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革命烈士纪念碑敬献花篮,四套班子迎送会,市人大常委会,走访市正地级老同志,作为从中央部委空降到老革命根据地的市长,春城市的干部群众表示了最隆重的欢迎。
特别是向革命烈士敬献花篮仪式,据说是每一位来春城工作、考察、游览的干部的必修课。一个流传在春城官场的潜规则是:凡是来春城的干部,放下行囊的第一件事就是拜祭革命烈士纪念碑。这样做了的干部,大多得到先烈们的屁佑,并立竿见影,升官晋级。春城的干部能如数家珍地举出部长级干部谁、谁、谁刚刚离开春城就由副部转正部,谁、谁、谁由正部上到更高级,谁、谁、谁由正司局转副部。所以,每当党委换届,人大、政府、政协选举前夕,春城的接待任务骤然增加,你来我往,如过江之卿。来春城的任务也大致相同,调研、考察、开会之类。
春城来了新市长,新市长又是部委空降的,为官晋仕氛围浓重的春城人免不了猜测:吴克吉来春城不过歇歇脚,镀个“金”,回京城、当部长只是个时间问题。为了缩短镀金的时间,市政府为他安排了隆重的“革命烈士纪念碑祭奠仪式”,所有政府部门一把手出席陪同,专门制作了两只大规格的、不锈钢骨架的花圈,分别以市政府和吴克吉个人名义敬献,由八名武警战士走正步抬到烈士纪念碑前。
热热闹闹之后,当吴克吉踏踏实实坐在市长办公室看着全市的经济数据时,他眉头上的褶皱越结越紧。市统计局提供给他的经济数据反映,春城的产业结构大约相当于发达地区九十年代中期的水平,三次产业比重分别是52:31:17。市里也设立了国资局,但没有一家像样的制造业企业。所谓国有资产管理,不过是一些行政事业单位的宾馆饭店、招待所、商业门店。有两户工业企业,叫建材、轻化集团。所谓建材集团,管理的不过是几家砖瓦厂、水泥厂。因为国家禁止生产实心砖,早已停产。剩下的是一家年产能力十几万吨的水泥厂、保温材料公司、陶瓷公司等,年销售收入不过两三个亿。还有一家稀土矿业公司,靠行政手段从老百姓那里收购一些稀土原矿,再简单加工后销售给外地企业。
在部里工作的时候,他陪同部领导到过全国不少省市,考察过一些地市县,甚至乡。沿海的,中部的,西部的,发达的,贫困的。但像春城这样的贫困地级市,他见得还真不多:一个近四百万人口的市,财政收入不到二十亿,人均五百元。不足全省人均的百分之六十,不足全国人均的百分之三十。每年财政刚性支出在四十个亿,财政供养人数的工资支出就要近三十个亿,缺口二十个亿都来自国家转移支付和各种渠道要来的钱。不要说财政拿钱搞建设,连糊口都“糊”不过去。市财政如此,县区和乡镇的现状更是堪忧。教育、水利、农业、社保、医保等,凡是有中央、省财政支持而需要市县配套的资金,“配套”基本是假的,靠把项目计划做大来套取上面资金。基本上是五千万的计划,四千万的设计,三千万施工验收。省里各部门了解春城的情况,都睁只眼闭只眼。
市人大常委关于吴克吉担任市政府副市长、代市长的决定公布后,他给办公室交代:用半个月的时间到基层调研,熟悉情况,没有重大事情不要干扰他。在他调研期间,市政府不开会,他不参加各部门的任何会议,不听取工作汇报,不讲话。一切等他调研完了再说。走了几个县区、乡镇后,吴克吉感到问题严重。如果说市里的经济状况是用“贫困”两个字来概括,那么县乡则要加上“极度”两个字。解放六十多年,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很多农民还在住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盖的“干打垒”土坯房,褐色的土墙上隐约可看见“大海航行靠舵手”、“抓纲治国”之类的标语。有的群众家里,还挂着七七年国家领导人的标准像。吴克吉吃惊地感到:中国巨人的脚步,在这里停下来,历史在这里凝固了。春城的历史进程,明显存在一个断层,时代的列车已经远远地把春城抛在后面。
经济落后与观念的陈旧常常是一对孪生姐妹。让吴克吉非常纠结的是干部思想僵化与保守,所到之处,接触的干部,大都精神不振,唉声叹气,一副苦不堪言、十分无奈的神态。投资靠银行,建设靠外商。他们的工作方法基本上还是传统的催收催种,谈农业,大半天,谈工业,一支烟,谈金融,不沾边。他们的思想与工作方法,离市场经济很远。与他们个别谈话,几乎没有多少话题是关于如何发展的,谈得最多的是要求调动工作。乡镇的干部要求进城,块块的干部要求到条条管的部门工作,诸如工商、税务、财政、银行之类。市县两级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工作人员纷纷要求调行政机关工作,这同沿海发达地区形成了鲜明的流向意愿逆差。这种流向意愿逆差,反映的是经济、文化、思想观念的深层距离,这是吴克吉更加纠结和担忧的。
