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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42年夏

显然,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要一大早起床了。我的工作室在第九大街的一栋三层建筑的顶层,有一整个屋顶的天光,角落里有一张大床,地板上还有一台电话,没有别的家具了,甚至连钟都没有。日光把我唤醒,我不知道现在几点,我也不怎么想知道。现金只有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了,要不是电话响了,我都不会动一下,总有人会打电话来推销午饭、工作,或是一份贷款。但电话一声不吭,我的肚子倒是铃声大作。我意识到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睡着了。

我翻了个身,看见女房东之前塞进房门底下的三封信。过去几周里,我只收到过来自电话公司和电力公司的信件,所以这神秘的三封信最终驱使我下了床。

果不其然,第一封信来自爱迪生联合电气公司,第二封信来自美国司法部,它函告我:我,罗伯特·卡帕,曾经的匈牙利公民,当前国籍不明,被归为外国敌对分子,必须上缴相机、双筒望远镜和枪械等物品,我要是想进行任何离开纽约超过十英里的旅途,都必须去申请一份特别许可。第三封信来自《科里尔》杂志的编辑,他说在花了两个月时间仔细研究了我的作品剪贴簿之后,突然相信我是一个了不起的战争摄影师,并且非常乐意让我去承担一项特殊的任务;杂志社为我预订了一艘在四十八小时内驶向英国的船,随信还附上了一张一千五百美元的支票。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如果我有一台打印机,还是个品德高尚的人,那我就会给《科里尔》回信,告诉他们我是个外国敌对分子,我甚至都不能去新泽西,更别说英国了。我带着相机唯一能去的地方是市政厅的敌侨财产委员会。

我没有打印机,口袋里倒是有一枚五分钱的硬币。我决定掷硬币试试运气:要是掷到了正面,我就跑去英国,逍遥法外;要是掷到了反面,我就退回支票并向《科里尔》解释情况。

我抛出了硬币,它掉在了地上——是反面!

我可算明白了,掷硬币是没有未来的,我要兑现这张支票,而且无论如何都要前往英国。

* * *

地铁接受了这枚硬币,银行接受了这张支票。我在杨森餐厅吃了早餐,就在银行旁边——那可是顿大餐,花了2.5美金。心安理得地吃吧!我不可能拿着1497.50美金回到《科里尔》,那一定会惹上麻烦的。

我又读了一遍他们的信,确定船会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接着,我又读了司法部的信,努力想想该怎么办呢。我需要的一切是:一张征兵局的豁免证书、美国政府和司法部出具的出入境许可、一张英国签证、用来贴签证的护照。万事开头难,我可承受不了一上来就“碰壁”,我亟需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我碰到了麻烦。美国人才刚刚意识到麻烦意味着什么,而英国人已经打了两年仗,应该早已习惯了麻烦。我决定先去找英国人。

从杨森餐厅到航站楼需要走五分钟。我知道在一个小时内,会有一班飞机开往华盛顿。我买了张机票,《科里尔》给的钱还剩下很多。

两个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在华盛顿的英国大使馆前把我放下,我要求会见使馆的新闻专员。接见我的是一个穿着粗花呢的绅士,他满脸通红,百无聊赖。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但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所以干脆给了他这两封信,一封来自《科里尔》,还有一封来自司法部。他读了第一封信,没有显露出任何反应;但当他放下第二封信时,他的嘴唇上有了一丝笑意。这大大鼓舞了我,我掏出爱迪生联合电气公司那封尚未打开的信,并递给了他,我很清楚那是给我的停电通知。他示意我坐下。

终于开口时,他出乎意料地有人情味。直到一战前,他都是一名地质学教授。战斗爆发时,他正在墨西哥愉快地研究着休眠火山顶部的土壤构成。他不太关心政治,但就是这场战争,把他变成了新闻官员。从那以后,他从英国的利益出发,不得不拒绝各种各样的提议,他确定我的情况超过以往的一切案例。我胜利了!我沉浸在对他和对自己的同情之中。于是,我提议共进午餐。

