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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女的梦见少年郎

杨家坪的茶哥们一经从茶楼外的大街上走过,都忍不住对那一片瓦砾巡睃几眼,而后掉头离去。茶楼是杨家坪的,是重庆的,是各位所谓老百姓心坎上的。有近百年光阴的茶楼,一直伴随着一代代新老茶哥的交替步伐,从平庸走向辉煌。北京曾有一曲艺团曾到茶楼为修脚师傅表演过相声,说的是修脚工人在旧社会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讲的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党和人民对这一行的赞誉。

常年挂着一个小黑板,常年用红白粉笔写着说书人的姓名、书目、茶资、开书时间,特别还在著名书目的末端打上重重的惊叹号。茶楼每晚的茶资是以茶碗计算,如果有二杆子叫一声,老板,来一杯茶!周围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瘸子曾用三分钟的时间去打量一个穿军裤趿泡沫拖鞋的年轻人。说书的也是茶楼的常驻代表,这使好些远道而来的说书艺人望尘莫及。老先生姓宋,江湖人称宋三郎。先生夏日说书是一身血青色软缎长衫,持一柄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宽大折扇;每每说到要紧处时,先生左手摇扇,清风徐来;右掌心那块拍了若干年的惊堂木便一个劲在书桌上叩响。这时刻茶楼便不是茶楼,静得只听见吞口水打饱嗝的细微声气。有人坐到此,悄悄对身旁的书友说,老子死了都划得来了!用文化人的话讲,幸福在哪里?或者说你在寻找幸福的时候,这就已经很幸福了。一俟冬天,老先生的毛毕几中山装就派上了用场,上下笔挺,但先生还是喜欢穿那件血青色的软缎长衫,但总不能老穿,老先生就换上中山装,给同志们一个惊喜。四川评书与北方评书不大一样,北方评书要正宗一些,四川评书随便一声炸响,说书人可以扯出三百里地,可以在完全没有的基础上杀出一彪人马来,让台下的听众追赶不及,连声说,都晓得他在绕,瞎绕,为的是加长时间,但听了舒服,你说怪不怪!一桌茶哥点头称是。老先生说的是四川评书。四川评书最讲究的是味道,并非张飞杀岳飞,真的要杀出人命来。不是,四川评书最有味道的是就绕的功夫、本事和说书人在台上的眼眨眉头动,还有就是四川人特有的所谓言子,北方称的俏皮话,如今讲和谐就是讲幽默。惊堂木亦不叫惊堂木,那样叫就假了,往往最基本的名称在四川民间这块沃土上均没有存活的机会,而要叫出别出心裁的符合老百姓心意的称呼,这也叫老百姓认可吧。先生的醒木在厮杀中开场,又在厮杀中轻轻放下,缓缓道一声:“各位,明晚请早。”此便极是民族的了。

如此,杨家坪清风茶馆的茶哥在百忙中,看刀光剑影,在三百年光阴里看谦谦君子亦看见轻微小人。先生有一回讲到乾隆下江南在静庐山庄时真真动了感情。台下三百碗茶的听众,都屏住了声气,说呼吸就没意思了。就连提茶壶掺茶的小苏姑娘,也在提茶壶走动的间隙里,伫立竖起耳朵,呆望着那道通往真正的茶楼大门的夜色,这就很令人向往和追忆。瘸子身着西装打领带,一双软底皮鞋夹公文包坐在茶楼黑黪黪的长木板凳上,各色人等没有人将他打上眼。一连串达达达的声响后,今夜的四川评书在先生一段“大浪淘沙”的诗文中拉开了序幕。书说到中段,正是紧要关头,忽见先生将折扇刷地一收,说道:“那人儿身一仄,好忙迫说时迟那时快,一掌打灭了丈余之外的一盏灯火!”

