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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至治 ① 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 ② 涂 ③ 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① 至治：至善至美的政治局面，可理解为太平盛世或天下太平。
② 挽近世：“晩近世”，距离现今最近的时代。
③ 涂：堵塞。
老子说：“太平盛世到了极致，邻近国家的人们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的声音也互相听得到，但各国的人民都觉得自己的食物是最美味的，自己的衣服是最漂亮的，习惯于自己的风俗，乐于从事自己的事业，直到老死都不互相来往。”如果在近代仍然要按这种方式做事，就等于堵住人们的耳朵和眼睛，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 ① 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 ② 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 ③ 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 ④ ，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 ⑤ 之，最下者与之争。
① 《诗》《书》：《诗经》和《尚书》。
② 刍（chú）豢（huàn）：各种牲畜，泛指肉类。刍，牛、羊等吃草的牲畜。豢，猪、狗等吃粮的牲畜。
③ 渐：熏染，即慢慢影响。
④ 眇（miǎo）论：精妙的言论。眇，通“妙”，精微，奥妙。
⑤ 整齐：以规章制度约束使之规矩。
太史公司马迁说：“神农氏之前的事情，我不知晓。至于《诗经》和《尚书》中记载的从虞舜、夏朝以来的情况则是，人们的耳朵总想听尽最悦耳的声音，眼睛总想看尽最美好的景象，嘴巴总想尝尽各种肉食美味，身体安逸舒适，内心还喜欢炫耀权势和才能带来的荣耀。这种风气已经在百姓中传播熏染很久了。即使用老子那些精妙深奥的言论挨家挨户去劝导开化，也终究无法感化百姓。因此，最好的办法是顺应这种趋势，其次是因势利导，再次是通过教化引导，又次是用规章制度进行约束，而最糟糕的办法就是与百姓争夺利益。”
夫山西饶材、竹、榖
①
、
②
、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
③
、梓、姜、桂、金、锡、连
④
、丹沙、犀、玳瑁
⑤
、珠玑、齿革；龙门、碣石
⑥
北多马、牛、羊、旃裘
⑦
、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
⑧
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
⑨
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① 榖（gǔ）：木名，即楮木（一名构木），皮可制桑皮纸。
②
（lú）：苎麻一类的植物，可以织布。
③ 棻（fēn）：有香味的木头。一说为“楠”，楠木。
④ 连：同“链”，铅矿。
⑤ 玳（dài）瑁（mào）：从玳瑁（一种海龟）壳上取得的可做珍贵装饰品的甲片。
⑥ 碣（jié）石：今河北昌黎县西北的碣石山。
⑦ 旃（zhān）裘：“毡裘”，毡子和皮衣。
⑧ 虞：古代掌管山林水泽的官员，这里代指渔猎采集者。
⑨ 期会：约定日期会面或聚集。
太行山以西地区盛产木材、竹子、楮木、苎麻、牦牛尾、玉石一类；太行山以东地区盛产鱼类、盐、漆树、丝绸、歌舞女色；江南地区出产香木、梓木、生姜、桂花、黄金、锡、铅、朱砂、犀牛角、玳瑁、珠宝、象牙和兽皮；龙门山和碣石山以北的地方，富有马、牛、羊、毡裘、兽筋和兽角；铜矿和铁矿分布在方圆千里的山间，像棋盘上密布的棋子一样随处可见。这就是各地物产的大致情况。这些物品都是中国百姓日常喜爱的，是风俗习惯中用于穿戴、饮食、养生和送葬仪礼的重要物资。因此，人们需要依靠农民耕种来获取粮食，依靠渔猎采集者获取物产，依靠工匠加工制造物品，还需要依赖商人运销使物资流通起来。这些事情难道还需要官府下令动员百姓，规定期限会集行动吗？人们只需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尽力去做，就能够满足自己的需求。商品便宜时，人们就会运输到他处卖个好价钱；商品贵的时候，人们就会从外地寻找便宜的货源。大家努力经营自己的事业，并乐在其中，就像水自然流向低处，日夜不停。无须任何人召唤就自发行动，不用任何人强求就主动生产。这不正是符合天道规律、体现自然法则的明证吗？
《周书》 ① 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 ② 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 ③ ，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 ④ ，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 ⑤ 而辐凑 ⑥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 ⑦ 之间敛袂 ⑧ 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 ⑨ 九府 ⑩ ，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 ⑪ ，位在陪臣 ⑫ ，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 ⑬ 也。
① 《周书》：相传为记载周代史事之书，属《尚书》内容。
② 三宝：泛指各种珍贵商品。据此文应指粮食、器物、财富。
③ 潟（xì）卤：指盐碱地，不适合耕种。
④ 女功：又作“女工”“女红”，指女子所做的针线、刺绣、缝纫等工作。
⑤ 繦（qiǎng）至：络绎而来。繦，穿成串的铜钱。
⑥ 辐凑：形容人或物从四周聚集一处，就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
⑦ 海岱：今山东省渤海至泰山之间的地带。海，渤海。岱，泰山。
⑧ 敛（liǎn）袂（mèi）：将衣袖收拢起来，使其整齐有序。袂，衣袖。
⑨ 轻重：“轻重相衡”，《管子·轻重》的核心思想，指通过调节商品的供求关系来稳定物价。
⑩ 九府：掌管财政的九个官署。
⑪ 三归：三归台，相传是管仲为自己所修。
⑫ 陪臣：诸侯国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陪臣。
⑬ 威、宣：“威”即齐威王，“宣”即齐宣王。
《周书》上说：“农民不耕种，粮食就会不足；工匠不制作，器物就会缺乏；商人不经商，各种珍贵的商品就会断绝供应；渔猎采集者不采集，资源就会匮乏。”而资源一旦匮乏，山林水泽也就无法进一步开发了。农、工、商和渔猎这四个方面，是百姓衣食的来源。来源充足则富足，来源匮乏则贫困。往上说可以使国家富强，往下说可以让百姓富足。贫与富的规律，不是因为剥夺或施与，而是因为聪明能干的人能够财富有余，而懒惰愚笨的人往往生活贫困。本来姜太公被封于营丘时，那片土地多为盐碱地，人口也稀少。于是，姜太公大力提倡妇女从事纺织、刺绣，推崇工艺技巧，同时推动当地人将鱼类和海盐运往其他地区销售。结果，外地的物资和人群流入齐国，就像绳索相连一样络绎不绝，又像车辐集中于毂一般来归。因此，齐国能生产帽子、腰带、衣服和鞋子供天下人使用，渤海与泰山之间的各个诸侯也都整理衣袖前来朝拜齐国。后来，齐国从兴盛中衰落，管仲接手治理，延续了姜太公的事业，设立了调节物价和经济的“九府”制度，实施“轻重相衡”的政策，设置了九个管理财政的官署，使齐桓公得以称霸，多次召集诸侯会盟，匡正天下；而管仲也有为自己修建的三归台，地位堪比诸侯国国君。因此，齐国的富强一直延续到了齐威王、齐宣王时代。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 ① 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② ”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 ③ 乎！
