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是冬末春初的时候,单薄嫩小的芽已经抽出,但还有些颤颤巍巍,行人把通红的指尖放在嘴边,用力哈口气,白雾是清晰可见的。
少女提着礼品袋,心中已经很有些烦躁了。本来安排的任务是给环卫工人送温暖,可是绕了几条街,才看见一个环卫工人,正打着电话,是和他的朋友聊着天或是吵着架,她不大清楚,也无意分清楚。少女不敢再绕下去,因为她的手机没有带出来,要是迷路可就麻烦了,只好沿原路走回去。这次运气没好多少,连那个吵架还是聊天的环卫工人都不在了,少女不禁惋惜,早知道当时就把礼物递过去,管有没有打断他——可她的家教又是不允许她这样做的。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一辆摩托车开过,后座上的孩子回头看她,她和孩子一对视,孩子就转过头去了。她感到一阵寂寞——自得的寂寞,仿佛她就情愿这样似的。
不远处,有个保安亭。少女想,保安和环卫工人,是没什么大区别的吧?
“叔叔,你冷么?”
保安从瞌睡中惊醒,侧着头,眼睛半张半合地看着少女,怔怔地,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嗯”字。
“那这个给你。”少女低头,把礼品袋放到保安亭的桌子上。3∶43。距离她六点半的补习,还有两个多小时。保安瞥了一眼袋子,没动,看起来有点疑惑,还有点困惑。
“这是什么?”
“围巾,手套,还有其他什么的。”少女尽力笑着。她想起书包里那篇还没有完成的阅读,想起自己只准备到一半的听写。
“你——小姑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的嘴角歪了歪,依然怔怔地盯着少女,“你不说清楚,我有点害怕呢。”不等少女回答,他就自顾自说下去:“送温暖,是不是?”看到少女半羞涩半得意地点点头,他嘿嘿一笑,怂起了肩,“上帝爱世人,连飞鸟都爱,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爱,是不是?嘻,但我——我还不知道。你和我说说,你不说清楚,我有点害怕呢。”
少女一面碍于教养,一面也觉得是个做见证的机会,就说起她的中考、志愿填报、最终录取结果带来的惊喜,以及其余种种她冥冥中相信上帝存在的原因。保安盯着少女身后那棵树,有时笑笑,有时点点头——盯着她身后那棵树。待到她停了两三秒,保安才回过神来:“好、好、好,我相信了,你还是个学生。你很善良,还很纯洁,你还是个孩子。”他顿了顿,“我是个基督徒,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个好基督徒,我没能改变世界,我被世界改变了——
“我老家在安徽农村,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想过会来城里打工。后来听人说,去打工好啊,老家这点地,撑死也就把一家人养活,到了城里,一个月小有千把工资呢,最主要的是孩子也能跟着在大城市里受点教育,以后再发展发展,说不定这人的命运就改变啦。当时我家老大在村小读三年级,回回往家里拿奖状,乡亲们都说这孩子脑子灵,人又踏实,能赚大钱,我当时听了那些话,对老大一点也不担心;老二七岁,调皮捣蛋,天天逃学玩泥巴、捉蜻蜓,还和一群小兔崽子一起对着母羊撒尿,比谁先射中。后来老师跑家里告状来啦,我当时气得把藤条都抽出来了。他想跑,我说你他妈的敢跑一个,以后别管我叫老子!他不跑了。我问他,你要罚跪还是挨打?他当时眼泪都出来了,没敢吱声。老师就说,算了算了。我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他不是当着老师的面让我没面子吗?我把藤条往地上一挥,说,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妈的听不见?你他妈的娘们儿一样哭给谁看?你他妈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老子的?他就吼过来,说,我要挨打!我当时就愣住了,我问他你他妈的要什么?他又叫起来,挨打!
“老师笑起来,劝我算了算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哪有父母不疼自己孩子的,要是老师不在,我还真想随便比划几下,让他长点记性算了;但老师人就在那里,我没法子不好好打啊!我跟老师赔笑,这臭小子平时给老师惹了那么多麻烦,管教管教,应该的,应该的。老师尴尬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心一横,对着他的大腿就是一下,把他痛得倒在地上,两天走不了路;第三天就给我捣乱啦,往老师的自行车扔鞭炮,让人家老师差点翻到沟里!