四川茶馆的主要功能不是让老百姓的肠胃喝个饱,是听四川评书的味道。这夜晚的四川评书正说到《水浒》中西门庆上楼寻潘金莲一板书。中国三大评书,四川评书是最有味道的。四川评书多笑话,多言子,就是北方朋友说的俏皮话。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先生说,人生识字糊涂始。四川评书一开头,一张口便要颂一首诗词,这首诗词可以是满江红,可以是浪淘沙,唯独没得“申燕婉,叙呢喃。”之类,这是可以让好多茶哥难免失望的。

四川茶馆说书,已有三百年光阴,评书艺人大都会绕,一开始慢慢地绕,一板书可以扯出三百里地,然后又慢慢地扯回来,这算本事。到了尾声,说书人会在突然间加快速度,把惊堂木一拍,惊堂木继而是一阵连续不断的脆响,惊堂木点击桌面的效果十分显著。先生的眼睛这时就往台下张望,先生是在观察听众的情绪。如果听众的情绪高涨,今晚这板书便可尽情地绕,说书人心里高兴,听众高兴,于是在台上不但发挥正常,表演也会更加充分,十分到位。《水浒》在四川茶馆中的评书人艺人嘴里有很多版本,听众越多越说明这个版本是对的,可以继续下去。否则,便有被轰场的可能。先生说书自始至终没有人退场,没有人站起来去上厕所。四川评书是很神奇的传统文化,完全靠说书人对书的理解、融会、分析再加入自己的认识,是一种很悠久的民间文化,现在基本上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三十六级楼梯,西门庆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从傍晚七点三十分开始,说书人不紧不慢地绕,茶楼里的三百多名茶客,硬是听直了眼,口水停在咽喉处。

史书证明,西门庆上潘金莲的房间只有十二级木楼板,三十六级是说书人加上去的,每加一级或每上一级都极吊同志们的胃口。四川评书说得好不好要观众说了算,今天叫:需老百姓认可。

先生一辈子说书,在江湖上有人又送一美名:小旋风柴进。先生一手持醒木,一手按桌沿,血青色的软缎长衫翻出一茬白色,一张条桌上放着方方正正的毛巾,泡得稠酽的沱茶置于右手边。“各位有所不知,潘金莲于房中手持芭蕉扇,一心盼望官人上来,在踏板床铺上羞愧难当。不过,古人要含蓄些,把很多可以拿到桌面上来的话,故意搞得很神秘。西门庆心头有鬼,怕遭遇埋伏,更怕武松斜刺里杀出,于是每上一级便四下张望;每上一级心情都在发生变化,上到最后一级,西门庆还在想,若真有人要取他的首级,那也是由不得他的事。西门官人生怕有人藏匿在蚊帐后手持青龙宝剑取他的首级,是有道理的。首级都没了,何谈与娘子勾兑?这样琢磨就复杂了,越复杂,书就扯得越远。中国一本《金瓶梅》,一本《肉薄团》,一本《洞玄子》,其实是很对中国老百姓胃口的,可我们的先人就是不让你看到,越是看不到,就越是想看,于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就长时期成为人们对性的偶像。说是不想,那是假的。”说书人讲到潘金莲在屋里:“申燕婉,叙呢喃。”西门庆这下就放心了,一坨石头砰然落地。说书人讲到这里,突然间加快速度,口吐莲花,眼放红箭,两个太阳穴板筋鼓暴,一溜儿汗水直淌在先生的脸膛上,先生突然转了话题,道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物件嗖、嗖、嗖嗖嗖……一道白光闪过,夯啷啷,夯啷啷,刷一声不见了——”有茶哥立马意识到先生此时又在瞎扯,扯出了自留地,然茶哥们却肃然起敬起来,全都鼓大了眼把说书人盯到。那位坐在先生眼皮下的年轻姑娘,不知如何是好,这位面容酷似潘金莲的少女小苏姑娘,这当儿在听先生说书的同时,提茶壶的手不小心竟将一把铜壶失落于千层泥地上,滚烫的开水哗哗流出。姑娘没有尖叫,而是轻轻跳过水渍,一把将铜壶提在手上,原地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长长的铜嘴茶壶伸向一张张茶桌。