① 礼：古代社会一套完整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也是社会等级、礼节仪式等的体现。
②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富贵人家的子弟，不会因犯法而被处死于闹市街头。
③ 编户之民：编入户籍的平民。
所以说：“储存粮食的仓库充实了，人们便懂得礼节；衣物和食物充足了，人们便明白荣辱。”“礼”是因为富有而产生，同时又会因为贫穷而废止。所以，君子一旦富有，就会积极地去践行仁义之道；小人一旦富有，也会适当出力做善事。水潭足够深了，鱼就在那里繁衍；山林足够深了，野兽就会去那里生活；人足够富有了，仁义之德就会自然而然地伴随左右。富有的人有了权势，地位会更显赫；一旦失势，依附于他的门客也无处可去，因而心中不悦。蛮夷之地，这样的情况更加严重。俗话说：“富贵人家的子弟，不会因犯法而被处死于闹市街头。”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所以说：“天下的人往来忙碌，都是为了利益。”拥有千辆兵车的君王，拥有万户封地的诸侯，拥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害怕贫困，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昔者越王句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 ① 。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故岁在金，穰 ② ；水，毁；木，饥；火，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粜 ③ ，二十病农，九十病末 ④ 。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 ⑤ 不乏，治国之道也。积著 ⑥ 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饮，遂报强吴，观兵 ⑦ 中国，称号“五霸”。
① 计然：春秋战国时人，名研。一说姓辛，字文子。曾南下越国游历，范蠡以师礼相待。
② 穰（ráng）：收成好，丰收。
③ 粜（tiào）：卖出粮食，与籴（dí）相对。
④ 末：商业。
⑤ 关市：通常指设在交通要道上的市集。
⑥ 著：古同“贮”，囤积。
⑦ 观兵：阅兵以显示军威。
以前，越王勾践被困在会稽山上面，于是提拔了范蠡和计然。计然说：“知道要打仗就要做好战争的准备，了解人们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就算懂得了商品。把这两点结合起来，那么各种商品的市场行情也就能看明白了。因此，太岁星在西方（五行属金），就会丰收；太岁星在北方（五行属水），就会亏损；太岁星在东方（五行属木），就会饥荒；太岁星在南方（五行属火），就会干旱。干旱之年就要储备船只，水涝之年就要储备车辆，这便是事物的规律。通常，六年会遇到一次丰收，六年会遇到一次干旱，十二年就会出现一次大饥荒。卖出粮食，每斗二十钱时，农民就会遭受损失；每斗九十钱时，商人就会遭受损失。商人遭受损失的话，钱财就流通不畅；农民遭受损失，田地就会荒芜。粮食价格每斗最高不超过八十钱，最低不少于三十钱，这样农民和商人都会有利可图，使粮食价格稳定，其他商品价格也会相对稳定，关卡的税收就不会缺乏，这是一种治国之道。积贮的规律则是，务必要保证货物完好，不要积贮货币。用货物相互交换，不要囤留容易腐败和损耗的东西，不要冒险囤积货物以求高价。分析商品的供求情况，就能知道价格的高低。价格高到极点就会回落，价格低到极点就会上涨。商品价格高时，应该像对待粪土一样毫不犹豫地卖出；商品价格低时，应该像对待珠宝一样积极地买进。钱财要像流水一样流通起来。”按照计然的策略治理国家十年，越国富强起来，用重金犒赏士兵，士兵们冲锋陷阵，就像渴了得到水一样，终于向强大的吴国报了仇，在中原地区展示武力，号称“五霸”之一。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 ① 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 ② 者，能择人而任时 ③ 。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 ④ 。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 ⑤ 之，遂至巨万 ⑥ 。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① 与时逐：顺应时势逐利。
② 治生：谋生。
③ 任时：把握时机。
④ 疏昆弟：远房的同姓弟兄。
⑤ 息：增长，引申为发展。
⑥ 巨万：《史记·平淮书》：“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裴骃集解引韦昭曰：“巨万，今万万。”据此可知，“巨万”相当于现在的“亿”。“巨万”多用来形容钱财或物资数量极大，常与“累”“积”等词搭配。
范蠡帮助越王勾践洗雪了会稽山被困的耻辱之后，长叹一声说：“计然的谋略有七条，越国只用了其中的五条就获得了满意的结果。既然这些谋略在治理国家上如此有效，我想把它们运用到治家上。”于是，他乘着一叶扁舟漂泊在江湖上，改名换姓，到了齐国就化名鸱夷子皮，到了陶邑就化名朱公。朱公认为陶邑地处天下中心，四面通往各个诸侯国，货物交易非常便利。于是，他开始经营产业，积攒财富，顺应时势逐利，却不苛求他人。所以说，善于谋生的人，能够选择合适的人才，并能把握时机。十九年间，他三次积累了千金的家财，又两次将这些财富分给了贫困的朋友和远房的兄弟。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富有的人乐于行善”啊。后来范蠡年老衰弱，将产业交由子孙打理，子孙继承并发展了他的产业，最终积累了巨万家财。所以，后人谈论富人时，都会称颂陶朱公。
子赣 ① 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 ② 鬻财 ③ 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 ④ 。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 ⑤ ，束帛之币以聘 ⑥ 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 ⑦ 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
① 子赣：子贡，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赐。
② 废著：也作“废居”，意思是货物低买高卖，以求厚利。废，卖出。
③ 鬻（yù）财：做生意；赚钱。鬻，卖。
④ 饶益：富有。
⑤ 结驷连骑：四匹马齐头拉车，形容排场、阔绰。
⑥ 聘：古代国与国之间遣使访问。
⑦ 先后：辅助。
