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是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铸成大错。
她从冥思中回过神来,为头脑中长久以来毫无意义的单词赋予意义。“有人铸成大错——”她用近视的眼睛盯着丈夫。他正朝她走来,她目不转睛,直到他的靠近让她明白( 那节拍简单的诗歌在她脑海中自行 对偶 ),有事发生了,有人铸成大错。但她这辈子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他颤抖,他哆嗦。他所有的虚荣,所有对自身辉煌成就的满足,如雷电般划破长空,如鹰隼一般凶猛。他曾骑马率领部众穿越死亡之谷,而这一切都已被击碎,被摧毁。冒着枪林弹雨,我们英勇骑行,一骑绝尘,穿越死亡之谷,枪炮齐发,电闪雷鸣——他径直撞上了莉莉·布里斯科和威廉·班克斯。他颤抖着,他哆嗦着。
她绝不会对他说话,通过一些熟悉的迹象,她意识到他义愤填膺,极度痛苦——他目光躲闪,身体动作怪异,仿佛要把自己包裹起来,他需要一些空间来恢复平静。她抚摸着詹姆斯的头,把对丈夫的感情转移给了孩子。当她看着他手持粉笔,把陆海军商店目录里一位绅士的白色礼服衬衫涂成黄色时,她想到,要是他成了伟大的艺术家,得多让人喜出望外啊,而且,有什么不可能呢?他的额头那么出色。然后,当她再次抬头,看到丈夫从身边经过时,发觉那种颓废的气息已经得到掩盖,她聊感宽慰,家庭生活获胜了。她习惯吟咏出安抚人心的韵律,所以,当他再次故意在窗口停下,好笑又古怪地弯下腰,逗弄詹姆斯赤裸的小腿,她责备他打发了“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查尔斯·坦斯利。他说,坦斯利得进屋写他的论文了。
“总有一天,詹姆斯也得写他的论文。”他戏谑地加了一句,轻弹那根小树枝。
詹姆斯对父亲深恶痛绝,拂开了那根挠他痒痒的小树枝。父亲用严厉又幽默的方式逗弄他赤裸的小腿,这举动让小儿子很不舒服。
拉姆齐夫人说,她正努力织完这双棘手的袜子,明天好给索利的小儿子拿过去。
明天到灯塔去的可能性是一点儿都没有,拉姆齐先生恼怒地吼道。
他怎么知道呢?她问。风向经常变。
她的话毫无理性可言,女人的心智真是愚蠢至极,他勃然大怒。他曾骑马穿越死亡之谷,深受重创,颤抖不已,而现在,她却罔顾事实,让孩子们抱有根本不可能的希望,实际上,这就是在撒谎。他在石阶上重重跺脚。“该死的。”他说。但她说了什么呢?只不过是说明天可能会天晴。不无可能。
气压计下降,风朝西吹,天就不可能晴。
用如此不顾他人感受的惊人方式追求真理,如此无情、如此野蛮地撕碎文明的薄纱,在她看来,这是对人类礼仪可怕的践踏,她没有回应,感到头晕目眩。她低下头,仿佛任由猛烈的冰雹砸落,脏水浇透,而她不声不响。没什么可说的。
他默默站在她身旁。最终,他顺从地说,如果她愿意,他会去问问海岸警卫队。
她尊敬他,远超尊敬其他人。
她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说辞,她说。只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不用准备三明治了——仅此而已。由于她是女人,人们自然来找她,整天要这个、要那个。孩子们正在长大,她常常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块吸饱了人类情感的海绵。然后他说,该死的。他说,一定会下雨。他刚刚又说,不会下雨。安全的天堂立刻向她敞开。没有人能让她更尊敬了。她觉得自己甚至不配给他系鞋带。
对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暴躁,以及带领部队冲锋的手势,拉姆齐先生已然感到了羞耻,他有些尴尬地再次轻戳儿子赤裸的腿,然后,如同得到了她的允许一般,潜入了业已稀薄的暮色之中,让妻子奇妙地联想到动物园中硕大的海狮在吞下鱼后向后翻滚,笨拙地离开,使得池子里的水从一边荡向另一边。稀薄的暮色吞噬了树叶与树篱的形体,仿佛是投桃报李,又为玫瑰和康乃馨镀上白天所没有的色泽。
“有人铸成大错。”他又说,边说边在露台上来回踱步。
但他的语调变化多么明显啊!如同布谷鸟的叫声。“六月里,他荒腔走板”,仿佛他正临阵磨枪,为某种新情绪尝试某种新表达,可手头上只有这句话,即使支离破碎,也只能用它了。但像那样悦耳动听地说出来——“有人铸成大错”——听起来太可笑了,几乎像一句疑问,没有任何信服力。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哼着它踱来踱去,然后又放弃了,陷入沉默,拉姆齐夫人不禁莞尔。
他安全了,他回到了独处状态。他停下来点烟斗,看了窗户里的妻子和儿子一眼,就像一个搭乘特快列车的人,从一页书上抬起眼,将一座农场、一棵树、一群小屋视作插图,待目光再回到书页上,便对书中的内容更加确认、更为满足。因此,即便没有将儿子或妻子的形象区分出来,但看到他们就让他振奋并满足,且神圣化了他的努力。目前,他正集中自己那颗卓越头脑的全部能量,去完美而透彻地理解那个问题。
真是卓越的头脑。如果思维就像钢琴键盘上的琴键,划分为那么多的音符,或是像按顺序排列的二十六字母表,那么他卓越的思维在一个接一个跨越这些字母时毫无难度可言,坚定且准确,直到它达到了,比如说,字母Q。他到达了Q。全英格兰也没有几人能到达Q。在这里,在盛放天竺葵的石瓮旁,他驻足片刻,看见了妻子和儿子共同在窗户里( 但现在很远很远 ),好似孩子们在拾贝壳一样,纯真无邪,忙于脚边的琐碎小事,并且不知何故,对他所感知到的厄运毫无防备。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给了他们保护。但是Q之后呢?下一个是什么?Q之后还有许多字母,最后一个字母对于凡人的眼睛来说几乎是不可见的,却遥遥闪烁着红色的微光。在一代人中,只有一人能抵达Z。不过,如果他能到达R,也算功成名就。至少现在已经是Q了。他在Q这个点上站稳了。他很确定是Q。他能证明是Q。如果有了Q,就有Q——R——想到这里,他磕了磕烟斗,响亮地在石瓮把手上磕了两三下,然后继续沉思。“那么R……”他振作起来,下定决心。
要拯救那些在炽热海面上孤立无援、只有六块饼干和一个水瓶的船员,所有必须具备的素质都会前来帮他——耐力、正义、远见、奉献、技巧。来到R——R是什么呢?
