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小学是个小学校。既然是小学校,领导视察、开会表彰这种好事情,一般轮不到我们。可就这样一个小学校,也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课本剧获得省赛资格。副校长激动地握住指导老师的手,一遍遍重复:“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校长那边,第一天没什么动静,第二天还是没动静;到了第三天,指导老师和我们说:“今天迟点回家,校长请吃饭!”
两桌饭:一桌给小演员吃,一桌给校领导、校内校外的指导老师吃。仗着我妈是校内指导老师这层关系,我愣是挤到了大人那桌,因为总疑心大人会把更好吃的菜点来独享。菜迟迟不上,校长拿起茶壶,替校外那位姓李的指导老师满上;林老师满面春光:“校长倒的茶,感觉格外香!”校长点点头,说:“你们辛苦。”服务员端来了第一盘菜:鸭舌。虽然瓯江小学只是个小学校,但规矩是不能少的,校长没有动筷子,其他人自然也不能动筷子。教导主任殷勤地把鸭舌转到校长前面,校长夹起一根,在碗里象征性地点几下,再将鸭舌送入嘴中,舒舒服服地眯起眼。待他抿出最后一块骨头,把筷子架到盘子上边,林老师才凑过来:“校长,正好我们要去参加比赛了,上次我和您说的事……”校长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几声。林老师又笑了起来:“就是那个吴金,专门做灯光的,少艺校的节目都是他设计的灯光。上回是说,市里的设备未必能支持他的设计,现在就要到省里……”校长把茶叶吐到杯子里,再喝下一口,两腮不断运动。林老师接着说:“吴老师到时候也会亲自跟去,在现场安排灯光。少艺校的灯光都是他设计的!况且我听说,不少参加省赛的节目,灯光都是设计过的。”校长又把茶叶吐到杯子里,清了清嗓子:“预算嘛,两千块以下,还是可以的。”林老师的脸红了红,嘴唇倒是紧抿的。
下一道菜是鸡蛋面。我观察了一下,发现鸡蛋并没有比小孩子那桌多几个,心里头好大一阵愤慨,感觉受到极大的欺骗;接着便是惶恐,害怕鸡蛋并没有我的份。副校长像存心不让别人吃饭似的,凑到校长面前说:“今天上午,我们去开会的时候,市里的专家说,课本剧中二娟的爸爸出车祸这个情节不够正能量,专家们的意思是改成因为下了大雪才回不了家。”校长抿了一口茶,点了下头,那意思是很赞许了。林老师接过话:“我马上联系周老师改下剧本。”副校长替校长夹了一筷子面条,校长左手抬了抬,说不用了,右手却没有把茶杯放下的意思。副校长又盛了一碗面汤,递到校长面前,校长用茶水漱了漱口,把口中的茶水吐回杯子里,这才放下杯子。林老师说:“对了校长,您听说过华讲金杯没有?”校长摇摇头,掏出手机。林老师笑道:“算是在国内有些影响的演讲比赛,往年都是教育局组织的,今年正好由我们轻舞艺校承办,如果瓯江小学有老师,希望校长也帮忙宣传一下。”校长点点头:“就由马老师安排吧。”接着是一阵热热闹闹,又是一阵热热闹闹。
直到最后,我也没吃上鸡蛋。三周后,我坐上了通往宁波的动车。参加的师生都在表演的场地吃晚饭,吃完之后直接去彩排。满眼都是名校学子,快餐盒旁边放着饮料。我们的快餐盒旁边就没有什么了。校长刚开始还在大嚼特嚼,看看周边,就有点吃不下去了。他问我们:“你们渴不渴?”我们都说,不渴不渴。校长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扒拉几口饭。过了一会儿,抬头又问:“真的不渴?”我们还是说不渴不渴,还有几个同学说校长您快吃吧!校长夹起一筷子米饭,又把筷子放下来,站起身走了。回来的时候,他左右手各攥着两瓶饮料,两臂间还夹着四五瓶,看上去有些滑稽。到了我们这桌,他蹲下来,把手里的饮料摊到桌子上,再将身体向前靠,一副小心而努力的样子,而后两臂顺势松开。他对演小胖墩的那个男生说:“你把饮料发一下。”校长这才走回位子上,吃他已经半冷不热的米饭。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名校学子喝的,是三块钱一瓶的:冰绿茶、冰红茶。我们喝的,是五块钱一瓶的饮料:小茗同学。
灯光师吴金最后也没被请来,我们的花布棉鞋,到底也比不过人家的烟雾缭绕。校长凑到最前边去看成绩,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第十一名。一共有十八个节目参赛。我偷偷问我妈:“这得三等奖了?”我妈说:“省里比赛就没设三等奖!”我大喜:“那还有个二等奖!”我妈说:“是一等奖。除了倒数三名,其他都是一等奖!”
回去的路上,大人们都闷闷不乐的。手机铃声响起,副校长冲校长笑笑,走到旁边去了。可以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什么?……你们酒店,我们孩子……这事儿……”他回来的时候,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说:“校长,酒店那边的人说,我们学校孩子在酒店开了几瓶可乐,钱还没付。校长你们先走,我打个车回酒店付钱,待会儿咱们火车站碰头。”
气氛愈发冷清,小孩子也有些蔫了。走到半路,林老师开口骂道:“什么专家嘛,二娟他爸被车撞死,可不比下大雪无法回家的剧情煽情多了?”
校长把烟头扔在地上,恶狠狠地用那只锃亮的皮鞋碾灭:“狗屁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