子贡曾经跟随孔子学习，后来离开孔子，到卫国去做官。他利用低买高卖的方式，在曹国和鲁国之间做生意。在孔子所有的学生中，他是最富有的。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原宪却连糟糠都不够吃，只能隐居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子贡出行时乘坐豪华的四马马车，带着丰厚的礼物去拜访诸侯。无论走到哪里，各国的国君没有一个不对他礼遇有加，并以宾主之礼平等相待。正是子贡在人前人后默默辅助孔子，才使得孔子名扬天下。这就是所谓的“得势而益彰”吧？
白圭，周 ① 人也。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 ② ，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夫岁孰 ③ 取谷，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太阴 ④ 在卯，穰；明岁衰恶 ⑤ 。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至卯，积著率岁倍。欲长钱，取下谷；长石斗，取上种。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 ⑥ 若猛兽挚 ⑦ 鸟之发。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盖天下言治生祖 ⑧ 白圭。白圭其有所试矣，能试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① 周：战国时期的小国西周国。
② 尽地力：充分发挥土地的产能。
③ 岁孰：当年的收成非常好。
④ 太阴：常作“太岁”，指木星。
⑤ 衰恶：衰落、困恶，表示情况不好。
⑥ 趋时：抓住时机。
⑦ 挚：通“鸷”，凶猛。
⑧ 祖：效法或沿袭。
白圭，西周国人。在魏文侯当政的时候，李克致力于充分发挥土地产能，重视农业生产，而白圭却善于观察时世的变化，因此：当大家都抛弃某种商品时，他就去买进；当大家都争着购买某种商品时，他就卖出。这一年的粮食收成好，他就买进粮食，卖出丝和漆；蚕茧出丝时，他就买进丝织物和丝绵，卖出粮食。当太岁星在卯位（东方）时，这一年粮食丰收，但第二年年景就会变差。太岁到午位（南方）时，这一年会发生旱灾，但第二年年景就会变好。太岁到酉位（西方）时，这一年粮食丰收，但第二年年景就会变差。太岁到子位（北方）时，这一年会发生大旱，但第二年年景就会变好，而且雨水适时。当太岁再次到卯位时，他囤积的货物数量大概会比往年多一倍。如果想增加钱财，就买进质量差的谷物；如果想大量存储在石斗里，就买进优质的谷物。他能够不注重饮食，克制欲望，节俭衣物，和做事的仆人同甘共苦，但抓住时机时就像凶猛的禽兽猎食那样迅速。所以他说：“我做生意，就像伊尹、吕尚谋划国家大事一样，就像孙子、吴起指挥军队打仗一样，就像商鞅推行变法一样。因此，如果一个人的智慧做不到灵活变通，勇气做不到果断决策，仁德做不到获取和给予公正，意志做不到坚守原则，即使他想学我的经商之道，我也不会告诉他。”天下人谈论经商之道都以白圭为典范。白圭的成功或许是因为他有所尝试，而且能够在尝试中有所长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猗顿用盬盐 ① 起。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 ② 富。
① 盬（ɡǔ）盐：池盐。盬，古盐池名。
② 埒（liè）：等同。
猗顿是依靠池盐起家的。而邯郸的郭纵则是凭借冶铁成就家业的，财富可与诸侯王比肩。
乌氏倮 ① 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 ② 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 ③ 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而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 ④ ，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 ⑤ 。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 ⑥ ，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
① 乌氏（zhī）倮（luǒ）：秦乌氏县（战国秦惠王置，今甘肃平凉市东）一个叫倮的人，此人以畜牧致富。
② 缯（zēnɡ）：古代统称丝织品为“缯”。
③ 什倍：十倍。
④ 丹穴：丹砂矿，即朱砂矿。
⑤ 不訾（zī）：不可计数。訾，计量。
⑥ 万乘：意指“万乘之君”，即大国的国君。
乌氏的倮放养牲畜，等到数量多了，就卖掉，然后去买一些稀罕的丝织物和其他物品，偷偷地送给戎王。戎王给倮十倍的报酬，还送给他很多牲畜，牲畜数量多到可以用谷来衡量。秦始皇下令让倮位同有封邑的贵族，有资格和其他大臣一起定期朝见皇帝。巴郡有个寡妇叫清，她的祖先发现了朱砂矿，他们家族世代独占这个矿的收益，家产多得不可计数。清是一个寡妇，她能守住祖上的产业，用钱来保护自己不受人侵犯。秦始皇认为她是一个贞洁的妇女，把她当作客卿来对待，还为她修建了一座“女怀清台”。倮只是个偏僻之地的牧场主，清只是个荒远乡村的寡妇，他们却得皇帝以宾客的礼节相待，闻名天下，难道不是因为富有吗？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 ① ，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 ② 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诸侯强族于京师。
① 关梁：关口和桥梁，交通要地。
② 周流：周游，走遍。
汉朝建立后，天下一统，于是开放了各地的关口和桥梁，解除了对山泽的禁令，所以富商大贾得以自由地在全国各地来往，各种各样的货物都能畅通无阻地交易，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同时，朝廷还将那些豪强、诸侯和大户迁到京城。
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 ① ，大王 ② 、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孝。及秦文、德、缪 ③ 居雍，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献公徙栎邑，栎邑北却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孝、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 ④ 。西近邛、笮 ⑤ ，笮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襃斜 ⑥ 绾毂 ⑦ 其口，以所多易所鲜。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① 公刘适邠：公刘迁居到豳（bīn）。公刘，古代周族领袖，传说是后稷的曾孙。邠（bīn），同“豳”。
② 大王：古公亶父，即周太王，传说是后稷的第十二代孙。
③ 文、德、缪：秦文公、秦德公、秦穆公。
④ 僰（bó）僮（tónɡ）：一般指汉代被掠卖为奴的僰人。僰，古族名，该族曾建有僰侯国。
⑤ 邛（qiónɡ）、笮（zé）：均为古族。邛，即“邛都夷”，汉代西南夷之一，分布在今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德昌地区。笮，即“笮都夷”，散居在今四川汉源地区。
⑥ 襃斜：亦作“褒斜”，即褒斜古道，因该古道取道褒水、斜水两河谷，故名。
⑦ 绾毂：比喻地处交通要地，可起联络、扼制作用。
