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史以来,中国竞争力的衰落从来没有像宋朝那么严重。宋朝这么衰弱,原因在哪里呢?起初,是因为太祖的猜忌,然后在宋真宗、宋仁宗时期因为疏忽而加剧,最后断送在朋党的相互排挤之中。王安石不幸就生活在这个时代,他拼尽全力与时势抗争,最终却未能战胜它。了解了这些,我们就可以谈论王安石了。
宋太祖统一天下,可谓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局面。为什么这么说?以前的统治者,有的是通过藩镇起家的,有的是从草莽中崛起的,有的是通过征伐获得天下的,有的是通过篡位成为皇帝的。在周、秦以前,凡为天子,大多和前代君主一起统治天下长达数百年,这就不说了。但汉朝、唐朝的兴起,都是在大乱之后,通过无数次战争才剪灭群雄的。汉唐的皇帝得到天下非常艰难,付出的努力也极其巨大。其次是曹操、刘裕这类人,他们本来就对天下有大功,深得民心。即使是等而下之的,比如萧道成、萧衍之类人,也都是在前朝为官多年,处心积虑谋取这个位置很多年,等到羽翼丰满了,才一举成功。只有宋朝不同,宋太祖仅仅是一个殿前都检点,从未有过显赫的功绩,也不敢有非分之想。陈桥兵变时,他喝醉了还在床上睡觉,黄袍就已经被披在身上。可以说,他从孤儿寡妇手中夺权的事,太阳还没落山就结束了。所以,他当初对诸将说:“你们贪图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你们能听从吗?”这其实是深深的恐惧之词。从这个角度看,在此之前的天子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只有宋朝是靠别人的力量取得天下。既然能够用别人的力量从别人手中夺得天下,那么天下也就有可能被别人以同样的方式从手中夺走。宋太祖终身惴惴不安的只有这一件事。而宋朝积弱的根源,也都基于此。
将士拥立天子,是从宋朝开始的。然而将士劫持天子再拥立主帅的事情却在唐朝就已经发生了。唐代藩镇有留后之职,就是陈桥兵变的前奏,陈桥兵变只不过是将这种行为强化罢了。废立天子的事情竟然出自将士之手,实在是太可怕了。即使不这样,将士也常常得以劫持天子来要挟朝廷,那么宋朝的安稳日子自然难以维持。宋太祖对此深感忧虑,所以篡位周朝后,他不顾其他事情,只顾着削弱军队和将领的实力。藩镇的毒瘤危害国家长达两百年,摧毁并清理它们,谁能说不对?但是如何处理这件事,一定要有方法,应该用制度来约束,使军事力量为国家效力。
自古以来,拥有天下的君主,没有听说因为军队强大而自己困扰的。然而宋朝却不是这样,它一直在削弱自己的人民,以使君主一个人强大,却未曾想过全国都弱,君主又怎能自强呢?宋太祖曾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却不承想,寝宫之外,图谋宋朝的大有人在。宋太祖的眼界仅限于自己的皇位,这就是宋朝衰弱的原因。
汉朝和唐朝创立基业的时候,它们的君主都有统一国家、平定天下的远大志向。宋朝又有什么呢?五代十国时期,那些藩镇被平定,大部分功劳在于周世宗,宋太祖只是安然地坐享其成。剩下的江南、蜀、粤地区,那些君臣只知舞文弄墨、恣意游玩,甚至肆意残暴作恶,导致人心离散,宋兵一到,他们就纷纷投降了。这些地方的灭亡是自己导致的,并非宋朝灭亡了它们。而在北方的辽国,西方的西夏,都是宋朝百年的祸患,宋太祖却从未留意过。是他智力不足吗?大概不是。那时他正急切地削弱中原政权,怎么还有余力来应对这些呢?
