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女突然发现,她写不出东西了。
她也曾点上灯,想要写些什么;然而纸上显现的,不过是些近乎谄媚的东西。那也自然是好的,星子也闪得好看;但少女心里只有一件事:她写不出东西了。她也去过很多好地方,有云,白的;有藻,绿的。圆小的藻布满池子,顺着波纹荡漾,游鱼穿梭其间,推开了一道落满天空倒影的空隙,尾巴一扫到周围的石头,就激起一阵晶莹的泡沫,都在太阳底下闪着朦胧的光辉。木亭里,小径旁,鸟鸣中,纸在她的膝盖上,笔在她的手中,二者都没有动静。她也静不下来。眼前的一切依然明朗,可少女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她写不出东西了。她也曾费劲地回忆自己是如何度过那段随时可以写出几篇东西来的日子,除了痛苦以外,这并未给她带来其他什么好处。最终,她不得不承认——她写不出东西了。
写不出东西当然不会没有缘由,缺乏阅读啦、压力太大啦、少了生活体验啦,这些原因都是很有一番道理的。只是少女存了心不想往这些方面下功夫,她嫌这些理由不够灵性,不够有文学色彩。那么,还得从生活经历入手。少女先想到自己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恋爱了,她迷信爱情会带来灵感。不过既然无法陷入爱河,勉强自己喜欢上什么人似乎也不妥。接着想到的是一些亲戚朋友,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大错,不过,这些和写不出来东西倒没有什么牵扯。那么考试呢?应试作文当然令人讨厌,但这并不代表自己会去反抗。少女打心底里喜欢分数,打心底里喜欢用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写一篇足够畅情达意的作文来糊弄老师取得高分,以取悦她的欢心。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是她愿意去怪罪,也怪罪得起的。不,不如说在她的大脑开始思考之前,身上的血液已经暗暗地叫嚣起那个人的名字。
是H。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初中学科老师。如果真的要激发写小说需要的强烈情感,还是回忆一些私人恩怨比较有效。然后她顺带回忆了一下她的整个初中生活,回忆起当时自己只能算是中上等的成绩,回忆起自己极度偏文科,她望着窗外的浮云,思绪开始蔓延。
接着冒出来的,是一些细碎又具体的东西。比如H老师在课堂上指责少女的一句娇生惯养,说她的人生就是敷衍与潦草;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少女被同学辱骂时找了他求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少女只知道,在那一次之后,她没再找过任何一位老师谈心,她要给自己塑造出一点可被怜悯的氛围,直到有老师主动关心她。只是她自己都对老师这份主动不报希望。她想起H老师一次挑选去参观重点高中的同学,他拿着成绩单,按成绩从高到低把班里的前七名念了一遍,说不在其中的同学就没什么大必要去了。临走前,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少女的爸爸一手策划了这次参观活动,所以少女也可以去。少女永远不会忘记班里同学的眼神,齐刷刷扫过来的样子,永远忘不了此后的议论与嘲笑,或许掺杂了很多她想象的议论与嘲笑。再比如H老师在抽查课堂笔记时,拿起少女的笔记本,看到上面写着“复旦大学”四个字。他似乎很惊奇一般地问少女,你父亲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少女摇摇头。H笑道:“我想也是,复旦大学毕业,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少女一时恍惚,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全身都在下坠,这下坠并没有尽头,只是一直坠下去,坠下去。什么样的女儿?为什么不行?为什么说她父亲也要跟着不行?父亲研究生是在复旦读的,难道只因为她理科成绩不好,父亲在复旦读过书的历史也存疑了?……其实这样也差不多了,虽然还欠点火候,但情感过于浓烈,对文学创作而言未必是好事。可少女不愿停下来,她想继续回忆。
是的,当然——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她的父母,是怎样弯着身子,劝说她,给那个人发道歉短信。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忍受不了同桌冲着她喊了一个月的智障,她给同桌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顺带对H老师的不作为,不痛不痒地刺了几句罢了。于是她又想起在H老师的办公室里,H老师说,她没有任何权利越过他给其他学生的家长打电话。他这样做,倒也不是毫无根据:毕竟当时距离中考也就四十来天了,毕竟她的同桌是一个因为理科成绩优秀深得H老师喜欢的孩子。H老师让少女写了篇检讨,就转过身去打游戏去了——不改作业,却打游戏,少女在素材积累本上又记下了一笔。
然后就是她父母说的一些话了。“毕竟是班主任”“低低头就过去了”“学习关键期……”“再这样下去,谁敢和你做同桌……”她并不想原谅,并且是在用自主的全部力量抗拒着此事;可当时毕竟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最终闭上了眼,说:“好,把手机给我用下吧——!”
