啦!”

“都单干啦?”说到这里,五叔特意走出门,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听着。看着附近没人,才放心进来,关上大门。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脸色有些紧张。

大哥似乎并不在意,接着说。

“也不能叫单干,是叫生产责任制。”

“责任制?”

“对!”

“那和包干到户和单干有啥不同?”

“我也闹不清楚,反正我们哪里新来了个省委书记,他主张我们分,搞包干责任制。去年很多地方偷偷地在插晚稻之前就分掉了,结果晚稻大丰收。”

“哦,怪不得你们四处买牛,原来是这样!”五叔如梦初醒,又大为吃惊。

“你们这里还继续箍在一起?”

“我们谁敢呐?”

“我们省委书记都支持,难道你们的省委书记不支持?不是一个政策?”

有了这样一次与安徽人的对话,五叔比较注意听广播,打听外面的信息。说心里话,要是上面允许,五叔举双手赞成,连夜就可以把那点土地给分了。眼下生产队集体经营,实在是混不下去了。不要说大锅里已经没有饭了,连米粒都找不到了。出工等敲钟,干活一窝蜂,出工不出力,大家磨洋工。田里的稻子倒在地上,眼看着在发芽也没人管。劳动日值低到了一毛二分钱,买不到一包“海鸟”牌香烟,这样的局面实在无法维持下去了。人心都散了,大家都着急,大家都在看,大家都在等,就缺一声发令枪,五叔心里痒痒的。

他也知道,心里痒痒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安徽人来这里买牛不只是他一个人知道,也不只他一个人知道安徽那边“分了。”

后来他到乡里开会,也常常看到有的人相互对着耳朵说悄悄话。话题也不外乎是哪里“分了”,“哪里放开了”。

形势发展得很快。“安徽人买牛”像是干柴垛上爆出了火星子,很快就“噼里啪啦”烧了起来。紧接着不断地今天听说本县哪个地方“分了”,明天又传来了本乡哪个地方开始“分了”。

王家咀的年轻人也开始躁动起来,前脚连着后脚来五叔家坐坐,打听点什么,希望从他嘴里说出什么。

再后来就直接开口:五叔,你就让大家分了吧!

五叔没吭声。这可不是小事。他记得“包干到户”四个字的分量,记得文革中批判“包干到户”的情景。

“安徽不是中国?凭什么他们能干,我们不行?”

“我们偷偷地分了,不对外张扬就够了,县里还有人来我们这湖边守着?”

大家都在开导五叔。

也不是什么鬼使神差,五叔一下头脑发热,竟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商量了一个晚上,然后开了个社员大会,大家抓阄,人均九分半田就分到了各家各户。由于土地肥瘦错开、远近搭配合理,村里三十七户人家,除五保户外,户户派出代表,个个认为合情合理,全体表决同意。并约法三章:一律不对外宣传,只讲建立生产责任制。

就这样,王家咀在清明节前把土地分到了个人。接着又把稻种分到了各家各户,并把耕牛轮流到各户作业日程安排妥当。因此,王家咀的春耕生产不但在全村拔了头筹,还在全乡走在前列。乡长听说王家咀今年的春耕生产形势大好,特地安排时间来村里检查。

坏事了!

乡长走村串户,踏青看苗,问这问那,都觉得王家咀的今年不一般。早稻插完最快,春肥准备最多,群众干劲最高,春插质量最好。正高兴着要回乡里时,发现了问题:路边一块田,二亩见方,可分成了三份,田中间新搭起了两条田埂。乡长眉头皱起来了。

“老五,这怎么啦,好好的一块田,分成了三块,不便管理嘛?”

“是啊,是啊!”五叔跟在乡长身后打马虎眼。

“那为什么要这样啊,加两条田埂不是浪费土地吗?”

“也是没办法,不好分。五叔考虑我家劳力少,太远了的田不能种——-”正在田里扯稗草的社员口无遮拦,五叔怎么向他使眼色也没制止他的话。

“什么不好分?你给我说清楚!”乡长急了。

“也没什么,我们建立生产责任制,这一块田由他们家负责。”五叔还在打马虎眼。

“你们这个责任制是怎么建立的?”乡长紧逼不放。

“上面不是允许分田到户吗,乡长?”

见乡长在难为五叔,围在身后的几个社员凑过来,跟乡长论理。

这一“论”,坏事了!

当天下午,乡里派来了工作组,调查王家咀分田到户的问题。五叔被带到乡里谈话,五叔犯事了,村里乱套了,大家没有了主心骨,没有精神支柱了。

在乡里交代了一个星期的问题,五叔回来了。没带回别的,带回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撤销村党支部委员、治保主任”的处分。乡亲们不懂党内的事,回来了就好。

又过了一个星期,乡长又来王家咀。既没去田间看早稻长势,也没到各家农户转悠,而是直奔五叔家,还没进门就喊开了:“老五哇,跟你检查来了!”