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来贿赂契丹,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耻辱。到了后周世宗时,几乎要雪洗这个耻辱了。显德六年(959年),三关大捷,契丹丧胆。假使上天能多给世宗一年的寿命,光复全燕是意料中的事。即使是陈桥兵变,起因也是北伐。当时将士们互相谋划的,还是先拥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假使宋太祖能趁着契丹衰败恐惧的时候,用后周身经百战的军队去对付他们,刘裕、桓温那样的功业就不难成就。但他没有这样做,后来曹翰献上攻取幽州的计策,又因为赵普一句话而作罢。这并不是说幽州不应当攻取、不能攻取,而是害怕攻取之后唐代卢龙、魏博的旧事又将重演。(王夫之的《宋论》中这样说,可以说是深知内情。)从此以后,辽国就夜郎自大,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宋人。宋太宗进行北伐,倾尽全国之力大举进攻,结果死伤过半。皇帝中箭受伤,两年后创口溃烂而死。于是朝廷更不敢用兵,只是俯首帖耳、竭尽全国财物来供给辽国。
在真宗澶渊之战时,王钦若请求皇帝到江南躲避,陈尧叟请求皇帝到蜀地躲避,假如当时没有寇準,那么宋朝的南渡还用等到绍兴年间吗?然而即使有一个寇準,最终还是免不了签订了城下之盟。到了仁宗时期,每年给辽国的岁币比先前又增加了一倍,辽国对宋朝的祸害竟到了如此地步。
李家自从唐朝以来,世代据有宁夏,盘踞一方,衣食仰仗中原,盼望归附朝廷已经很久了。等到河东平定,李继捧就来归顺,朝廷已经接受了他,让他转移去镇守彰德。假使趁着这个时候,调换四州的将领,选派勇猛的将领去镇守安抚他们,鼓励他们的将士并重用他们,既可以切断契丹的右臂,而且他那些长期任职的部属、崇尚武力的边民,也可以各自发挥才能勇气来谋求功名,宋朝从此就不用担心西边的安危了。但太宗和赵普沿袭太祖的老办法,坚决不想把肥壮的马匹、勇猛的士卒和丰饶的盐池交给勇武的臣子,结果导致李继迁反叛,而又放走李继捧让他回到原来的藩镇,白白地助长敌人的气焰而显示自己的软弱。李继捧向北归附契丹,李继迁暂时假装投降来缓和进攻。等到李元昊崛起称帝,他掠夺西部疆土,不仅牵制中原,使其不得不向北狄屈服,甚至敢于援例要求宋朝每年缴纳岁币,而宋朝拿他也没有办法。以大国侍奉小国,这是古今中外历史上从未听说过的事。西夏对宋朝的侵害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在宋朝建立之初,辽国已经逐渐衰弱,而西夏还没有强大到极点。假使宋朝的兵力稍微足以自立,随便折鞭敲打他们应该不是难事。但是却姑息养奸几十年,最终因此而衰败,就是因为太祖独有的心法,一定要削弱兵力、削弱将领进而削弱百姓。还将这一办法传给后代子孙,使各代效仿,让士人和百姓都习惯它,卑顺怯懦也就成了宋朝的风气。等到真宗、仁宗以后,早已习惯于忍受耻辱了。
宋神宗和王安石,就是在继承了这样一个无法再衰败下去的局面,肩扛了无数国家和民族的耻辱的情况下,突然起来要奋发振兴的啊!
我所说的宋太祖的政策,指削弱军队、削弱将领,进而削弱人民,为什么这么讲呢?
募兵之恶法,虽然在唐朝就已经开始,但实际上是在宋朝确定的。宋朝的制度是集结天下的军队在京师,而士兵主要是收编国内粗犷凶悍的失业之民,并蓄养他们。每当遇到灾荒年份,朝廷就招募饥民以增加军队人数。历史学家称赞这种做法,说这是为了干扰、役使悍民,从而消除争乱。实际上,这是想要使除了天子的禁卫军之外,国内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这就是削弱人民。
那些需要驻防的边境重要郡县,都从京师派遣军队去防守。各镇的军队也都是戍守更替。将帅们定期入朝觐见,士兵没有固定的主帅,主帅也没有固定的军队。历史学家赞美这种情况,说使上下相互联系,内外相互制约,等级相互排挤,即使有凶暴的人,也没有容身之地。实际上,这就是要使将领和士兵互不熟悉,以防止晚唐五代时期藩镇割据、各拥军队的祸患,这就是削弱将领。
削弱人民和削弱将领,是宋太祖的本意;削弱兵力,则不一定是宋太祖的本意。但是按照这种方式行事,兵力必然无法不弱。聚集着数十万粗犷凶悍的无赖之徒,由官府供养,整天游荡玩乐,多年不亲身经历战争,他们必然会逐渐变得懒惰而毫无用处,这是非常容易明白的事理。更何况宋朝的制度沿袭了后梁盗贼式的陋习,给士兵脸上刺字,让他们失去尊严,导致乡里洁身自好的良民都以参军为耻。皇上既然认为他们不成器,又想让他们为国家和君主尽心效力,那怎么可能呢?这就是所谓的削弱兵力。
全国所谓的强者都聚集在军队中,而军队却如此孱弱,无法依靠,将领的孱弱又更加严重,这样一支军队,即使赶到战场,就是小孩子也知道无法侥幸取胜。而一旦战争爆发,想要让普通百姓拿起武器来保卫国家,就更没有希望了。国家弱到这种地步,在两难之间,不得不厚着脸皮屈服于他人,这也是必然的。试问稍微有点血性的男子,能坐视这种情况而不想办法改变吗?
