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来到十一年前的瓯江小学操场,或者依照随便哪个同学的记忆,你会看到一群孩子,红的,黄的,大多瘦小且结实。那是一个破败的操场,也是一个热闹的操场,因着破败而显得格外热闹。在那里,刚抹过鼻涕的手和刚玩过泥巴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两三天没洗的脸贴着口水渍未干的脸,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好朋友,每个孩子都享受着自己微小确切的幸福。
除了琼。
转圈圈里互相握着的手中没有她的一只,狼抓羊游戏里泛黄、破洞的鞋中没有她的一双。她坐在角落里,有时看自己隐藏在树荫里的影子,有时看那些奔跑在阳光下的影子。
她总是在场,可和不在场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场的孩子们不会给她留出位子。后来我们回想起这件事,自己也不太说得清理由。这或许是因为她私生活不检点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在一堆穷的孩子中,连根像样的头绳都没有的她,实在穷得有点太过分了。
她也像很知道自己有几分罪过似的,从来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作为自己在场的证明,她嘴唇紧紧抿着,眼神里羡慕的光却是藏不住的。我们实在想不出什么新的游戏来玩,或是心情欠佳的时候,就会拿琼的眼睛来取乐子。
“哈,这么大,真吓人!”
“还一直盯着咱们,吸血鬼才这样!”
“是干尸才对吧!”
一群孩子开始为琼是吸血鬼还是干尸吵吵嚷嚷,其中几个中途还看了她几眼。琼的头缓缓抬起来,她伸长脖子。一声,两声,这是她第一次从人群中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红晕染上她的耳朵又染满脸颊,她缓缓起身,黑瘦的身躯如沸水般震颤,从紧抿的唇瓣里,发出介于人与兽之间的,因着喜悦而尖利了的呜咽声。
一瞬间,人群回归寂静,而后孩子们尖叫着,飞一般地各自逃走了。无论是吸血鬼还是干尸,其复活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然而渺小如琼,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机会。那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五年级学生要在期中和全班同学互赠礼物。怀着秘密的希望,她偷了家里的鸡蛋去卖,换了几根丝绳,有红的,有黄的。为这事,她挨了爸爸的骂,挨了奶奶的打,她的腿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没关系,她在夜里悄悄起来,在月光下哼歌,在被接纳的梦里编着送给男生的手链,送给女生的头绳。互赠礼物那天,琼早早地起来,迎着晨光,听着家里人背后的骂声,赶到学校,把礼物放在同学的桌上。绳子编到最后不够了,她什么都没有;蓬头散发的她僵坐在位子上祈祷。不知是否是她终于得到了神明的怜悯,虽然那天琼没收到任何一件礼物,但至少有同学没把她的礼物扔掉。
琼那天很高兴,她确定自己从今往后对同学而言是一个在场的人了。在熙攘的操场上,她鼓起勇气向同学走去,鼓起勇气要说出那句在她的头脑里排练了千万次的开场白。
一瞬间,热闹的人群归回寂静,而后孩子们又尖叫着,飞一般地跑走了。
十一年之后,我和小学时的同学在一起聊天,彼此都很高兴。她突然心血来潮,说不知道之前送自己头绳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确认了她叫琼之后,她说,我们去看看琼吧。
找到琼所在的村子并不难,虽然路是陡的,甚至没有像样的石阶。琼家的屋子已经破败得仿佛猪舍,一个女人在院子里敞胸露乳地奶着孩子。孩子是琼的第七个弟弟,女人是琼的母亲。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女人漫不经心地说,琼生了一场病,治不起,人已经走了,也没立碑,因为她还没嫁人。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闺蜜哭了。她说不是为了琼的死哭,只是觉得一个人怎么能像这样活着,又像这样死去,仿佛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琼从未在场过。
我抓着琼给我编的头绳。我挖了一个小小的坑把头绳放进去,闺蜜也把琼给她的头绳放进去。我找了一块橡皮,写上琼的名字,埋进土里,也算是一方坟。她已经为证明她在场努力了。或许这一方坟可以代替她说出那一句她没能有机会说出的开场白。
“我是琼,我也在场,我也想跟你们一样。”
我本来想此后做一块小石碑送过去,可惜当天晚上的一场大雨冲走了橡皮,连头绳也找不到了。发现这一切的那天中午,我抱着石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那天太阳很大很亮,把天地都烤得苍凉。在马路对面,我突然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笃信她是琼,她如此真切地在世上在场着。我的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我张了张嘴,想叫住琼又想叫住我自己。
怀着希望的泪水,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