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俾斯麦已经成为一名资深议员。在三十三岁到三十六岁之间,他全身心地投入这个职业中。如果他这样充满活力的状态看起来令人诧异,那么我们必须记住这个原因,必须想象出他的渴望与热切,因为他是在用他强大的意志来弥补曾经被虚度的十年。他的妻子和他的土地财产开始悄悄地、不知不觉地退居到幕后。狂热已经攫住了他。狂热,与他与生俱来的雄心壮志一起,驱使着他采取行动。他现在的身体分外健康,大快朵颐、纵酒放歌。“我必须得放下餐具了,刚刚的晚餐太丰盛……我现在已经撑得不能再坐着了。”有一次:“当我们上床睡觉时,我们没有搭配面包,只吃香肠。我们把香肠分成三份,用狩猎的小刀切开。细的一端不如粗的一端好吃,但整体上我对它非常满意。”还有一次:“今天,我吃了这么多无花果,所以我一定要再喝点朗姆酒。”再有一次:“当时,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同时吃完了我的晚饭。我几乎吃光了所有的厚片香肠,它的味道很好。我还喝了一整罐的埃尔福特啤酒。现在,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也正要把第二盒杏仁蛋白软糖收起来……我现在感觉真的非常好——除了我的肚子里装满了香肠的那个时刻。”
现在,无论做什么,他都是带着极为热烈的情绪的。有一次,在“散步太长时间”过后,他回到家中时已经疲惫不堪;他曾和一个朋友一起骑马全速飞驰;他总是睡很长时间,而且如果有人把他叫醒得太早,他就会暴跳如雷;他曾一整天打猎丘鹬:“一整夜,我吃了很多鳟鱼,喝了很多小罐啤酒。”他冒雨出发,拖着沉重的步伐从一点走到四点,途中不得不休息三次,“不止一次我累得几乎要跌倒,所以我躺在潮湿的野草上,让雨随便落在我身上……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一只丘鹬。我看到过好几个,但它们都超出了我的射程范围……五点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家……打破了我的二十四小时禁食计划,胃口很好,喝了两杯香槟。然后我又睡了十四个小时,一直睡到下午,起来之后觉得比出征前好了不少。我记起上帝足够友善地展示给我的美妙的自然景色,觉得很高兴。”他研究雄辩之术,想要努力“克服最初上台时的羞怯”。他像歌德三十岁时那样,谈论着他新近达到的、在他的生活中起着积极作用的精神上的平静。如果说他还有一点儿不平静的地方,那就是他不能直接表达出他的不满意。后来,由于他说话上的缺陷,他就更不愿意表达了。“我患了感冒,因此度过了一个悲惨的早晨……我太蠢了,竟然忘记了我最想说的话。”他坦白道,“晚上,我总是在孤独中感到焦躁不安,除非我已经完全精疲力竭。”
他痛苦地抱怨着他不得不在柏林过着的单身汉生活,咒骂所有的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他在首都逗留的时间往往又比他需要的时间更久。如果他在那儿租了一套公寓过冬,他就会为他的妻子精确地描述每一个房间的样子,告诉她他睡的沙发的精确位置,也告诉她,他为这套公寓支付的租金相当于他现在职位津贴的三分之一。在他的一生中,俾斯麦都非常关心他生活和吃饭的地方。“我的东西散落在地上的各个角落,但是却没有人替我收拾整理。我想知道,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次一起安睡在红纱之后、一起喝茶呀!”