国家的大政方针是军队和财政。宋朝的军队都已经这样了,它的财政又如何呢?宋朝因为将士兵集中在京师,于是将全国山林、河泽的收益全部收归国有,以供军饷和赏赐之用,外地州府没有剩余的财力。
建国初期,国家养兵仅20万人左右,其他冗费也不多,所以国库经常有剩余。但是到宋太祖开宝末年时,兵籍已增加到37.8万人。太宗至道年间,增到66.6万人。真宗天禧年间,增到91.2万人。仁宗庆历年间,增到125.9万人。英宗治平年间和神宗熙宁初年,兵力数量大致与庆历年间相当。
军队人数不断增加,国家就只能搜刮民脂民膏来供养他们,每年都要如此,供给无算。宗室和吏员的俸禄钱粮,每年也都在增加。再加上每三年一次的郊祀,赏赐的费用常常超过500万。景德年间的郊祀费用达700多万,东封的费用也达到800多万,皇帝上尊号、册封的费用又达到120万,明堂祭祀费用增到1200万。
宋太祖开宝以前,国家每年的财政收支无法详细考证,但宋太宗至道末年,年收入达到2224.58万,还有剩余。不到二十年,到了天禧年间,年收入增加到15085.01万,而年支出增加到12677.52万。到了治平二年(1065年),年收入为11613.84万,年支出却是12034.31万,临时费用也有1152.12万。
宋朝的百姓并没有比过去更富裕。而在二十年时间里,所缴纳的赋税增加了十倍,百姓如何能生存下去?更何况在嘉祐和治平年间,每年的支出都超过了预算,经常超过2000万。到王安石执政之初,宋朝政府和国民距离破产只差一步之遥了,而当时号称贤士大夫的人却纷纷指责王安石聚敛钱财。试问没有王安石的理财,宋朝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
当时,国内外形势如此紧迫,宋朝的君臣是如何应对的呢?真宗时期奢侈过度,对国家的元气造成了伤害,这一点不必多说。仁宗被誉为明君,但如果按照《春秋》中责备贤者的原则来看,可以说宋朝的衰败始于仁宗。王夫之的言论非常恰当,其《宋论》卷六中记载:
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而休息之,则极乎弛之数,而承其后者难矣。岁输五十万于契丹,而俯首自名,犹曰纳以友邦之礼。礼元昊父子,而输缯币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国既以是弱矣,抑幸无耶律德光、李继迁鸷悍之力,而暂可以赂免。非然,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洛,其不为石重贵者几何哉?
公正地说,宋仁宗本是一位中等才能的君主,治国理政可以做好一些,如果能让大有作为的大臣来辅佐他,宋朝本来可以振兴。他当时的执政大臣,历史上多称贤能,但仔细考察他们的实际情况,则多是平庸之辈,而杰出人才几乎没有。其中稍微懂得治理国家、有改革之志的,只有范仲淹一人。然而若论志向谋略,他还比不上王安石,却已经不被皇帝信任,被离间,既而离开了朝廷。其余最著名的人,如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等,他们的道德、学问、文章都足以照耀千古,他们立朝为官,对于调理宫廷关系、弥补朝政缺漏,虽然有所成就,但都没有抓住根本,只是做些细枝末节的工作。正当内忧外患、煎熬逼迫的时候,他们对挽救国家积累下来的衰败局面,使国家长治久安,都无法胜任。除此之外的众多官僚以及无知百姓都沉醉于太平盛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所说的忧患。正如贾谊所说的抱火积薪于下,然后寝其上,火未燃烧就认为很平安。在这种情况下,有王安石这样的人出现,扰乱了他们的美梦,他们仇恨王安石也是理所当然的。王安石初次面见神宗时,神宗询问他本朝享国百年而天下太平无事的原因,王安石回去后写了详细的奏章回答,他说: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宦;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
王安石对当时的国家形势的论述,可以说广博深入、切中要害、明晰透彻。而王安石之所以不得不进行变法,也都有了详细说明。他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也说道:(这里是节录,全文可以在第七章中看到。)
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方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莫敢与之抗者。……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者固知其将必乱矣。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
呜呼!仁宗时代,被誉为宋朝的全盛时期,全国上下都沉浸在欢乐之中。然而,王安石却忧虑到了如此地步,他不惜引用晋武帝来比喻当时的君主,担心中原政权会沦落到夷狄的手中。王安石真的是杞人忧天吗?靖康之祸,王安石早就预见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