从关中地区的汧、雍两地向东延伸到黄河、华山，肥沃的土地有千里之阔，自虞舜、夏禹实行租赋制度时起便被视为上等的良田。周朝的先祖公刘迁到了邠地，周太王、王季定居岐山，周文王创建了丰邑，周武王修筑了镐京，因此关中的人民一直保持着先王留下的优良传统，热爱农业，种植五谷，这里土地肥沃，而且把做坏事看得很严重。直到秦文公、德公、穆公在雍地建都，这里地处陇蜀商道的要冲，商贾云集。秦献公迁都到栎阳，栎阳北拒戎狄，东边与三晋地区相通，商人同样很多。秦孝王、秦昭襄王治理咸阳，汉朝也沿袭秦朝将这里作为都城。长安周围有许多陵墓，各自置县，四方的人和物汇集于此。由于土地有限，人口众多，所以当地的人民越来越喜欢追求巧技，从事商业活动。（关中地区）南边是巴蜀地区。巴蜀地区同样土地肥沃，盛产栀子、生姜、朱砂、石材、铜、铁，以及竹子和木头之类所做的器物。巴蜀地区南拒滇、僰，僰地多出奴仆；西部靠近邛、笮，笮地有马和牦牛。不过，巴蜀地区四面封闭，交通不便，但有长达千里的栈道与外界相通，只有褒斜道作为咽喉扼住它的出口，人们通过这条道路用自己多余的物品交换缺少的物品。天水、陇西、北地、上郡等地区与关中地区风俗相似，但西部有羌族聚居的地区，那里物产丰富；北部有戎狄等民族放牧，畜牧业非常发达。不过，这些地区荒远险要，而长安又控制了他们通往东方的通道。所以，整个关中地区占天下三分之一的土地，而人口却不到十分之三，可衡量其财富，却占了天下的十分之六。
昔唐 ① 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 ② 习事。杨、平阳陈 ③ 西贾秦、翟，北贾种、代。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 ④ ，好气，任侠 ⑤ 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 ⑥ 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 ⑦ 。其民羯羠 ⑧ 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故杨、平阳陈掾其间，得所欲。温、轵西贾上党，北贾赵、中山。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 ⑨ ，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忼慨 ⑩ ，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 ⑪ 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 ⑫ ，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
① 唐：传说中的远古部落，被称为“陶唐氏”，其领袖为尧。
② 纤俭：俭省，节省。
③ 陈：此字或为衍字，即抄写、刊印中误增的字。下文“陈掾其间”之“陈”同。
④ 懻（jì）忮（zhì）：强悍。
⑤ 任侠：抑强扶弱，仗义行事。
⑥ 亟（qì）：屡次，一次又一次。
⑦ 奇羡：盈余。
⑧ 羯（jié）羠（yí）：民性剽悍。
⑨ 懁（xuān）急：同“狷（juàn）急”，性格急躁。
⑩ 忼慨：通“慷慨”。
⑪ 奸：违法。
⑫ 跕（tiē）屣（xǐ）：拖着鞋行走。
从前，陶唐氏在河东建都，殷商在河内建都，东周在河南建都。这三个地方都位于天下的中心，像鼎的三足，是历代帝王更替安居之地，建立的国家有数百乃至上千年的历史，土地狭小，百姓却很多，诸侯会聚，因此当地民风节俭，通情达理。杨地、平阳一带的人们做生意，向西到秦地和少数民族地区，向北则到种、代等地。种、代位于石邑以北，地处边境，与北方游牧民族相邻，经常遭受他们的掠夺。当地百姓崇尚强直，爱意气用事，抑强扶弱，仗义作乱，不愿从事农业和商业。不过，由于紧邻北方少数民族，军队频繁调动，中原地区运来的物资时常有剩余，可以为他们所用。那里的百姓强横且不讲究公平，早在晋国三分之前，人们就对其剽悍感到忧虑，到了赵武灵王时，这种风气更加严重，以至于还保留着赵国的遗风。所以，杨地、平阳一带的人们在这种环境下钻营投机，从而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温、轵一带的人们做生意，向西到上党，向北则到赵国和中山国。中山土地贫瘠而人口众多，在商纣王的淫乐沙丘还有殷人遗留，当地民风浮躁，依靠投机取巧来谋生。男子们经常聚在一起玩乐，唱着慷慨悲壮的歌，起性时就结伙抢劫，闲暇时就挖掘坟墓、制造假货、非法铸钱，他们中的美男子多有去做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女子弹奏琴瑟，拖着鞋到处走动，谄媚权贵、富人，遍布诸侯的后宫。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 ① 而矜节。濮上之邑 ② 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
① 微重：稍显庄重。
② 濮上之邑：帝丘邑，相传为颛顼的都城。公元前 629 年卫成公自楚丘迁都于此。战国时名“濮阳”，秦置濮阳县。
不过，邯郸也是位于漳水和黄河之间，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北面连通着燕地和涿地，南面有郑国和卫国。郑国、卫国的风俗习惯与赵国相似，但由于靠近魏国和鲁国，所以略微显得庄重，并且注重自身的节操。卫国从帝丘迁徙到了野王，野王这个地方崇尚义气和侠义行为，这是卫国的遗风。
夫燕亦勃、碣 ① 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 ② ，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 ③ 少虑，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余，东绾 ④ 秽貉、朝鲜、真番之利。
① 勃、碣：渤海和碣石山。其中，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西北，山南距渤海四五十里。
② 踔（chuō）远：很远，遥远。
③ 雕捍：同“雕悍”，迅捷或凶猛，这里意为勇猛强悍。
④ 绾：控制。
燕国的旧都蓟城，也是坐落在渤海和碣石山之间，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南面与齐国、赵国相通，东北面靠近北方游牧民族。从上谷到辽东这一带，地域偏远，人烟稀少，经常遭受外敌入侵，民风大体上与赵、代地区相似，百姓勇猛强悍，却不爱动脑，盛产鱼、盐、枣和栗子等物产。北面与乌桓、夫余相邻，东面则有扼制秽貊、朝鲜、真番的地利。
洛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故泰山之阳 ① 则鲁，其阴则齐。
① 阳：一般在方位上指南面，与“阴（北面）”相对。
洛阳人向东可以与齐国、鲁国做生意，向南则可以与梁国、楚国做生意。因此，泰山的南面是过去鲁国的领地，北面则是过去齐国的领地。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 ① 布帛鱼盐。临菑 ② 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 ③ ，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五民 ④ 。
① 文彩：同“文采”，错杂华丽的色彩，也指华丽的衣服，这里指色彩绚丽的布帛。
② 临菑：临淄，以城临菑水得名。
③ 持刺：手持兵刃刺杀。
④ 五民：士、农、商、工、贾五种不同职业的人。
齐地靠山临海，拥有广阔肥沃的土地，适宜种植桑树和麻类作物，百姓多以生产色彩绚丽的布帛以及鱼类和食盐等为生。临淄也是东海与泰山之间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当地民风较为宽舒豁达，且富有智慧，喜欢发表见解，看重土地，不喜欢迁徙，害怕聚众斗殴，却敢于手持兵刃行刺，因此经常发生抢劫事件，这是大国特有的社会风气。这里士、农、工、商、贾五类人俱全。