他的婚姻生活平静地延续着,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里也是如此。俾斯麦的情欲之火似乎已经熄灭了,这不是因为乔安娜胜过了所有其他女人,而是因为在他致力于性别战争的岁月结束的当口,他已经娶了乔安娜,而之后他就把精力转移到与男人的竞争上了。刚开始,他们在一本日记中轮流记日记。在他婚礼那天,他写下一行“结婚了!”有一次她在日记中写下:“吵了一整天,冷战了两天”,他把这则日记画掉,然后使用了一个愉快的意象,在上面写下:“好天气!”有时,他给她写信:“我们只分开了四十二个小时,但是对我来说,自我看到你站在山顶的松树丛中向我挥手以来,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星期了……这段时间,我的眼泪流进了我的胡须。我想,这是自从假期结束后我不得不回学校的日子以来,第一个使我哭泣的离别。回望过去,我感谢上帝,他让我仍然保有一些我难以割舍的东西。”
当她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女儿时,他告诉她,他“很高兴这是一个女儿,但是即使生下的是一只猫,我也会双膝跪地感谢上帝,因为乔安娜终于渡过了她的难关!”在她生完孩子躺在床上休养的那段日子里,他就睡在她房间的床帘后面,因为他的妻子对他比对月嫂更有信心。“因此……我在写字桌前花了一些时间,忙于政治斗争和做计划,并把其余时间用来扮演一名护理员。就我自己看来,我在这两方面都做得相当不错。”
如果妻子或孩子生病了,或者感觉他们可能要生病了,他会马上变得特别紧张,并且六神无主到只能根据他的基督教信仰祈求上帝,让他保佑所有人都身体健康,没有人会去世。“在过去的四天里,亲爱的,”他写信给乔安娜,“自从那个孩子患上猩红热后,我一直感到非常不安。在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后,我无法不这么觉得。我想,如果是你生病了,可能还会有一些人出于好心给我写信告诉我。我无法忍受这种不确定性对我的折磨。过去的这几天,各种有可能的可怕结果不停地闪过我的脑海。”当他们乳母的孩子在柏林去世时,他给家里去了三封信,指导他们要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这样,噩耗带去的那种震惊才不会对吃奶的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
他对家人的慈爱也滋长了他的专横。在他留妻子独自待了几个月之后,他不再允许她住在父母家里待产。“你的生活范围要是总局限在赖恩费尔德,那我们很快就会离婚了。我不能,也不愿意这么久都不和你待在一块儿,我们分开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当她给他寄信的时候附上了一封要寄给她朋友的另一封信时,他恳求她下次“措辞再平淡些。我用加粗的字体,在留地址的地方写上‘你的伊丽莎白’转至一个新地方即可。不管你多么喜欢她,在信封上你都应该表现得冷淡且礼貌。这是约定俗成的”。
虽然在他追求她的早期,他就已经想训练她,让她能适应外面广阔的大世界,但是当时,对自己能不能回到那个世界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然而现在,他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世界,他却不再关心让她参与他在那里的生活了。他给她写信说道:“毫无疑问,这个消息会让你的父亲非常感兴趣,但你是无法理解它的。”在信中,他还将国际政治和家庭事务混在一起,喃喃自语道:“当然,如果不再让看护陪着孩子,那么你最好按照你之前所说的去做……国王的演讲中没有掺杂革命派的因素,如果国王坚持这个方向……当然,一切都会保持原样,因为奥地利和其他邦国永远不会屈服于那些法兰克福人……我数不清我洗了多少衣服,我应该把他们叠好的,他们全都高高地堆在我的旅行箱里。原谅我吧,也许星期天我会做这些事情。”在一封又一封的信中,他总说他很快便会回家,却一直没有回去。有一次,她责备他,说他在社交界左右逢源,但她却不得不和父母待在一起过着沉闷孤独的生活。他轻快地回答道:“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每天参加一次晚宴、吃一次晚餐,而我希望你在你待的地方能做同样的事情。”
大体上来说,他在家庭生活中是宽容的。但如果非要将他的家庭事务展现在公众面前,那么他的品位和他的阶层感情就会使他对此大发雷霆。在长子赫伯特(Herbert)在夫妻俩结婚的第三年出生的时候、在他们一家人一起旅行的时候,他将他的烦恼在给他妹妹的一封可笑的信中发泄了出来:“我已经设想过我自己和孩子们在根廷(Genthin)站月台时的场景了。他们都在火车车厢里,不能控制自己的大小便,因而产生出难闻的气味。其他旅行者敏锐地嗅到了这些气味,而乔安娜不好意思当众给孩子喂奶,于是孩子嘶吼着,直到脸都红了……然后再看!我们两夫妻和那两个小‘嚎叫者’就只能在斯德丁下了车。昨天,我对所有这些令人讨厌的景象感到非常绝望,以至于我下定决心,准备放弃这次旅行。然后,在当天晚上,乔安娜又动摇了我。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对我使用了所有女性的手段,正是这些手段让我们的种族失去了生活在天堂的特权。她自然成功说服了我,于是我们就回到了原计划的道路上。但在我自己看来,我是一个受到了严重的不公正对待的人。明年,我肯定还得带着三架摇篮、几个看护、一堆襁褓,和很多行李再出来旅行……如果我的职位津贴再多一点儿就好了,毕竟我是个拖家带口的人啊!哪怕就只是想到要带着一群婴儿旅行,途中还要挥霍所剩不多的财产,我就觉得我太倒霉了!”