在市县转了一圈,也发现了亮点,是独特的资源优势,那就是乌铁矿,在全国也不多见。春城的乌铁,是我国南方特有的金属矿产,矿脉横跨了三、四个县。包括最近勘探的最新结果,其储量占我国全部矿藏的百分之三十还多。多年前,乌铁提纯“魔幻铁”研制成功后,轰动世界。春城的乌铁矿产身价持续高涨,一天一个价。一批温州商人开始来春城淘金,与当地有实力的私营企业主合作,申办探矿权、采矿权证。这些年乌铁价格持续上涨,每吨从几万涨到十几万、几十万。“魔幻铁”在国际市场,从几十美元一公斤,到几百、几千美元一公斤。也使春城乌铁热一波接着一波,撞击着那些怀揣发财梦想者滚烫的脑壳。发达地区那些先富裕的农民,用麻袋扛着现金,找县政府、乡政府划地买矿,一手交钱,一手交矿。本地一些个体企业主、农民也纷纷加入开矿的队伍。一些地方,漫山遍野是挖乌铁的农民,光着膀子的矿工,矿山挖得千疮百孔,余土四处横流。空啤酒瓶子、白色塑料袋子、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子,烂鞋子、破裤子、臭袜子,甚至安全套,随着一场场暴雨、一阵阵狂风,或浪迹山间沟壑,或挂“尸”树梢岩壁。挖矿者足迹所及,环境污染严重,一片狼藉。与乌铁矿相关的贪腐、治安、刑事案件日益突出。一些傍乌铁发展的乡镇、市县,领导干部贪污挪用公款开矿,与引进的企业、客商勾肩搭背,在乌铁开采加工企业持干股,权力经商,甚至参与赌博,权矿交易、以色谋矿,无奇不有,引起群众极大不满。省领导、甚至国土资源部多次对春城市乌铁开采问题作过批示,要求市里加强整顿,认真规范,有序发展。市里也多次组织有关部门集中整治,但一触及具体人、具体事、具体企业,就不了了之。乌铁问题与当地少数基层干部利益牵扯到一起,他们阳奉阴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克吉看过之后,既兴奋又沉重,经过一番思索,一个春城发展的思路,像日出之前的天空,慢慢清晰起来。从整顿矿山秩序入手,是个最容易见成效的事;从打开工作局面、展现工作魄力的角度,也是最好的抓手;从经济的角度,那或许是振兴春城最好的切入口。
他暗暗下决心,作为新任市长,“第一把火”就从这里烧!
来春城之前,部领导给他开了一个小范围的欢送会,一再表态:因为你在春城,所以部里与春城就是亲戚。“我在部党组会上说过,凡是能够支持的,全力支持。只要是部里的干部到省里出差,都必须去春城看你,这作为一条规定!”在座的司局长们都鼓掌。并一起为他举杯。他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克吉,你放心,部里就是你的坚强后盾。我不信,一个部的力量还搞不好一个市?你有问题尽管说。不方便的就直接找我!”部长说。
“吴司长,部长前几天还交代我,凡是你的报告、要求,一律绿灯,不得截留。”部长秘书补充说。
吴克吉不好衡量部长的热情含有多少诚信度,但他可以肯定,到手的综合司长职务不给他干,反而让他交流到地方工作,他内心是有亏欠的。部里的支持是肯定的,不说别的,自己在部里工作快二十年,论人际关系,上上下下都是认可的。工作上支持一下,给点钱物,给点项目,顺手人情,怎么也说得过去。中央财政的资金,给谁不是给?何况不是给他吴克吉个人?何况是一个革命老区,是一个为中国革命做过重要贡献的革命根据地。凭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过经验,凭着在司局长岗位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争取国家部委的支持,不是太难的事。眼下自己最重要的是找准春城发展的突破口,选准重点建设项目,拿捏好春城发展的七寸。
从乡下回春城,吴克吉找到市政府秘书长,交代最近要召开一个务虚会,主题是讨论春城的经济社会发展:问题是什么?出路在哪里?突破口怎么选择?近期、中期、长期目标是什么?
在农村调研的一路上,他带上了春城的经济社会发展五年规划,仔细研究,询问身边工作人员,听取市县领导的汇报,了解规划的执行情况。他深深感到:市委、市政府三年前制定的那个规划,除了原则、目标、主要措施照搬国家、省里的文件而外,几乎找不出有春城特色的产业发展方向,找不出符合春城经济发展实际的路子,是个典型的应景之作。
“主要是经济部门、重点企业、研究机构。人数不要多,但要讲真话、讲实话、有用的话。各部门都要认真准备,做点调查研究。”
“市长,你来市里半个多月了,很多部门都想给市长汇报工作,我建议各部门也顺便汇报一下工作?”