而邹、鲁滨洙、泗 ① ，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 ② 。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
① 洙、泗：洙、泗二水。古时二水自今山东泗水北合流西下，至鲁国曲阜城东北又分流，洙水在北，泗水在南。
② 龊龊：形容注意小节的样子。
邹、鲁地处洙水、泗水之滨，仍然保留着周公遗留下来的风气，崇尚儒学，礼仪完备，因此当地百姓十分注意小节。当地以种植桑麻为业，山林湖泽的资源不怎么丰饶。土地狭小，人口众多，当地人节俭吝啬，生怕犯罪，远离邪路。后来衰落了，当地人就热衷于经商逐利，胜过周地的人。
夫自鸿沟 ① 以东，芒、砀以北，属 ② 巨野，此梁、宋也。陶、睢阳亦一都会也。昔尧作 ③ 于成阳，舜渔于雷泽，汤止于亳。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
① 鸿沟：古运河名，约开凿于战国魏惠王十年（前 360 年），楚汉相争时曾划其为界，东楚西汉。
② 属：接连。
③ 作：兴起。
自鸿沟以东，芒山、砀山以北，直至巨野一带，是魏国和宋国旧地。陶邑和睢阳也都是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过去，尧兴起于成阳，舜曾在雷泽捕鱼，商汤以亳作为都城。那里依然保留着先王遗风，持重敦厚，多有品德高尚之人，喜好农事，尽管没有丰富的山川物产，却能省吃俭用，以至于积蓄起财富。
越、楚则有三俗 ① 。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 ② 之饶。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则清刻 ③ ，矜己诺。
① 三俗：三种不同的风俗。下文提到西楚、东楚、南楚三地不同风俗。
② 云梦：云梦古泽。
③ 清刻：清严苛刻，这里指对自己极为严苛。
越、楚有三种不同的风俗。自淮河以北的沛郡，经陈郡、汝南，直到南郡，这一带是西楚。当地的民风凶猛强悍，容易动怒，土地贫瘠，很少有积蓄。江陵曾是楚国的都城郢都，向西可通往巫地和巴地，东边则有云梦地区的富饶物产。陈郡地处楚国和中原的交界，鱼、盐等货物在此流通，那里的人多是商人。徐县、僮县以及取虑县一带的人，对自己清严苛刻，守信用。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浙江 ① 南则越。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 ② 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
① 浙江：今钱塘江。
② 王濞：吴王刘濞，汉高祖刘邦之侄，“七国之乱”的主要叛乱者。
彭城郡以东地区，包括东海郡、吴郡、广陵郡，这一带是东楚。这里的风俗与徐县、僮县相似。朐县、缯县以北，风俗则与齐地相似。钱塘江以南地区，风俗则与越地相似。吴郡自吴王阖闾、楚国春申君以及汉初的吴王刘濞这三人招揽天下喜欢游说之士以来，东部拥有丰饶的海盐，章山的铜矿资源，以及三江五湖的自然，是江东地区一个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 ① ，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于越 ② 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 ③ 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 ④ 。九疑 ⑤ 、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 ⑥ 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
① 南北潮：南、北两侧的水流。
② 于越：越国古称。
③ 堇堇：仅仅。
④ 更费：抵偿花费。
⑤ 九疑：九疑山，亦称苍梧山，在今湖南宁远南。
⑥ 杨越：“扬越”，亦称“扬粤”，战国至秦汉时对越人的一种泛称。
衡山郡、九江郡、江南、豫章郡和长沙郡，这一带是南楚，风俗大概与西楚类似。楚国失去都城郢之后，迁都寿春。寿春也是一个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合肥县受惠于长江和淮河，是皮革、鲍鱼和木材的汇集之地。（南楚的风俗）与闽中、越地交互影响，所以南楚人擅长言辞，花言巧语，不太讲信用。江南低洼潮湿，男子寿命不长。盛产竹子和木材。豫章郡出产黄金，长沙郡出产铅和锡，但是这些物产的蕴藏量非常有限，开采的收入不足以弥补开支。从九疑山、苍梧郡以南到儋耳郡一带，风俗与江南地区大致相同，尤其接近越地。番禺（县）也是其中一个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是珍珠、犀角、玳瑁、水果和葛布汇集之地。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颍川敦愿 ① 。秦末世，迁不轨 ② 之民于南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受汉、江、淮。宛亦一都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其任侠，交通颍川，故至今谓之“夏人”。
① 敦愿：敦厚恭谨。
② 不轨：不合法度。
颍川郡和南阳郡，是古代夏朝人聚居的地方。夏人崇尚忠诚和朴实，还保留着古代帝王的遗风。颍川人敦厚恭谨。秦朝末年，曾将一些不守法度的人迁徙到南阳郡。南阳郡向西通往武关和郧关，东南方受惠于汉水、长江和淮河。宛（县）也是一个人口、货物汇集的都市。当地民俗复杂，人们爱管闲事，大多以经商为业。他们抑强扶弱、仗义行事，往来于颍川，因此至今还被称为“夏人”。
夫天下物所鲜所多，人民谣俗，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 ① ，领南 ② 、沙北固往往出盐，大体如此矣。
① 盐卤：这里指池盐。
② 领南：岭南。
普天之下的各种物产，有的地方稀少，有的地方富足，各地百姓也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山东地区的人们食用从海水中提取的海盐，山西地区的人们食用从盐池中提取的池盐。岭南地区以及沙漠以北的地方，原本也出产盐，各地的状况大概就是这样。
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 ① ，果隋蠃蛤 ② ，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 ③ 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
① 火耕而水耨（nòu）：古代江南地区的一种耕作方法。卷三十《平准书》中应劭曰：“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独稻长，所谓火耕水耨也。”
② 果隋（duò）蠃（luó）蛤：瓜果、螺类和蛤蜊。蠃，通“螺”。
③ 呰（zǐ）窳（yǔ）：偷懒不肯努力耕作。