但是现在,他还是过着节俭的生活,除了对葡萄酒的喜爱之外,不再有其他需要大量花销的追求。看俾斯麦写给他哥哥的信时,谁能相信这是贵族兄弟之间的通信呢:“这里的羊毛市场状况与斯德丁的一样……卖家在二十四小时后就会失去维持高价的勇气。在以前行情好的日子里,父亲经常只是在羊毛袋上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五天或一周。在开市的前一天,我都只卖到七十三塔勒,按理我应该能卖到七十五塔勒的……在我看来,你卖低了五塔勒。”俾斯麦的手头仍然一直都很紧。预期的七十塔勒未能到账,让他的状况变得愈发困难,于是用来骑乘的马也只能用来套在马车上。舍恩豪森地产的出租将为他带来三千到四千塔勒的收入。“今年到目前为止,为了修整花园已经花费了一百零三塔勒了,而从现在到圣诞节,一定还要支出四十到五十塔勒,甚至更多……”他给妻子寄了一份明确的账目,记录如下:“油,8.8塔勒;糖、蔬菜和盐,9.20塔勒。”他估计了一下他的仆人大概要花费他多少钱,然后说这是一个保守估计,因为为他们提供基本生活需求的费用隐藏在花园工匠的薪水之中,而这是因为他们也会消耗花园里的农产品。他还从柏林给她寄来二十二磅茶叶,附言说:“如果你想把这些茶叶送一点儿给其他人,那么你就一定要算上运输的花费。”
当他能从他的议员津贴中攒下一些钱,他就很高兴。
当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像一个放了假的小学生。“我过着一种洋溢着光辉的闲散生活。抽烟、读书、散步、和孩子们玩耍。我只有在阅读《新普鲁士报》时才研究研究政治……我非常喜欢这种田园诗般的孤独。我躺在草地上,读诗、听音乐、等樱桃成熟。”他的行为举止像一个城镇市民,内心充斥着知识分子那份隐秘的骄傲,仿佛他足有整整十年都没有过过乡下人的生活,就算最近也是如此!
如果回家时只有他孤身一人,那么他只有在前三天才能体会到他曾在工作时期待的家中生活的魅力。家中有奥丁(Odin),一个高个子丹麦人,他祖祖辈辈都没有离开过俾斯麦家族。他很遗憾,他的妻子不在家中,没有看到家中土耳其小麦的长势,“我把手举到最高,它们还要比我的手高三英尺”。他为新种植园里小树的生长而欢欣鼓舞。过了几天,因为乔安娜还在她父母家里和他们住在一起,他就只能将时间花在河堤上,履行他河堤监督官的职责。他先是生气,后来又觉得无聊。尽管乔安娜不同意,但是他一定要将家里的厨娘遣走,因为她实在是太不卫生了,而且还送来大量要清洗的衣物。“厨房简直污秽不堪。再说了,她还是半个疯子。她烧蜡烛,这些蜡烛大概率是我们的。我不知道她把蜡烛放在了哪里,还剩多少支。”很快,所有放松和快乐的感觉都消失了,他因为独身一人而感到非常痛苦。俾斯麦一定要让他的妻子陪在他身边,除非他投入到积极并且卓有成效的工作之中。因此,在十月的那三个星期里,他给她写了成捆的信,往日他所使用的语气反复出现在这些信件之中。在信中,我们能听到他从远处传来的忧虑,他害怕自己再次过上孤独和沉闷的生活。
“我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几乎无法在这里再坚持下去。我强烈地想要提交辞呈(让堤坝自己照顾自己吧),然后去赖恩费尔德……你一定要经常给我写信,哪怕邮费比一百塔勒少不了多少。我总是怕你生病,以我现在的心情,我都可以步行前往波美拉尼亚。我非常想念孩子们,想念老太太和老头儿,但是我想念的还是你,我的宝贝……我再也无法休息了。没有你,舍恩豪森对我又有什么所谓呢?空无一人的卧室,空荡荡的摇篮,雾蒙蒙而又寂静的秋日……这里的一切都毫无生气。我不停地在想,你的下一封来信可能会带来坏消息……在柏林,即使我一个人在那儿,我也能过得不错,因为我整天都很忙,有很多人可以交谈。但是这里足以让一个人发疯。在那些我能够忍受这里的生活的日子里,我肯定完全变了一个人。”然后,他收拾了一个包裹寄给了她。当他做这些事情并且检查包裹里的各项物品的时候,他感觉好了一些:“接下来是一条薄纱裙,还有给孩子们的袜子,这都是些非常漂亮的东西……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因为这让我觉得好像我和你在一起一样……我很快乐。然后我又想起了你和我中间隔着的那七十里格,其中的三十五里格还未通铁路。波美拉尼亚东西的距离简直大到可怕……从装订商那里来的书越来越少了……裁缝说,给他的那块料子只能做出五条裤子,我猜第六条可能在他自己身上吧。上帝的恩典与你同在,你最爱的,冯·俾斯麦。”