“拣主要的说说,眼下急需要办的、必须要市政府表态的。有两件事不必汇报:一是要钱的事,二是增人增编制的事。”
“好,我尽快通知下去。”
“另外,你分别征求一下各位分管副市长的意见,看看他们有些什么急需常务会讨论决定的问题,然后我们捋一捋,近期找个时间开一次市政府常务会,不要耽误了日常工作。”
吴克吉走马上任之后,没有去市直各单位走访,也没像按惯例先到市级以上离退休老干部家中去走访见面,也不是没人提醒。他心里觉得那样有点“拜码头”之嫌,有点别扭。他和市委书记通过气,说要去县乡多走走,他更需要了解那里的情况。书记没说什么,只是“也好,也好”地敷衍了几句。于是,吴克志一头扎进农村,走村串户,看农业、农村、农民,看最基层的学校、医院,粮管所、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土管所、种子站、农技站、水保站,农村最贫困的家庭、最富裕的家庭,看县、乡的企业,找经济发展的增长源。一圈跑下来,吴克志的心往下一沉。如果说在中央机关工作时,对老区的贫困还是一个概念,那么现在多少有些刻骨铭心了;如果说刚来市里上班时关于发展的压力还是空泛的,那么现在是具体的,就像一个在水中行走的人,已经到了水位齐喉的感觉了。一幅在农村看见的场景常常让他在梦中惊醒:一个暮霭重重的傍晚,一个荒凉的山村,吴克吉一行走进了村边一间干打垒的土屋,推开“嘎、嘎”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烟雾扑面而来,呛得有些喘不过气,屋里朦朦胧胧,透过朦胧的烟雾,一个雅稚未脱的孩子,一张有些油污、伴着惊恐的脸从屋角的灶台后伸出来,他在给灶堂添柴,灶膛火燃起了,屋里的烟消退了许多。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进屋的不速之客。离灶台不远的另一个屋角,摆了一张床,一团棉絮中似乎躺着一个人。
“小朋友,你在干嘛呀?”
“烧火,蒸薯。”
“家里还有哪些人哪?”
“奶奶。”小孩朝床上呶呶嘴。
这时,一个痛苦的呻吟从床上那团棉絮中传出来。
“就你们两人?”
“嗯。”
土坯屋的木门再次“嘎、嘎”响起,几名乡村干部急匆匆进屋,见到吴克吉一行,一脸歉意。
“哎呀,市长来了,我们才得到消息,真是失敬、失敬啊!”他们并没弄清眼前一行人谁是新来的市长吴克吉。
吴克吉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揭开灶台上的锅盖,腾起的蒸汽下是几只切块的红薯。
“这是你和奶奶的晚饭?”
“红薯是邻居刚刚送来的。”
“孩子的爸爸在温州打工,去年出了车祸。他妈妈今年初离家出走了,床上是孩子的奶奶,患风湿病多年,不能下地,生活不能自理。这个孩子,今年七岁,奶奶就靠他照顾。”
村干部接上话茬,向吴克吉介绍。
“他们的生活由谁来接济?”
“乡民政所按规定给点救济,但无法满足,平常村里的左邻右舍接济一点。”
“像这样的贫困家庭还有吗?”
“有,有的是因突发性灾祸,有的因病,也有的是缺少生产经营技能,身体、智商有残缺的村民。”
吴克吉看看眼前这张雅稚的脸,环顾土屋,四壁皆空。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土坯屋。
近二十天的县乡调研,吴克吉思想触动很大。乡村两级的集体经济名存实亡,县级财政也摇摇欲坠。乡里的这所那所,都要靠农民养着。县乡村三级组织,就像千手观音,只只手都伸向村民,能长期维持下去吗?在北京、上海、省会城市,高楼大厦,流光溢彩,那是二十一世纪,那里彰显的是现代化。可眼下的农村,特别是深山老林的农村,却给人恍若隔世之感,仅仅只相差二十年、三十年吗?发展的差距、生活收入的差距、分享社会财富的差距、教育和医疗保障的差距,怎样才能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怎样才能够维系社会稳定?怎样才能实现和谐?
春城市的经济增长是一切发展进步的牛鼻子。这样一个几百万人口发展进步的担子压在自己肩上,的确不仅仅是用沉重能够形容的。
然而,经济增长点在哪里?春城的优势是什么?从哪里下手?这些塞满吴克吉头脑的问号,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答案。自从踏上春城的土地,耳边就不停地听到关于乌铁开发的问题,有不少关于发展乌铁产业的议论,甚至批评市委市政府是捧着金碗讨饭吃!乌铁产业是春城的救命稻草吗?吴克吉带着这个问题,特意花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跑乌铁加工企业,看乌铁矿山,找乌铁资料,请专家座谈,一番折腾,他越发感到乌铁发展对于春城的价值和意义。“魔幻铁”的发现,是现代材料科学革命性突破,具有点铁成金的意义。它关系国防建设、军事安全、战争胜负。应用十分广泛,在荧光、磁性、激光、光纤通信、储氢能源、超导材料等领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军事上,几乎所有高科技武器,都离不开乌铁。在现代人日常生活中,乌铁的身影也无处不在,手机屏、LED、电脑、相机、医疗成像设备——。正因为如此,西方国家,大量从中国进口原料,低成本存储资源。有资料显示,发达国家廉价从中国进口乌铁矿产,作为战略储备,足可以使用二、三十年。这些资料,真实性如何不敢肯定,但吴克吉看过之后,深感触目惊心,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