五叔惶恐地出门,僵硬地拉拉乡长的手,沮丧地说,“我不是都检查过了吗?”

“这回不是你检查,是我该检查了!”

“你干得对,我们错了。昨天县里开了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传达了上面最新精神,鼓励农民探索多种形式的生产责任制。包括包干到户。”

“啊!”五叔一惊。

“昨天晚上乡党委开会研究贯彻县里会议精神,决定在全乡推广以大包干为主要形式的生产责任制。同时撤销对你的处分,恢复你的职务。实践证明:我们错了。共产党人,错了就改嘛!”

“乡长,算了吧,我还是种我的地。我一个农民,一会对一会错,别折磨我了。”

“怎么?有情绪?”

“也不是。我种田踏实,生来就不是当领导的料!”

“不行!昨晚党委研究了,不但要撤销对你的处分,而且要重用你!决定你当村委会主任。王家咀包干到户责任制,一个晚上搞好了,而且各方面反映都好,照顾了各方面的利益,很平稳。不容易。你就按王家咀的办法,在全村推广,由你负责。”

“我?”

“对!另外,乡里明天召开大会,部署全面推广包干责任制的工作,你去会上介绍介绍王家咀的做法。”

不等五叔表态,乡长就大手一挥,出门来。

“明天上午九点,别忘了,老五!”

王维泓从五叔嘴里,听得最多的是“诚实”二字。他也因为诚实,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年的七月,长江流域发生百年未遇的洪水,望阳湖水受长江高水位顶托,内涝严重。沿湖防汛形势严峻,大小圩堤,不少外坡滑顶,内坡塌方,一有风暴,纷纷告急。五叔带着村民兵连的十几个小伙子在堤上垒草袋,忙了两个通宵没歇气。大家正在啃馒头的时候,乡政府通信员小彭跌跌撞撞跑到堤上找到五叔:“快,九里湾大堤出现决口,乡长命令你带着几个民兵,立即送一船防浪桩过去堵口抢险。”

“我们这里放浪桩也快用完了。”

“你别耽误了,乡长说了,马上想办法!”

“这气风高浪急,船过去能不能到岸还说不定哪?”

“这是命令!”通信员转身就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五叔答应了。

五叔停止了嘴里馒头咀嚼,抬头看了看天空。时近傍晚,风停了,但天边乌云泛起,迅速集聚,暴风骤雨很快要到来,雨正吊在天幕上。可防汛就是一场战争,命令如山,湖对岸的九道弯危在旦夕。一旦决口,堤内近十万亩的水稻、棉花颗粒无收不说,近两万人口的生命安全、转移、撤退、安置都是大问题。干部不干部且不说,凭一个老百姓的良心也不能视而不见、见死不救。

五叔二话不说,带上民兵突击队,迅速收拢了散落在堤上的防浪桩,发动机帆船,破浪向九道弯大堤进发。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航行,在离九道弯大堤不到一公里的时候,遭遇了雷暴雨。湖面七级的台风裹挟着巨浪,扑向五叔那条小船,船上发动机“突突突”挣扎声,给巨浪的咆哮淹没了。云在翻滚,雨流如注,风在狂吼,浪在咆哮,五叔驾驶的那艘帆船,就像天空中飘落在湖面的一枚柳叶,人与船都被巨浪吞噬了,浪桩随浪飘荡,几个巨浪,先后卷到了九道弯堤边。

正在九道弯决口抢险的民工,连忙捞起大浪送来的急需物资,他们顾不上弄明白这批浪桩的来历,全力打桩、垒土、沉石,抢堵被洪水撕开的缺口。在缺口堵上之后,人们才想起这批救命的防浪桩是怎么来的。人们毅然放下手中抢救倒堤的工具,寻找、打捞五叔和同他一道送浪桩的民兵突击队。在翻扣湖底的机帆船下,人们捞起了两具民兵的遗体,但没发现五叔。

乡党委得知五叔暴雨中送浪桩,堵上了九道弯堤上撕开了的决口,挽救了两万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决定要大力宣传五叔的事迹,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动员全乡人民向五叔他们学习,保持高昂的斗志,夺取抗洪斗争的决定性胜利。两天后,在依然没能找到五叔的情况下,乡党委为五叔三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

正当大家为遇难烈士默哀的时候,派出所长找到了主持会议的乡长:“湖州镇来电话,说他们在湖中一棵柳树上,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正是五叔。”