透过这所有的温暖和温柔,我们看到了一个害怕欢乐时光太短暂,所以一直在被这种恐惧压迫着的神秘男人。他对身边人的鄙视越增长,他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依恋就越强烈!在这几周的时间里,他的妻儿都过得十分快乐,但是他始终很担心他们,唯恐他们生病。要是两三天还没有收到他们的信,他便会十分焦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坐在火炉旁盯着跳跃的火焰,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可能是你们有人生病了、去世了,还是信寄丢了。然后便开始计划着要出发去找你们,同时诅咒着河堤监督官和审查的工作。”他继续说道:“等我回过头来,我才发现我的雪茄早已经燃完了……现在,有史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你和婴儿是我的一部分,而你又是如何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的。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除了你以外的每个人,包括你母亲,都显得冷漠的原因。如果上帝到来,告诉我我将要失去你,我想到了那时……我应该会深深依附于你的父母,这样你的母亲就可以满心欢喜地抱怨道她被爱围绕到不堪其扰了。”
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如此深地依恋于他最亲近的人,以至于如果失去了他们,他竟然会将他的心交给那些迄今为止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以寻求自我保护。他总是在逃避他躁动不安的自我。
他新近皈依的基督教信仰并没有拯救他。在他婚后的头三年,也是他获得宗教信仰的头三年里,上帝只不过是他代替他的爱人寻求帮助时的权威对象。他告诉他的妻子,他总是为他们祈祷,“深夜,当钟敲响两次,我带着最诚挚的心情祈祷我的灵魂得到救赎”。我们能够感觉出,这些话富含着意义。他没有一封信不会将他的妻子和孩子委托给上帝照顾;同时,几乎没有一封信能够提供任何其他事实来证明他是一个信徒。“在我的房间里,在街上,我总在祈祷他不会从我们这里夺走他曾如此仁慈地赐予了我们的东西。”这是他的某个孩子病得很重的时候他说的,这无疑是完全出于真心的。但是,当俾斯麦听到某个自称是基督徒的人对罗伯特·布卢姆(Robert Blum)的处决发出谴责,他会激动地喊道:“你错了,你大错特错!如果在我的管控范围内存在着敌人,那么消灭他就是我的责任!”
在一封寄给他岳母的生日贺信中,他使用虔诚者特有的表达方式,分析了将他与信仰分隔开的那道裂缝:“如果,在上帝的帮助下,我能把愤怒从心中驱逐出去就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也只有上帝的恩典能将我体内存在的两种性格合二为一。并且他烙印在我身上的部分是如此坚固,这部分留了下来,可以帮助我抹杀魔鬼在我身上的印迹。除非这种情况最后能发生,否则我将变得邪恶……毫无疑问,上帝会努力保留他的那部分印迹并且掌管我的身心,以至于我其他的部分只能隐藏在我身体的最深处——虽然魔鬼的部分有时候表现得好像他才是我身心真正的主人一样。”
这种谦卑是他的骄傲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至于他信仰的其他部分,只是他根据自己的家庭情况向上求得的有利力量。有一次,他的妻子不开心了,他恳求她说:“你要相信我把你当作我自己的一部分来爱你,不要让任何事情动摇这一点……要是没有你,我恐怕无法取悦上帝。你是我在港口安全地带的锚点,如果你这个锚点不再承载我,那么就只能愿上帝怜悯我的灵魂。”对他来说,和平与信仰、婚姻与祈祷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他立足于其中的一个之上,也要努力灌溉另一个生长的土壤。因此,他希望当他立足于另一部分时,他可以为自己的激情赢得自由。
品位问题也影响了他信仰的虔诚度。正如他只重视女性的虔诚一样,我们也会发现,新教教堂内的会中唱诗令他反感。他写道:“我宁愿听美妙的宗教音乐,并由知晓如何为我祈祷的人来唱诗。身穿白袍的牧师被笼罩在蜡烛和熏香的烟雾中,说着拉丁语的弥撒,我觉得这样更好……布鲁塞尔曾经有一个男孩唱诗班,他们唱了一首没有任何管风琴伴奏的赞美诗,不仅走调,还带着非常俗气的柏林口音。”
然而,有时他会希望能够将互相分隔的两个部分——信仰和自由——结合在一起。然后他便陷入一个奇怪的两难境地,因为他试图协调自己的野心、对国家的责任和夫妻之情。有一天,他被召集到马格德堡担任陪审员;在同一天,国王又邀请他参加一个狩猎聚会,他很想去;但是他还答应了他的妻子要去赖恩费尔德看望她。做出好的决议、满足激情、用诡辩讨论信仰,这些需求争先恐后地等着他来完成。我们似乎听到了一个青少年的推论。