“孩子他妈那时候为了这孩子每天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睛都哭肿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这样不行,这孩子这样下去迟早会完,心一横,就跟着村里几个男人一起来这打工来啦,打算站稳脚了,再把老二接来,也让他沾沾城里的灵气。”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表。3∶52。她不知自己是否来得及在上课前买上一杯奶茶。
“小姑娘,叔叔不怕你笑话,为了一口饭吃,叔叔什么都干过,搬砖,挑水泥,叔叔甚至连讨饭都讨过,就在五马街那边,跪在雕塑下边,叔叔当时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是想着自己有老婆,有孩子,都等着我拿钱回去呢,死命撑也得撑下去!后来运气好,一起来打工的兄弟跟我说,21中缺个宿管,现在在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我也就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一试就给试中了。
“当宿管,一个月有五百块工资,不包吃,包住。有三百块寄回老家了,我自己就剩两百,过一个月。到了后来,实在是饿极了,外头三块钱一碗的泡面,我买过来,卖学生八块钱一碗。学生有些议论起来:‘怎么卖这么贵?’我吼过去:‘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我去下一个寝室了!’真饿,饿极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泡面里的调料包,就剩下一点点,被学生扔掉了,我也趁晚上去垃圾桶里翻出来吃,甚至和野猫抢东西吃!过了四五个月,我想想这样还是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上帝,就在饿到睡不着觉的那一晚,突然就想起我妈从前给我讲过的上帝,从前带我去过的主日学啦。我想着反正也没事情做,就一边回想主日学老师讲过的祷告步骤或是姿势之类的,一边跪了下来:‘神啊,当宿管我实在吃不饱饭,要是当保安就好了,当保安一个月有两千多呢!’祷告完,也没想什么,就是觉得好像肚子不大痛了,倒头就睡。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校长打电话过来啦,他说你当宿管当得挺久了,去做保安吧!”保安的眼眶有点红了,“上帝爱我,上帝真的爱我,连我这样的人都爱!我当时就相信上帝啦,他对我有大恩啊!一个月有两千块,我过年回村子里,也能抬得起头来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少女松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告辞;但似乎又有些遗憾,觉得本来可以再多听一点,当作积累作文素材。没想到保安只是看了一眼时间,又把手机关掉,抬头看少女:“小姑娘,你那么漂亮,可得听叔叔一句劝:不要谈恋爱,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才是出路。父母养孩子,都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不要被哪个男人骗走了,男人的嘴都是抹了蜜的,叔叔和你坦白讲了,叔叔年轻的时候也骗过很多小姑娘。人会老,天会变,三分感情七分骗!”
少女没有耐心听这一些似是而非,或不知从哪个短视频里看来的“金玉良言”,却也只好站在那里,盘算着离开的理由;只听保安说:“我之前还在当宿管的时候,有一次就在男生寝室,还是高二的男生寝室,抓到过一个女孩子,还挺俏,本来是坐在一个男生的床上的。我当时脑子一下子空白了,她看到我,人也抖得不行,从床上蹦下来,求我不要上报学校,说要是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她这一辈子就毁了……她和我侄女就差不多大,我当时是存了心想替她瞒一瞒,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越传越厉害,传得不着边际了,到了最后,那闺女自己也受不了,眼泪汪汪地退学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去别的学校再读。但另外有个女孩子,长得是真漂亮,寝室楼有个男生楼下喊着跟她表白。她态度很坚决地拒绝了说‘我要学习!’
“我在21中当了十几年保安,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都在相互攀比。不要以为大家都穿校服就比不了了,不比衣服,就比手表,比鞋子!他们穿几百的跑鞋,心里头是得意了,可他们有没有看看他们不在家的时候,父母吃的都是什么?咸菜,白粥,窝窝头!我之前见过一个老师的孩子,就是穿布鞋,背旧书包,说鞋合脚就好。真像话!他后来去重点中学了,以后出来肯定是佼佼者。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句实话,要是以后在街上碰见他,我真不敢认。”
少女低头看表,4∶21。她并不习惯陌生人的说教。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那就先不说其他的,还是说回我自己的孩子。在温州打了四五年工,我先把小儿子接过来了。这臭小子小时候长得就俊,现在就更俊啦。他考上了温一职,就是最好的那个职高,学剪头发。俊也不好,心性高了,和温州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好像还是他同学,谈了七八年才跟我说。我当时人都听傻了,我说儿啊,你要不就断了这个念想吧,温州的女孩子彩礼太贵啦,动不动就是十几二十万的,你要不还是娶老家的女孩子吧,老家女孩子只要送两三万彩礼就够了,虽然没有温州人有见识,但至少老实,会照顾人,温州的女孩子不是咱们可以想的啊。他不愿意,最后没办法,拿半生的积蓄,加上和亲戚朋友借的钱,帮他办了婚礼,再给小两口买了套婚房。我儿媳妇不着家,生了孩子也不带,我有一回回家,看到桌上一盘菜都没有,孙子在地上爬,我儿媳妇管都不管他,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她不心疼她儿子,我可心疼我孙子,我一句话没说,抱起孙子,想带他去楼下肯德基店吃点东西。我把我孙子放在位子上,拿了点现金,去点了一碗饭,一个汉堡,还有一杯可乐。等我回位子的时候,发现孙子已经睡着了,我的钱包居然没了。刚发的工资,钱包里有两千块,还有手机,全被人拿走了,我这一个月可算白干了。没忍住,坐在位子上边吃边哭,到了夜里九点多我儿子才把我接回来。我没关系,老大个人,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可我儿子忙了一天了,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我心里难受。
“他们天天吵架,我有次凑到他们房门口偷偷听,听到他们在吵什么糟老头子的,我不敢听下去了,堵心!过了三天,我儿子来找我了,他说爸,儿子对不起你!这一句说完,他眼泪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啊,以前打他打得那么厉害,他哭得都没这次凶。我看他这样子,心里头也明白了大半了,我还不敢自己说出来,就问他,儿啊,你哭什么?他说爸,小桃让你搬出去,她说要是你不搬出去,她就走,她带着孩子走!他说爸,儿子是真没办法啊!我一听他说出来,心里头是拔凉拔凉的,存了那么久钱买的一套房子,自己住了还没满两年,儿媳妇就要赶人了!有什么办法没有?没有办法,房子当然要留给他们住,我自己租了个一个月三百多的小房子,自己过日子。刚开始儿子还念着我这个当爹的,送点钱,送点东西过来,后来不知道儿媳妇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就不再来啦!”