“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
心,一颤一颤的。她呆呆地望着屏幕,怔了好久,视线不自觉地飘到自己的右手上去。她以为自己还能保留一点点骄傲或是尊严,还能说一点自己想说的话,她以为自身虽然什么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但至少笔杆子是自己的,笔杆子上可以不服,她以为自己的文字可以是清清爽爽的,不谄媚,不虚美,不粉饰太平,不附会迎合,以前小小得了些奖,春风得意时,也想过要用这只右手斩尽天下不平事,如今看来,不过是大梦十余载罢了。
“我感到很抱歉。”重重地敲下——敲下。是她的错,是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够优秀,不够强大,不够唯唯诺诺,不够忍气吞声,以至于在文学世界中的一点自由都被剥夺了。她感到遗憾,觉得自己白糟蹋了自己。
发生此事以后,少女的笔,停了下来。
此后整整一年里,她曾数次仰头,询问天上的神明:反抗何罪之有?
三更半,夜凉时,回忆侵入梦境,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她只是沉默,沉默,以沉默质问冷寂的月儿,以沉默质问摇曳的树影:反抗何罪之有?!“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
回忆戛然而止。缓过神来的时候,少女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校园湿冷的草坪上,正值高中运动会的尾声。顷刻间,少女意识无比清醒,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故事,只差一个结尾。是的,一个好的结尾——
“少女手里拿着班级公用的手机,要到号码后,拨通了它。听着电话那头的铃声,她有些惶恐,还有些紧张,她不知自己的恨意可否支撑她打完这个电话,也不知打完这个电话后,自己与初中生活的羁绊还剩下多少,她一时希望那会是一个天长地久的铃声,但电话那头声音响起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快。少女沉默,喉咙处一阵酸痛。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说,她没有错。她又说,她不原谅。夕阳的余晖落下,太阳仿佛一个被剥了皮的桃子,少女挂断电话,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眼前的一切,都浪漫得恰到好处。”
她曾被压抑,但绝不失声,她要让H老师清楚楚地听见她的声音。她去找公用手机,却未能寻到,只好回寝室。拿起寝室的电话,打给母亲,只有一阵忙音;打给父亲,被告知语音留言。少女坐在阳台上,一时不知所措。片刻后,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妈,可以把H老师的电话给我一下吗?”
“啊,我没有呢。”
“不,您是有的,上回……”
“我早删了。”
“妈,那可以帮我问下爸吗?”
那头顿了顿,说:“你问这个干吗?”
少女不说,怕打断故事的连贯性:“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事……”
“你总得告诉我。”电话那头的声音骤然温柔起来,“我们之间不是无话不说的吗?”
“可是——我想自己解决。”
“你总得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妈,我不能和你说。”
“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妈,你先给我。”
“我知道你有分寸,可……”
少女挂断了电话。这才叫灵性,这才算是好的结尾。她的喉咙处,发出一阵介于哭与笑之间的呜咽声。
有一天,靠窗坐在奶茶店里的少女发现夕阳很好,像她之前曾想象过的一样。少女敲下了这个故事。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恨H老师了,她有些空虚,还有些茫然。她没想出为什么,给自己点了杯奶茶,就当这事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