“我刚才想用抽签来决定这些事中要去做哪件,但是我不知道当我在做这样幼稚的事情时,我是否应该考虑上帝的意思。最后,我的想法还是偏向了他。这仅仅是因为,从心里最真实的意愿来说,我无法拒绝这个邀请。说实话,我最想来看你,但我不能说这个借口(虽然它和其他借口一样好),因为一名近臣不可以使用这个借口。如果我撒谎,而且最后不得不留在这里,那也算是我活该。如果我说实话,那么不管怎样我也可以说:‘我是在实现上帝的旨意。’国王当然就此会想找我谈一谈……我在跟你说过去两个小时我的思绪是如何摇摆不定的;在向你展示我有些时候是如何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勇敢地执行上帝的诫命并放弃很快再次与你见面的人的。如果我马上要去马格德堡,那我渴望加入狩猎聚会的心情又会像狐狸追逐葡萄一样强烈。现在,我还是一个害怕说出虚假的借口会被揭穿的人。”最后,他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良心,接受了国王的邀请,同时又默默保留了自己变卦的权利。“此外,”他还写道,“很可能到了星期四,我还没有完成我河堤监督官的工作。”
尽管他试图改变自己犹豫不决的坏习惯,但是在事后他仍然总是在后悔他所做的任何选择。除了野心之外,这还蕴含着他对结果的蔑视,他在青年时期就预见到这些结果是毫无价值的,而这种蔑视随时都在准备被唤醒。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如果有什么激怒了他,他就会立即表达出一种渴望:“对政治和议会生活置之不理,和你一起在舍恩豪森安静地生活。生活总是让我想起,在尼朴甫,我亲爱的老父亲曾经是如何带着他的人和猎狗拨开树丛,以浓厚的兴趣注视着狐狸的逃跑路径的——尽管他和我一样知道那里没有狐狸。”
尽管他无法摆脱这种幻灭感,但是俾斯麦永远不会再去放弃他的政治活动。而他所能找到的唯一补偿,唯一能让他摆脱对人和物的蔑视的方法,就是不时地逃避,回到自然和孤独中。这样,他的感情便找到了自由宣泄的途径,他的心意得到了抒发,他的童心再次复苏。他诗兴大发:“我坐在蒂尔加滕(Tiergarten)天鹅饲养场旁边的长凳上。这些小天鹅,当我和你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还都在小岛上的天鹅蛋里,现在已经长得又灰又肥了。它们正漫不经心地在脏鸭子之间游来游去……枫树的叶子已经变得深红……沙沙作响的黄叶从椴树、桤木和其他树上落下,覆盖了小路……我在这里散步,想起了尼朴甫,想起了在那里射丘鹬和设置陷阱的情景。我还想起那时,尼朴甫的一切都是那么翠绿和清新,我去了那里,带着你一起,亲爱的。”这样的情绪展现出他对一切造物充满着真诚而朴素的同情。在写信告诉她有关木材销售情况的事情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我们大吃一惊:“我暂且把我们的一小块木头留在了原地,因为我不忍心将它砍掉。”还有些时候,他出去打猎,又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扣动扳机,“因为在我眼中它们不是猎物,而只是母亲和孩子”。
这些都是他心底深厚感情自发的起起落落,不需要任何教条来指导。一次又一次,他的成年生活与他的青年时代联系在了一起。当他偶然回到他的第一所学校(他在十岁时离开了),他惯常的对学校的怀疑被温柔的遗憾所取代之时,也就是俾斯麦心中的暖流在涌动的时刻。“这个花园原来这么小啊,它以前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不明白,我过去经常在其中跑得气喘吁吁的那个广阔空间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小花园里种着蔬菜……我所有未能实现的不切实际的梦想的发源地,以及当时就在木栅栏另一侧的群山和山上的蓝色薄雾……在那些日子里,我是多么渴望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啊!那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当时它好像就是为我而存在的,那个世界里有森林,有城市,还有各种冒险在等待着我……当我站在花园里时,这些回忆全都涌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不是乏味的汉斯叫住了我,我一定会落泪的……接着我又想到,对于现在来说,我十分清楚,花园只不过是威廉大街上的一个小地方;在木栅栏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存在……并且我也知道,尼朴甫的德尔恩贝尔格(Dornberg)占地十六英亩,而且我们还有事情要和格拉赫将军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