“快,把五叔的遗像撤下!”还是乡党委书记反应快。

原来,五叔从小在湖边长大,水性好。几个大浪把船打翻后,五叔从扣着自己的船下钻了出来,顺手又抓住了船上一只轮胎内胆,一阵狂风,他被巨浪打得昏头脑胀,眼冒金星。任何抗争都无能为力,也不知在水上漂了多久,水面上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阵漫长的漂流,他感觉碰上了什么。原来,他随风浪一路漂流了几十公里,被一排淹入江中的柳树拦住了去路。五叔死死抓住不放,被晚上值班巡堤的农民救起。

五叔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读书不多,秉持“诚实”二字为人处世。赢得了乡里乡亲的信任。

王维泓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送他读书,眼看快要熬到高考,终于没能熬过肺结核的折磨,撒手人寰。母亲刚刚咽气,五叔在村子里各家各户转了一圈,请每家来一个主事的到他家开会。五婶烧好了茶,一杯一杯端到每一家户主手里。

五叔站在中央,不无沉重地说:“老天不公,把这么大的灾难降临在一个孩子身上。”

乡亲们都听懂了,他说的是“鼻脓泡”。

“老五哇,我们知道你的意思。咋办,你就说吧!”

“我也是想把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弟弟、妹妹请来商量,大家一起拿个主意,帮助孩子渡过难关。”

“是啊,毕竟是一个村庄的,大家搭把手就过去了。否则,外姓人知道了不是笑话?”

“是啊!”大家都觉得这不是问题。

“帮,我看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问题是怎么帮。”

“老五,你就说说吧!”

“咱们村里就这么多人,谁家锅里是稀是稠我清楚,手头都紧。我的想法是不要黄鳝、鱼鳅拉得一样长。既不按人头、土地摊派,也不搞什么标准,力所能及,出钱出力都行。”五叔说着,看看大家的反应。

“另外,我前几天在乡里开会,顺便向乡中学校长了解一下鼻脓泡的情况。校长说,这孩子恐怕不是乡中学的头名状元,有可能在全县应届生中拔尖。据考前最后一次摸底,很有可能总分在全县前三名。”

“如果发挥得好,极有可能在我们中学出现一个北大、清华的学生。”校长满脸洋溢着骄傲自信。

“啊,这个鼻脓泡,还真看不出啊!”

“是啊!别看他三脚踢不出个屁,读书还真有几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咱们老王家祖坟冒烟了,祖宗显灵。结束了咱村没出现过一个大学生的历史了。”

“咱王家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之所以提出这个事,是担心这个打击会影响鼻脓泡的高考。”

“那怎么办?”

“王婶不在了,鼻脓泡一定会眼前一黑。担心这书没法读下去,必然会影响他考试的情绪。我的意思是,丧事、喜事一起办。干脆这次大家多筹点钱,为他考上大学准备好。让他没有了后顾之忧,甚至他会因此感到没有退路。”

“这个主意不错!”

就这样,在五叔的张罗下,乡亲们你家一斗米,我家十块钱,他家几斤肉,帮着鼻脓泡把母亲送上了山。

安葬了母亲,五叔把他找到家里。

“你妈已经走了,那是阎王爷的安排,谁也没办法改变!你的日子还很长,要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现在是高考冲刺的时候,你上大学的钱,村里都为你准备好了,你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力气考出好成绩,为村里的父老乡亲争光,这样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会高兴。”

“五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这个,是怎么考出好成绩!况且,你要报答的不是我,是全村的父老乡亲!”

“另外,我已经和乡亲们商量好了。从我家开始,你同在村里蹲点的乡干部一样吃派饭。全力复习功课,什么也不要想!”

在王维泓去开南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村里杀猪、宰鸡、磨豆腐,在村祠堂前摆上了十几桌饭,燃放了六万响炮竹,庆贺王维泓金榜题名。还请来了乡电影队放了足足三小时电影,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

第二天一早,五叔帮他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五婶端来了热腾腾一碗面,上面还盖了黄橙橙的两个荷包蛋。村里男女老少出动,敲锣打鼓,爆竹声此起彼伏,妇女手里抱着孩子,孩子手舞足蹈,一百二十多人口的村庄沸腾了,长长的欢送队伍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后的棉花地里。

乡里人的情感,没有很多言语,没有什么做作,只有行动。王维泓的心,就是一块铁,也会捂得滚烫。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有两行热泪不停地从眼眶涌出。 3cjTtWTqoZudykonJMThbukq71xFTiAbTj8sV6Xq8uXKT48mBTGZ3+nZLVlLr4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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