我们前往卡尔顿酒店,在等到位置前还不得不喝了许多干马提尼。这位同伴细心周到地鼓励我,我开始觉得——和《科里尔》一样——这位官员和大英帝国都要坑害我。等终于有了空桌时,我拿起菜单给每人点了一打蓝点生蚝作为开胃菜。啊!五年前,在法国,我一度对品酒极为着迷。我还记得,在每一个英国探案故事中,当彼得·温西勋爵没什么要说的时候,吃生蚝都要配上被称为“蒙哈榭”的奇妙的勃艮第白葡萄酒。蒙哈榭1921就列在菜单的底部,而且非常昂贵。但那是一个愉快的选择。我的同伴告诉我,十五年前,当他在法国度蜜月时,他让他的新娘对那特别的红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直到喝光了这一瓶,我们还在谈论自己对法国——以及蒙哈榭——的热爱。喝完第二瓶时,我们都同意,我们有着同样强烈的感觉,要把德国人扔出美丽的法国,然后在喝完咖啡之后,我一边喝着卡兰斯一世白兰地,一边告诉他我在西班牙内战时,曾和爱尔兰共和军度过了三年,以及我有多么充分的理由痛恨法西斯主义。

回到大使馆后,他拿起电话要求转接到美国国务院。他和某个高层人士通了电话,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说在他办公室里的是“好人老卡帕”,还说我去英国是至关重要的,以及我会在十五分钟内到达,并领取我的出入境许可证。他挂了电话,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个名字,十五分钟后我就到了美国国务院。一位着装一丝不苟的绅士接待了我,他在一张表格上填上我的名字和职业、签字,然后告诉我,到早上九点,在纽约港史坦顿岛的移民局,一切都会准备妥当。然后他送我到了门口,放松片刻,拍了拍我的背,眨了眨眼睛,祝我“好运”。

等回到大使馆时,我的专员朋友有一点严肃,还有一点担忧,直到我告诉他首战告捷。这次他给纽约的英国总领事打电话。他告诉对方,“老卡帕”就要去英国了,而且每件事情都全部准备好了,就是没有护照。在十分钟和数个电话之后,这位大使馆里的海军官员兼教授和我坐在了一个小酒吧里,喝酒预祝我旅途成功。是时候去赶飞机了,但是在离开之前,海军官员向我保证,他会给英国的每个港口送去加密信息,告诉他们我会带着相机和底片乘坐一艘船到达,那样我在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帮助,还将被平安送往伦敦的海军部。

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我判定英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有着绝佳的幽默感,而且,当遇到不可能之事时,他们倾情相助。

* * *

第二天早晨,纽约的英国总领事提出,我的情况非常特殊——但是那场战争也非常特殊。他给了我一张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白纸,告诉我写下自己的名字,解释为什么我没有护照,以及澄清我去英国的原因。

我写到我的名字是罗伯特·卡帕;我出生在布达佩斯;霍尔蒂·米克洛什和匈牙利政府向来不喜欢我,我也一直不喜欢他们;自从希特勒吞并匈牙利之后,匈牙利领事馆就拒绝承认我是匈牙利人,但也不说我不是;直到希特勒掌控匈牙利之后,我彻底拒绝说自己是匈牙利人;从出生开始,我就完完全全由犹太祖父养育;而我憎恨纳粹,也相信我的照片将能用于反对他们的宣传。

把这张纸递回去时,我有点担心拼写正不正确,但是他在上面盖了戳,还把它封好,又用一条蓝色的绶带裹住它,然后——一张护照诞生了。

* * *

要起航的那天早晨,我还缺四五个次要的许可证。我的母亲陪着我,她当时正住在纽约,当我忙着拿到最后那些需要的盖了章的纸片时,她就在出租车里等着我。每次我回去,她都静静地坐着,试图从我的脸上读出答案。那天早上,她是一个非常纠结的母亲,一边为了我好,希望我能成功得到各种许可证并离开;但出于母爱的本能,她祈祷能出点岔子,这样我就不能再次前往战场了。

我终于弄好了所有文件,却已经比原定的发船时间晚出发了一个半小时,我妈妈最后只能期望船已经开走了。

但是,当我们抵达码头时,那艘脏兮兮的老旧商船还在那里。一个大块头的爱尔兰警察挡住我们的路,我向他展示了我的文件。

“你迟到了。”他说,“你最好抓紧点。”

我妈妈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她不再是“战时勇敢母亲”的代表,而是变成一个伟大且有爱的犹太母亲。压抑了许久的眼泪,从她那双又大又美的棕色眼睛的眼角倾泻而出。六英尺六英寸高的爱尔兰警察,用手环住我那只有五英尺高的小个子母亲的肩膀,说道:“女士,我去给你买点喝的。”

我飞快地最后吻了一次妈妈,然后冲向跳板。

我最后看到的美国,是爱尔兰警察和妈妈的背影,他们在骤然灿烂的摩天大楼下跨过了栏杆。 M4ybTJ4NPFOoLR5rm05DGfTFOeHJiphHUbbgfomVxwt3q84ovCd93SkYYEzLzh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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