总而言之，楚、越这片地区，土地辽阔，人口稀少，人们以稻米为主食，以鱼类为菜肴，采用火耕、水耨的耕作方式，出产各种瓜果、螺类和蛤蜊，无须对外购买就能自给自足，地势得天独厚，食材丰饶，毫无饥荒之忧。也正因为如此，当地人偷闲懒惰，得过且过，不肯努力耕作，没什么积蓄，大多贫穷。所以，长江、淮河以南的地区，没有因寒冷或饥饿而死的人，但也没有非常富有的人家。沂水、泗水以北的地区，适宜种植各种粮食作物、桑树、麻类，并饲养各种牲畜，土地狭小，人口众多，经常遭受水灾和旱灾，百姓喜欢积攒财物。因此，秦、夏、梁、鲁等地区重视农业，并以民为本。三河地区以及宛县、陈郡等地也是如此，另外，当地人还做买卖。齐、赵等地的人们运用智慧和技巧，依靠投机来获取财利。燕、代等地的人们从事农业耕种和畜牧养殖，而且还养蚕。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 ① ，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 ② ，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 ③ ，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 ④ ，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 ⑤ 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 ⑥ 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坑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 ⑦ 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 ⑧ 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 ⑨ 财矣。
① 廊庙：庙堂、朝堂，指古代君臣议政的地方。
② 搴（qiān）旗：拔取旗帜。
③ 椎埋：劫持杀人然后埋尸。一说盗墓。
④ 篡逐幽隐：在隐蔽昏暗的角落，用不正当的手段追逐、争夺（权力、地位、利益等）。
⑤ 揳（jiá）：通“戛”，击打、弹奏乐器。
⑥ 弋射：泛指射猎禽兽。
⑦ 食技术：靠技艺维持生计。
⑧ 糈（xǔ）：粮。
⑨ 让：同“攘”，侵夺。
由此看来，那些贤能之人在朝堂之上深远周密地谋划，议论国事，那些坚守信义、不惜牺牲生命以及隐居在山林的人，标榜自己高尚的名声，是为了什么呢？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财富。所以，就像清廉的官吏能长久为官，时间久了便更加富有，不贪图眼前的小利、注重诚信和长远发展的商人，最终能够获得丰厚的财富。追求财富，是人的天性，是无须学习便都想去做的。所以，军队中的勇士，在攻城时率先登上城墙，冲锋陷阵使敌军退却，斩杀敌将、拔取敌旗，身前承受着箭矢和滚石的攻击，不躲避赴汤蹈火的艰难，都是因丰厚的赏赐驱使。那些生活在乡间街巷的年轻人，他们抢劫杀人并埋尸，拦路抢劫、为非作歹，盗掘坟墓、私自铸钱，假托侠义之名搞侵掠，借助相交之人报私仇，在暗地里夺取财物，藐视刑法和禁令，像马儿疾驰一般走向死路，实际上都是为了钱财罢了。如今那些赵国和郑国的女子，精心打扮，弹奏动听的琴瑟，舞动长长的衣袖，踏着轻便的鞋子，用眼神和心机来挑逗、引诱，不远千里之外，不挑年老年少，也是为了追求财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装饰华丽的帽子和宝剑，将车辆和马匹连成排，也是为了摆出富贵的样子。射鸟打猎和捕鱼的人，不分早晚，冒着霜雪，奔波在坑洼的山谷中，不惧怕凶猛野兽的伤害，为的是获取各种野味。赌博、赛马、斗鸡、赛狗的人，争得面红耳赤，摆出夸耀姿态，一定要争个输赢，是他们怕输。医生、方士以及各种靠技艺谋生的人，他们殚精竭虑，竭尽所能，是为了得到丰厚的报酬。官吏舞文弄墨、玩弄法律、私刻印章、伪造文书，甚至不惜冒着杀头的危险，是因为他们被贿赂所迷惑。农、工、商、贾积蓄增殖，本就是为了谋求财货的增加。这些人挖空心思、竭尽所能地去追索，最终都是为了不遗余力地争夺财富。
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今有无秩禄 ① 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 ② ”。封者食租税，岁率 ③ 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户，百万之家则二十万，而更 ④ 徭租赋出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 ⑤ ，山居千章 ⑥ 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 ⑦ ；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 ⑧ 千亩亩钟 ⑨ 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 ⑩ 之义而取给焉。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 ⑪ ，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其大经 ⑫ 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① 秩禄：俸禄。
② 素封：没有官职和封地，却拥有和显贵之人一样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③ 率：一定的标准。
④ 更：轮流更替的兵役。
⑤ 千石鱼陂（bēi）：能收一千石鱼的鱼塘。石，汉制重量单位，合一百二十斤。陂，池塘。
⑥ 章：大的木材，后来也作为计量大树的量词。
⑦ 萩（qiū）：通“楸”，木名。
⑧ 带郭：绕城之外郭，这里指城边的田地。
⑨ 钟：盛行于汉代的量器，圆形壶，用以盛酒浆或粮食，合现在的二百一十九点二升。一钟为六斛，一斛为十斗。
⑩ 处士：有才能、有德行且隐居不仕的人。
⑪ 进醵（jù）：聚在一起进餐。
⑫ 大经：常规或常理。
俗话说：“卖柴不出百里，贩粮不出千里。”在一个地方住一年，就在那里种植庄稼；住十年，就在那里栽种树木；住百年，就要招致德行。所谓德，是对有才能的人的称谓。现在有些人，没有官阶俸禄的供养，也没有封邑的收入，却过着和有官爵的人一样富乐的生活，人们称为“素封”。有封地的人依靠租税为生，依标准是每户每年缴纳二百钱。拥有一千户封地的侯爵，每年的租税收入有二十万钱，他们朝见天子、出使诸侯以及祭祀宴请的开销都从这些收入中支取。普通百姓，包括农、工、商、贾，依标准是本金一万钱，年利息二千钱。拥有一百万钱的富户，每年可以有二十万钱的利息，徭役和租赋的费用也要从这些收入中支取。在衣食方面，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了。所以说，在陆地上畜养五十匹马、一百六七十头牛、两百五十只羊，在泥沼中养二百五十头猪，拥有年产一千石鱼的鱼塘，在山上拥有一千棵大树。安邑有千棵枣树；燕地和秦地有千棵栗子树；蜀地、汉水流域和江陵一带则有千棵橘子树；淮河以北、常山以南，黄河和济水之间有千棵楸树；陈地和夏地有千亩漆树；齐地和鲁地有千亩桑树和麻；渭水流域有千亩竹子；还有那些闻名全国的、拥有上万户居民的都城，城边有亩产一钟粮食的千亩良田，或者种植着千亩栀子、茜草，或者种植着千畦生姜、韭菜：拥有这些产业的人，他们的财力都可以与千户侯相匹敌。不过，这些都是致富的资本，拥有这些资本的人，不需要亲自去市场查看行情，也不需要到别的城邑奔波，只需安坐家中等待收获。他们身负处士之名，而且能获取丰足的财物。至于那些家境贫寒、父母老迈、妻儿孱弱的人家，逢年过节连祭祀祖先和筹集宴饮的钱都没有，基本的吃穿用度也难以自己解决，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感到羞愧，那就没有什么可比较的了。所以，没有钱财的人只能出劳力，稍微有点钱财的人就耍智巧，已经富足的人就抓紧时间索取更多财利，这是一般的原则。现在如果有人在谋求生计时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就能获得所需之物，那贤人应该给予他鼓励。