少女聚精会神地听着,感觉一阵心酸,喉咙一紧,长叹一口气,眼泪也差点掉下来了。保安往喉咙里灌了一口水,盯着少女身后那棵树:“他们还是不好好过。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他们还是不好好过,儿媳妇最近又在闹离婚,说要我儿子净身出户。我没有办法了,我这后半辈子,靠我这二儿子是靠不住了,我只好靠我的大儿子。他打小就聪明,读书又用功,考上师范学校,当初中老师,就在老家教书。他教书教得好,有一回过年,家长拿锦旗送到我们家,说自己孩子之前考上普高了,全都是林老师的功劳。我这辈子就没碰过锦旗,这回我家里也可以挂锦旗啦!我和孩子他妈看着儿子接过锦旗,激动地心砰砰直跳:这么大!这么红!锦旗上写着几个大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可我万万没想到,就连最让我省心的大儿子也出事了。他搞师生恋!为了这事,我老伴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我是没有一个晚上睡过舒坦觉啊。那姑娘我见过,人很好,善良,憨厚,就是年龄太小了。我跟大儿子说,儿啊,这姑娘年龄太小了,咱不要和她谈朋友好不好?他不说话。后来学校把他开除了,他去了其他城市。那姑娘等了他几年,就死心了,另嫁了人。我有一回路过她家门口,她正在打麻将,看到我来,还招呼我。我不敢搭理她,就逃走了。
“小姑娘,活了这么大半生,我也算活明白了。这人啊,靠地地会倒的,靠人人会跑的,最后还得是自己在活!结婚也不要想着对方多有钱,那些人看不上咱们,和一个老实本分的人结婚,疼你一生,这是幸福。好啦,小姑娘,叔叔今天和你讲这么多,不是因为你给叔叔送了礼物,是因为你是个有爱心的姑娘,叔叔见了你,打心底里喜欢。天儿也不早了,小姑娘,你回家去吧。没事多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别跟他们怄气!知道没有?虽然叔叔只是个小保安,但你以后有什么忙要叔叔帮,尽管来找叔叔,叔叔不在这个小区前门的保安亭,就在这个小区后门的保安亭。”
4∶51。少女告别了保安,走到街道的另一边,拨打了一个电话。三分钟之后,一辆保时捷停在路口。少女坐上车。一个温柔又有些疲惫的女声问她:“这次活动怎么这么久?”少女一边打开广播,一边说:“碰到一个保安,一直缠着我聊天,走都走不了。”她噗嗤一笑,“对了妈,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会就跟爸吃白粥、咸菜、窝窝头吧?”女声奇道:“怎么会?”少女大笑:“我跟你讲,今天那个保安,他跟我说什么……”
汽车驶远了。保安亭里,保安带着微笑,慢慢合上他的眼睛,继续他被打断的瞌睡。
5∶20。菌菇,叉烧,穿着淡粉色和服的年轻服务员,满店的管弦丝竹之声。少女用小巧的筷子夹起拉面,看着金黄醇厚的汤汁从面上滴下,落入碗里,激起一阵晶莹浓郁的泡沫。窗户上沾上一层薄薄的水汽,窗外行人来来往往,被映照得不大真切。她突然想到今天那个保安,有些怜悯,有些鄙夷,心里头还泛起一些不明的情绪。她将拉面送入唇边,随着汤汁与面条在口腔中反反复复地回环激荡,一个想法在她心里慢慢清晰:这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