百叶窗像蜥蜴的皮革眼睑一样,在他焦灼的目光中快速闪烁,遮蔽了字母R。在那一闪而过的黑暗中,他听到人们说——他是个失败者——R对他而言遥不可及;他永远也达不到R。再一次,向R前进。R——
穿越极地区域的冰封孤寂是一场荒凉远征,完成这场远征所需具备的品质让他能够成为领导者、向导及顾问,他既不盲目乐观,也不绝望悲观,可以做到镇定自若地审视即将到来之事,并面对它,他的秉性再次帮助了他。R——
蜥蜴的眼皮又一次闪烁。他额前青筋凸起。石瓮里的天竺葵惊人醒目,叶片之中,他意外看到了两类人之间老生常谈且显而易见的区别。一边是稳步前行的超人,他们脚踏实地,持之以恒地按顺序经过整个字母表,从头到尾一共二十六个字母。另一边则是天赋异禀、灵感迸发之人,他们能灵光一闪,奇迹般地将所有字母组合起来——这是属于天才的方式。他并非天才,对此并无奢求。但是他拥有,或本可以拥有从A到Z按顺序精确经过每个字母的能力。但此时,他停留在了Q上。那么,继续向R前进。
此刻下起了雪,雾气笼罩山巅,他清楚自己必须躺下来,在黎明前死去。一种不会让领导者蒙羞的感觉悄然袭来,黯淡了他的眼眸。哪怕只是在露台上散步了短短两分钟,他就呈现出垂垂老矣的苍白面容。然而,他不会躺在那里等死。他会找到一处岩壁,在那里,他的目光紧盯暴风雨,誓死穿透黑暗,他会站着死去。他永远也到不了R。
在开满了天竺葵的石瓮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问自己,十亿人中,到底有多少人能抵达Z呢?当然,一个希望渺茫的领头人可以这样问自己,而且可以如实作答,不至于背叛身后的远征队。“或许有一人。”一代人中仅有一人。如果那一个人不是他,他该受到责备吗?假如他诚诚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竭尽所能,直到再也拿不出更多呢?他的名声又能持续多久呢?即使是濒死的英雄,死前也可以思考,在他作古之后,人们会怎样谈论他。他的名声也许能持续两千年。但两千年又算什么呢?( 拉姆齐先生盯着树篱 , 讽刺地问 道 )。真的,如果你从山顶俯瞰那流逝的漫长岁月,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脚上那只靴子踢到的石头比莎士比亚的存在更悠久。他自己那微弱的光芒将闪烁发热,但不会太亮,能闪耀一两年,随后便会融入更壮阔的光芒当中,继而融入比这一光芒更壮阔的光芒中( 他凝 视树篱 , 凝视错综复杂的枝条 ),那么谁能指责那支无望队伍的领导者呢?毕竟他们已经爬得足够高,能够看见岁月的流逝与繁星的陨落。在死亡胜过行动能力,僵化他的四肢前,他确实有意识地稍稍抬起麻木的手指,触摸额头,挺直肩膀。搜救队到来时,他们会发现他以军人伟岸的英姿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拉姆齐先生挺直肩膀,昂首挺胸地站在石瓮旁。
谁会责备他呢?如果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一心想着名声,想着搜救队,想着感激涕零的追随者们在他的遗骨上垒起石堆
。最后,谁会责备这个注定失败的远征军领袖呢?如果他已冒险到了极限,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而后沉沉睡去,不在乎能否醒来。此刻,他的脚趾隐约刺痛,他由此感到自己还活着。总的来说,他并不反对活着,但他需要同情,需要威士忌,需要立刻有人听他讲述自己的苦难故事。谁会责备他呢?当英雄卸下盔甲,伫立窗前,凝望妻儿,谁会不暗自欣喜呢?起初,妻儿遥不可及,但渐渐地,他们越来越近,直到嘴唇、书籍和头颅都变得清晰可见,尽管他孤独至极,岁月流逝,繁星陨落,但这画面仍旧可爱而新奇。最后他把烟斗放进口袋,并在她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如果他向世界之美宣誓效忠,谁又能责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