因此，以务农致富是最好的，以经商致富次一等，通过奸诈手段致富是最下等的。没有山中隐士的高尚德行，却长久处于贫贱，还喜欢空谈仁义道德，也足以感到羞愧了。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 ① 则卑下之，伯 ② 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③ ，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通邑大都，酤 ④ 一岁千酿，醯酱 ⑤ 千瓨 ⑥ ，浆千甔 ⑦ ，屠牛羊彘千皮，贩谷粜千钟，薪藁千车，船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其轺车 ⑧ 百乘，牛车千两，木器髤 ⑨ 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巵茜千石，马蹄躈 ⑩ 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糵曲 ⑪ 盐豉千荅，鲐鮆 ⑫ 千斤，鲰千石，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鼦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 ⑬ 千具，佗 ⑭ 果菜千钟，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会 ⑮ ，贪贾三之，廉贾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佗杂业不中什二 ⑯ ，则非吾财也。
① 富相什：财富差距达到十倍。什，即“十”。
② 伯：“百”，百倍。
③ 倚市门：妓女倚门卖笑。
④ 酤（ɡū）：酒。
⑤ 醯（xī）酱：醋和酱。
⑥ 瓨（xiánɡ）：长颈瓮，有十升的容量。一说“缸”。
⑦ 甔（dān）：陶器，与坛子属一类。
⑧ 轺（yáo）车：只有一匹马拉的轻便马车。
⑨ 髤（xiū）：原本作“髹”，用漆涂东西。
⑩ 蹄躈（qiào）：古时用以核算牲畜数量，每头为四蹄一躈。躈，马的肛门。
⑪ 糵（niè）曲：酿酒用的曲。
⑫ 鲐（tái）鮆（jì）：青花鱼和刀鱼。后文的“鲰（zōu）”“鲍”分别是杂小鱼和盐渍的鱼。
⑬ 旃（zhān）席：毛毯。旃，通“毡”。
⑭ 佗（tā）：通“他”，其他。
⑮ 驵（zǎnɡ）会（kuài）：也作“驵侩”，原指说合牲畜交易的人，后泛指牙商。驵，马市的中间人。
⑯ 不中什二：没有达到或获得十分之二的利润。
大凡平民百姓，与人的财富差距达到十倍，就会卑躬屈膝；达到百倍，就会畏惧和害怕；达到千倍，就会被对方役使；达到万倍，就会成为对方的奴仆。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想要从贫穷走向富裕，从事农业不如从事手工业，从事手工业不如从事商业，做刺绣比不上在市场上做买卖，这说的是商业是各种行业中最容易致富的，是贫困之人积累财富的重要途径。在四通八达的大都市里，一年可以卖出酒一千坛，产醋和酱一千缸、豆浆一千罐，屠宰牛羊猪一千头，贩卖谷物一千钟、柴草一千车，拥有总长度达千丈的船只、大木材一千棵，竹竿一万根、轻便的马车一百辆、牛车一千辆，涂漆的木器一千件，铜器一千钧，未经加工的木制和铁制器皿以及茜草等染料一千石，马二百五十匹，牛二百五十头，羊和猪两千头，奴仆一百个，筋、角和丹砂一千斤，丝帛、棉絮和细布一千钧，彩色丝绸一千匹，粗布和皮革一千石，漆一千斗，酒曲、盐和豆豉一千份，鲐鱼和鲫鱼一千斤，小杂鱼一千石，腌鱼一千钧，枣子和栗子三千石，狐皮和貂皮制成的裘衣一千件，羔羊皮裘衣一千石，毛毯一千条，以及其他各种水果蔬菜一千钟，还有用于放贷的资金一千贯，或者在市场上做经纪人，心狠的商人抽取交易额的三分之一作为佣金，厚道的商人抽取五分之一，拥有这些产业的人，他们的财富也足以和拥有千辆兵车的诸侯相媲美。以上是大概的情况。其他各种杂项生意，如果利润达不到十分之二，就不值得去做了。
请略道当世千里之中，贤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观择 ① 焉。
① 观择：观察并选择。
请允许我大致说一说当今时代方圆千里之内，贤德的人们用来致富的方法，使后世的人能够观察并选择（适合自己的方法）。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 ① ，独夫妻推辇，行诣 ② 迁处。诸迁虏少有余财，争与吏，求近处，处葭萌 ③ 。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 ④ ，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① 虏略：“掳掠”，用强力抢走财物。
② 诣：前往。
③ 葭萌：汉葭萌县，因北部有“葭萌水”流经得名。
④ 蹲鸱（chī）：一种像蹲伏的鸱鸟的大芋头。
蜀郡卓氏的祖先是赵国人，利用冶铁发家致富。秦国灭赵后，流放了卓氏。卓氏家财被抢掠，唯独夫妻二人推着小车，前往迁徙之地。其他被迁徙的那些人，稍有剩余的钱财，就抢着送给官吏，请求安置在较近的地方，他们就被安排在葭萌县居住了。只有卓氏说：“这个地方狭小贫瘠。我听说汶山脚下，有大片的沃土，地下生长着大芋头，人直到死都不至于挨饿。那里的人们擅长经商，容易做生意。”于是就请求远迁。结果他们被迁到了临邛，心中大喜，便在有铁矿的山上冶炼铸造，精心谋划经营，财力胜过滇、蜀地区的所有百姓，富裕到拥有上千名奴仆。他们在田地和池塘边射猎享乐，可以与国君相比。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 ① 之民，富埒卓氏，俱居临邛。
① 椎髻：锥形的发髻。汉代两广一带少数民族常用此种发式。
程郑，是太行山以东被强制迁居的战败国人，也从事冶炼铸造业。他与留着锥形发髻的少数民族做生意，财富与卓氏相当，他们都居住在临邛。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 ① 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然其赢得过当，愈于纤啬 ② ，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
① 因：凭借。
② 纤啬：犹吝啬。
宛县孔氏的祖先，是梁国人，从事冶铁业。秦国征讨魏国，将孔氏迁徙到南阳。他大量鼓风冶铸，规划池塘，车马连接成群，周游列国诸侯，凭借经商的便利，博得了富家子弟慷慨施舍的美名。然而他赚取的利润远远超过其花费，比吝啬的人更会赚钱，家中的财富积累到数千金，因此南阳的商人全都效仿孔氏的从容和大方。
鲁人俗俭啬，而曹邴氏尤甚，以铁冶起 ① ，富至巨万。然家自父兄子孙约，俯有拾，仰有取，贳 ② 贷行贾遍郡国。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
① 起：发家致富。
② 贳（shì）：指租赁、赊欠。
鲁国人民风节俭吝啬，而曹人邴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依靠冶铁发家致富，积累了巨额财富。然而他家从父辈、兄长到子孙都遵守家规，即低下头要捡到东西、抬起头要拿到东西，通过租赁、借贷和经商将生意扩展到郡国各地。邹、鲁一带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人放弃儒学而去追逐财利，这都是因为曹人邴氏。
齐俗贱奴虏，而刀间 ① 独爱贵之。桀黠 ② 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间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故曰：“宁爵毋刀 ③ 。”言其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