先生在台上一见此景,右手翻开左手的衣袖,露出一截雪一样白的袖口,接着拿起桌上一旁的醒木,却不说话,先生桌上的一碗茶早冷。是小苏姑娘斜刺里弑出,站在台阶上给先生掺茶。此时,姑娘上前揭去先生的一茶碗,退身一步,双手持壶,仍然滚烫的开水汩汩而下,渐渐溢满先生的茶碗。

茶馆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只等先生在台上说一声:“明晚请早!”先生看着小苏姑娘提着铜壶走下三级台阶,先生右手持醒木重重地在桌上一拍,扫视了一遍众人,道一声:“楼上何人,快快报上名来!”这时鸦雀无声的茶馆,只听有人轻轻道一声:“武二郎回来了!”听众哗地站了起来。然而,也就是这晚,四川评书的味道深深地渗透到了茶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了。小苏姑娘猛地听到“武二郎回来了!”白皙的脸儿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北方评书就没有这样的味道。四川评书在情节发展的紧要关头,插入四川言子和笑话是极有分寸的,同时加的时候还不能面带笑容,一笑就黄了,假了。在拳界趄趑,瘸子是很懂得过筋过脉的分寸的。

书说到此便断了,好似一道活活的流水蓦然中去了气数,让人奈何不得。这时先生双手抚桌,手里握着醒木,微微一躬身,缓缓道一声:“各位,明晚请早。”声气之绝,堪比奥巴马来到长城时惊喜过望,回到美国又大放厥词,台下众人唏嘘不已,茶楼也如此了。茶哥们纷纷离座,站起来纷纷往茶楼厕所走。茶楼大哗,姑娘的铜壶在空中起舞,她跟一个酷似西门庆的人搅缠在了一起。“西门庆”果然身手不凡,拳腿并用,好似“杨七朗与潘豹打擂比武”,拳来腿往,上挑下格;姑娘的铜壶终于被“西门庆”一腿踢到地上,水遍地流。有茶哥说是:“西门庆”先“摸”了小苏姑娘的脸。

茶楼长年累月都在书剑英雄的耳濡目染中,未能参师学艺的人居然也有过人的绝活,小苏姑娘后来索性扔了铜壶,与“西门庆”决战。铜壶落地的空响,在茶楼激起绝唱,就在小苏姑娘欲取“西门庆”上三路之时,早已被“西门庆”一把擒住左臂,“西门庆”哈哈大笑。笑声未及,从台上飞来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如同利箭直取“西门庆”的首级。茶楼好生寂静,茶哥们的口水悬在咽喉,断然不敢吞下。坐到这里,瘸子看见身旁一位长相很平常的书友,几次想站起来鼓掌。此人最终站了起来,不过是去了茶馆一间臭不可闻的所谓厕所,几步一回头,生怕听掉了最精彩的章节。瘸子也起身而去。一前一后,路上只有瘸子与这位仁兄,瘸子几乎同时站在所谓的便池边,几乎同时拉开了拉链,只听哗的一声。水放完了,一转头看见了也正在回拉拉链的瘸子,兀自笑笑,算是极友好了。瘸子也回应此君,笑笑。意外发生在走出厕所的路上,一条去厕所的征途上尿水横流,这就难免有失足者,或差点失足者和真正摔下去一手撑到尿迹者。瘸子一下将此书友扶在臂上,连声说,慢点慢点!

