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之声

秋风起，天转凉。

窗外的花园里，突然安静下来，往日的虫声鸟鸣，渐渐稀落，诺诺者依旧诺诺，谔谔着匿迹失声。

我点上灯，想要写些什么；然无可写，纸上出现的，不过是些甜腻腻的东西。索性弃了笔，把玩起手边的硬币来。

硬币，通体银白，光泽冷森。此刻，它沉默着，温顺地躺在我的手心，似乎并没有什么反抗的念头。

它曾有过多少故事？

穿着入时的女人用嫩白的手指轻轻捻过，满身臭汗的屠夫以红黑的手掌紧紧攥过，富太太精致的零钱包里躺过，乞丐破了半边的碗中卧过。曾有，并且还将有人，为了它，心甘赴汤蹈火，铤而走险；为了它，自愿摧眉折腰，胁肩谄笑，舍弃尊严。

它沉默着，带着它的骄矜。我厌恶它。它本可以选择为弱者撑腰，为正直者执言，为被剥削者发声；然它沉默，带着它的柔腻与圆滑，一言不发。它就像那些乡愿，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甘情愿做剥削者的附庸，想要两头讨好、想要功名利禄、想要……

指尖传来冷且凹凸的触感。我愣住了。那是花纹，那是硬币表面的纹路。

它可曾有过棱角？它可曾有过锋芒？在它被刻上一朵菊花隐忍的时候，心中向往的，是否是一棵树的殷殷？它可曾迷茫失措？它可曾彷徨动摇？在它被月光所温柔抚慰的时候，是否会突然忆起自己生而为金属——本应以剑的身份，斩尽天下不平事的金属的使命？它可曾黯然神伤？它可曾心如死灰？在它被他人随意摆弄的时候，是否会为自己舍弃尊严的决定，感到耻辱与悲痛？

然它沉默，带着它的遍体鳞伤。

然我沉默。

我不敢坚持自己对是非的判断，一心掩盖问题的初中班主任掌控着我的升学；我不敢反抗毫无意义的规则，制定它的人，决定了我高中三年是否好过；我甚至连公交车上划开他人口袋的小偷都不敢指认，他手中的刀片闪着寒光。然而，辛西娅说过：“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我或许不能选择不为其粉饰太平，但我至少不与之同流合污；我或许不能抗拒规则，但我至少可以在限度内为自己争取自由；我或许不敢大声呵斥，但我至少能出声提醒。就像硬币，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渺小如尘土；但它至少保住了那一点点的粗粝，一点点的花纹，仿佛木棒上的火星，遇氧即会复燃，那是希望，是永存于心的希望之火。它或许渺小如尘土，可至少没有滑腻扭曲如蛆虫；那秘密的执着，至今未变。

我点起灯，想要写些什么。

硬币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发表于《作文指导报》2020年12月10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