① 刀间：常作“刁间”，西汉初齐人，以煮盐、捕鱼起家，拥有数千万家产。
② 桀黠：凶悍而狡猾。
③ 宁爵毋刀：与其去求官爵，不如做刀家奴。一说“宁愿面对有爵位的人，也不愿面对刀间的奴仆”。
齐地的民风认为奴仆卑贱，唯独刀间十分看重他们。那些凶悍狡猾的奴仆，为大家所烦扰，只有刀间收用他们，让他们去经营渔业、盐业和商业获取财利，有时甚至让他们乘坐成群结队的车马，去结交地方高官，这之后更加信任他们。终究以利用这些奴仆的力量，积累了数千万的财富。所以说：“与其去求官爵，不如做刀家奴。”说的就是他能够让那些有能力的奴仆自己富足，并且竭尽全力为他效劳。
周人既纤，而师史尤甚，转毂 ① 以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洛阳街居 ② 在齐、秦、楚、赵之中，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设任此等，故师史能致七千万。
①转毂：运送货物的车。
②街居：比喻处于多条重要道路汇合之地。
周地的人本来就吝啬，而师史这个人最为厉害，他用数以百计的车子运送货物，在各个郡、国做买卖，没有他不去的地方。洛阳地处齐、秦、楚、赵等地中心的要冲地带，那里的穷人向富人学习经商，互相攀比在外做生意的时间长短，多次路过家乡也不进家门。因为任用这样的人，所以师史才能积累起七千万钱的财富。
宣曲任氏之先，为督道仓 ① 吏。秦之败也，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仓粟。楚汉相距 ② 荥阳也，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争奢侈，而任氏折节 ③ 为俭，力田畜。田畜人争取贱贾，任氏独取贵善。富者数世。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以此为闾里率，故富而主上 ④ 重之。
① 督道仓：秦时一粮仓。
② 距：通“拒”，对峙。
③ 折节：降低身份。
④ 主上：皇帝。
宣曲任氏的祖先，是负责管理督道仓的小吏。秦朝败亡了，各路豪杰都争抢金银珠宝，唯有任氏用地窖储存督道仓的粟米。楚汉两军在荥阳对峙，百姓没办法耕种，一石米的价钱涨到一万钱，因而那些豪杰手中的金银珠宝最终都到了任氏手里，任氏因此发家致富。一般富人都争相攀比奢侈，而任氏却放下身份厉行节俭，努力经营农田和畜牧业。人们在买进田地和牲畜时都力求低价，而任氏却只选择购买价格较高但品质优良的。任家好几代富裕。但任家的家规规定，非自家田地和畜牧产出的东西不穿不食，公事未完成就不得饮酒吃肉。任家以此成为乡里的表率，因此既富有又受到主上的尊重。
塞之斥 ① 也，唯桥姚已致 ② 马千匹，牛倍之，羊万头，粟以万钟计。
① 斥：开辟，开拓。
② 致：获得。
在开疆拓土的时候，唯有桥姚获得了上千匹马、两千头牛、上万只羊，粟米则以万钟来计算。
吴楚七国兵起 ① 时，长安中列侯封君 ② 行从军旅，赍贷 ③ 子钱 ④ ，子钱家以为侯邑国在关东，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与。唯无盐氏出捐千金贷，其息什之。三月，吴楚平，一岁之中，则无盐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关中。
① 吴楚七国兵起：西汉景帝时的“吴楚七国之乱”。
② 列侯封君：泛指有较高爵位的人。
③ 赍（jī）贷：向人借贷。
④ 子钱：放款获得的利息。子钱家即放债取得利息的人，现今所说的高利贷者。
吴楚七国发动叛乱的时候，长安城中的列侯和有封地的人要随军出征，需要向人借贷，那些放高利贷的人认为这些人的封地都在关东地区，而关东的战局胜负未定，因此都不愿意借钱给他们。唯有无盐氏捐出一千金借贷给他们，其利息是本金的十倍。历时三个月，吴楚七国之乱被平定，一年之内，无盐氏就获得了十倍于本金的利息，他因此发家，富比关中的富豪。
关中富商大贾，大抵尽诸田 ① ，田啬、田兰。韦家栗氏，安陵、杜 ② 杜氏，亦巨万。
① 诸田：那些姓田的人家。
② 杜：杜县。
关中一带的富商巨贾，大部分是姓田，例如田啬、田兰等。还有韦家的栗氏，以及安陵县和杜县的杜氏，他们的财产也都数以万计。
此其章章 ① 尤异者也。皆非有爵邑俸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 ② 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 ③ 也。若至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胜数。
① 章章：也作“彰璋”，明显，显著。
② 椎埋：当为“推理”。
③ 术：通“述”，叙述，记叙。
这些都是明显与众不同的人物。他们都不是依靠爵位、封地和俸禄，或者钻法律的空子、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而变得富有的，完全是依靠推断事理来取舍，顺应时势的变化，从而获取利润的。他们通过经商来积累财富，购置田地来守护财富，以强硬的武力手段来攫取一切利益，又用法律政令等文书手段来维持既得利益，方法多有变化，但大概如此，所以值得记叙。至于那些致力于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山林开发、渔猎以及商业，依靠权势获利而成为富豪的人，大的可以胜过整个郡，中等的可以胜过整个县，小的也能胜过整个乡里，数不胜数。
夫纤啬筋力 ① ，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田农，掘业，而秦扬以盖一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富。行贾，丈夫贱行也，而雍乐成以饶。贩脂，辱处 ② 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 ③ ，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 ④ ，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里击钟 ⑤ 。此皆诚壹 ⑥ 之所致。
① 筋力：体力。
② 辱处：屈辱处境，意为职业低贱。
③ 洒削：洒水磨刀。
④ 胃脯：熟羊肚儿调味后晒成的肉干。
⑤ 击钟：也就是听着音乐吃饭，乃贵族的豪奢生活。
⑥ 诚壹：一心一意。
勤俭节约、辛勤劳作，是谋生的正道，但要成为富人，还必须采用出奇制胜的方法。耕田种地，是辛苦的行业，而秦扬却因此富冠一州。盗墓，是违法的事情，而田叔却靠此发家。赌博，是不正当的职业，而桓发却靠它变得富有。经商，在当时被认为是大丈夫不屑从事的低贱行业，而雍地的乐成却因此变得富足。贩卖油脂，是被人看不起的职业，而雍伯却因此赚取了千金。卖浆水，是小本买卖，而张氏却因此积累了千万家产。磨刀，是微不足道的技能，而郅氏却因此过上列鼎而食的生活。羊肚儿肉干，是很普通的小生意，而浊氏却因此富裕到车马成群结队。马医，靠的是浅薄的小小医术，而张里却因此过上击钟佐食的生活。他们能做到如此都是一心一意所致。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 ① ，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 ② 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① 经业：固定的行业。
② 不肖：这里指无能。
从这些现象来看，致富并没有固定的行业，钱财也没有固定的主人。有能耐的人能够聚集财富，没有能耐的人则会散尽家财。拥有千金家产的人家可以与一个都城的统治者相媲美，拥有巨万家产的富豪甚至可以像君王一样享乐。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素封”吗？还是说并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