表弟抬头见是瘸子,心中不甚了了。正这会儿,瘸子和表弟携手正走在回茶桌的路上。表弟欲右肩一送,身、裆、步早已作前趋状。台下,“西门庆”在前,小苏姑娘在后,那柄扇子直射“西门庆”脑门时,只见一只雪白的手往空中一伸,恰好一瞬间轻轻接住。小苏姑娘婉转将扇子转了数圈,向天上一抛,这位绝代佳人双眼朝上的同时,已有另一只手飞翔在半空里,“西门庆”反跳起来,已安然将扇子握在手中。茶楼嘈杂声不绝于耳。

这天傍晚,清风茶楼格外热闹,说书人将表弟用折扇拍开,有如抽刀断水,那扇宽大的纸扇透出一道凉风,再折身将纸扇拿在手上,说书人道日头正上中天,我华蓥纵队的侦察员纵马驰骋,马蹄翻飞,青石板路上一彪英雄人儿策马疾奔,快马加鞭。江湖上送此人一雅号:笑看人生。此时只看官道上背包打伞的百姓已经在路上。不容迟疑,姑娘跃身于马背之上,撒开缰绳,吆喝一声。这时华蓥山万山丛中铺射着朝阳的红霞,旧中国的川省大地上,姑娘身着108扣青底白口短大衣,头缠青布英雄巾,手提两把24响盒子炮,跨一匹新疆汗血马踏上征程,率华蓥纵队十数人战士,为营救渣滓洞、白公馆的同志直奔重庆。此时,一轮旭日东升,蜀山水色在天边涌动着黎明的曙光。箭在弦上。

姑娘得到华蓥纵队指示开始了营救重庆白公馆、渣滓洞的策划工作,所率部队全是她曾随川东游击队战士,个个能征善战,现划归双枪老太婆指挥。翌日晨起,华蓥山游击队接到命奔赴重庆,姑娘手提两把盒子炮时,东方显出了鱼肚白,红霞满天,华蓥山万木参天,鹤鸟翔鸣,林中华蓥古庙重檐叠阁,殿宇辉煌。山林中不时传来鸟儿的叽喳声。姑娘看见老太婆的慈目就在近前,碎红的衣衫与红色的太阳一再被晨风拂动,一绺银发散落在青筋额前。这当儿,姑娘的眼泪夺眶而出,路途遥遥,此去不知是凶多还是吉少,于是与老太婆洒泪而别。山道上,已有一抹朝霞勾画出一幅山水图画。华蓥山禽鸟依依,古树戚然,姑娘手提双枪转身踏上征途,向敌人的老巢渣滓洞白公馆扑去。当夜,华蓥山一轮皓月当空,万峰空寂如同仙境。

但晚了,敌人于1949年11月27日执行了大屠杀,真正是失之交臂。

听到这里茶楼里一片叹息,瘸子不胜扼腕之至。他乡遇故知,在今天看来什么都不是。几个便衣扑向一个黑面汉子,很快扔进一辆停在茶楼外的面包车,开走了。茶哥们纷纷说刚才被捉的那个是一个网上逃犯。清风茶馆又恢复了喧嚣。四川评书最大的喜剧就是扯出千里之外,然后再扯回来,这算本事,今晚的这板书原本是说的《华蓥路上救世江姐》,说书人一下扯到姑娘得知我革命志士已经牺牲之后,不见了姑娘的踪影。若干年后一个曾在重庆渣滓洞犯下滔天罪行的军统在武陵被擒,是瘸子到武陵张冠李戴花椒树时发现了潜藏的军统,云云。如是,说书人将书一转,于是人声一片嘈嘈,此一晚的清风茶馆再如同过节一般。如今,清风茶馆早已不复存在,当年那些夜夜来听书的人都各奔东西。只有一回,小苏姑在重庆杨家坪步行街的座椅上看见一个书友匆匆走过,他没认出姑娘来。小苏姑娘看见他默默地从身旁走过。这个书友胳膊下夹着一个包。那日,小苏姑娘转过来给他掺茶的时候,此君常常在胳膊下夹一个包,一直默默无语地听书,常在清风茶楼发出一片叹息时,微微欠身起来喝一口茶。其实那茶,早冷了。

方俊才暗暗叫一声,竟捏碎了一个小小的茶碗,这一举动引来一片啧啧声。 Y9DO6Lr+Od8q9BRWT/Zfb2eNzuY5CU0XajuqK+IjuYl8RT4Gh5ZP4Wfhv8Nmj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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