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11点钟左右,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从发出,目标就是广阔的中国大陆。这个用超短波发射的电波从海峡飞翔到了对岸,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在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漫游。每天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方卓小姐甜美的嗓音就不期而至地来到——重庆杨家坪鸡毛巷15号。
“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广播电台,波长……频率……”
然而这在当时的中国一个极普通的重庆小巷里,可谓字字珠玑,那个年头没有多少人有收音机,很多老一辈的重庆人从来没有看见原子弹,更别说通过超短波发射的无线电电波。一到夜晚,万籁俱寂,这里的贫民从来都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山城爬坡上坎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种封闭的幸福日子。一到晚上,旧重庆的夜生活就开始了,鸡犬升天、歌台舞榭,光怪陆离用一句重庆人的话就是:“福星照亮了天灵盖。”尽管如此,“自由中国之声”并没有因为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重庆坡坡坎坎而放松了对沈少森的联络。情报机关仍未放弃对大陆的宣传渗透,每天深夜总有人铤而走险,悄悄打开收音机,躲藏在铺盖里听。
1970年5月26日清晨7点27分,一列从香港开往罗湖桥的火车进站了,火车上下来一个头戴解放帽手上提着包的男子。这个人从容地在一个小餐馆用过餐,转乘一趟去广州的火车,一路上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就要到达广州的前一个车站,男子突然转到火车上的厕所里换了装,戴上了一副眼镜。他手里的包仍然在手上提着,但头上的蓝布帽子不见了。
三天后,这名神秘的中年男子抵达了大西南的重庆。
1970年6月1日,也就是国际六一儿童节当天,男子来到了重庆远郊的松林泉公馆,他背着手站在一溜儿青石台阶下朝公馆的一幢红瓦楼眺望。远远地站着一个人,注视着他的行踪。公馆与他想象的有了很大的距离,已经看得出风雨斑驳的痕迹,一只鸟儿停在红瓦楼的房檐上。他慢慢地往上走,一直走到屋子的雕栏边。一道红漆斑斓的双扇木门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幢楼早已空无一人,到处蛛网密布,一根在天空中一丝不动的电线还伫立着。
这个人转到楼的后院,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了左侧檩柱的边缘处的东西,他转过头来左右观察了一会,然后蹲下身来用小刀轻轻将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头从缝里掏出,取出一张小纸条。他来不及看纸条,立即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12点过,这个人在一间旅社里打开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样一行小诗:
竹依小月暗生潮,
清风荡起竹海浪。
语劝君子勿折腰,
新笋亮节静悄悄。
这天晚上到了下半夜,沈少森钻进了被窝,轻轻打开一架袖珍收音机,开始收听信号。一会儿,果然从海峡对岸传来一个非常清晰的声音。他心头一阵惊喜,连忙把音量调到最低。他听到了:“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广播电台,178号请注意了,178号请注意了,我们已知道你已安全抵达目的地。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的位置……再播报一遍,178号同志请注意了……”
178号斜躺在床上,被窝里很暖和,一架巴掌大的收音机捂在被窝里,一个来自海峡对岸的女声在说话。这个久违了的声音让他激动不已,可又怕有人听见,连忙起身去窗台边听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床上。这时时钟已奔向凌晨3点,寂静的夜色里,偶尔听到一两声猫在瓦屋上急走的窸窣声。178号收听完电台广播后,然后又开始与情报机关联系,他来到楼上的阁楼,钻进一间只容一人藏身的木板空格里,打开收发报机,调好频率,对准波长,一个手指轻轻按动键盘。一会儿,神秘的电波便通过湛蓝的夜空传到了海峡对岸。
随后,八路军驻渝办事处离开重庆,老黄迷糊了双眼又回到军统还跟国军一部撤到成都,表演割发代首的闹剧,最后被四野一部在成都凤凰山包围,转成起义人员。可是没多久,方俊才一下子就被扔了进去,享受的是国军高级将的待遇,没有蹲大狱而是发配到了今天卧龙保护区的原来的灌县战犯劳改农场扛圆木唱哎哟。
沧桑巨变,方俊才变成了老沈,一脚被踢回来回到重庆杨家坪又成了无业人员,哪里来回哪里去,可社会暂时没有接纳他,街道把他视为受监督的对象,早请示,晚汇报,居无定所。
方俊才是练家子,他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地为人民服务中去,无怨无悔。方俊才要吃饭,他需要女人,这两点街道办事处办不到也没有为难他,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方俊才再飞也不会飞到天上,天是咱们的天!
方俊才在杨家坪动物园内投靠了一个远房亲戚,白天在一家建筑公司当泥瓦匠,夜里住在亲戚家的牛圈里,一晃就是30年。方俊才常常睡在床铺上仰望草棚搭成的顶棚,没有料到有一天会有人发誓与他共同过富裕的日子,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这个人就是方俊才曾经在重庆军统准备派去延安的同班同学美人伍人雪。方俊才出狱后也去过台湾,方俊才从台湾返回是一个大白天绝非月黑风高。今天是老板时代,不是冷兵器的刀枪棍棒。所以月黑风高对于从台湾返回大陆的方俊才和沈少森等人来讲,都是废话。
方俊才刚刚回到重庆,重庆已经是欣欣向荣的面貌,歌唱祖国的歌声到处飘扬,人们穿着整洁的衣服从大街上走过。少年儿童在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了波浪……”
方俊才心情复杂,不晓得是把定时炸弹放到重庆的哪个地方,还是干脆埋到自己睡的一张木床上,作一痛快了断算了。最后,方俊才把定时炸弹搁到了重庆黄山原盟军抗战总部附近的一棵树下,作好记号慢慢离开。
这一切,被后来方俊才的子承父业还原成数字电影,扎扎实实让老爸过了一回艺术大师的瘾,当了一回艺术人生重庆版的节目主持人。战火硝烟弥漫的岁月,苍苍者天,茫茫者地,方俊才和沈少森都在为国共第四次握手,在奔波在努力。二人曾经相遇,胜过几多从未相逢。
近50年沧桑巨变,伍人雪步入了晚年,但她的体温还在继续升温,越发渴望异性的美,包括方俊才时代的腱子肉和胸肌。这一年她认识了一个会拉手风琴的男人;伍人雪从不完美的婚姻中走出来,迅速与手风琴手相拥而眠,直到天明。每隔十天半月,方俊才回来与妻同床,就是圆一回夫妻梦,也上演了一出出的人间喜剧。不久,“文革”铺天盖地而来,重庆的两派大打出手,从棍棒到机枪到大炮。如火如荼。
1967年8月,山城两派的枪声停息了,重庆医学院背后山上的反到底阵地寂静无声。晴空万里的七月,伍人雪加入到了反到底的阵营,参加了著名的潘家坪战斗。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位来自北京北航红旗的战友。从此,别情两依依,誓死不分离。重庆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国民党在这座城市有过太多的说不清扯不尽的东西,除了军统,还有中统以及各种在这个地方混一官半职或在底层的老百姓。重庆是一座码头,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文化使得这座山城汇集了几乎整个中国的精英和杂牌。国共两党也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较量,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和传奇。前苏的五六式冲锋枪,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名声,谁也不知道这种突击步枪的威力和它的来自何方。所谓AK,其实是后来这种枪演绎出的名称,关于AK47的传奇只有在传奇的中国,得到了传奇般的传扬和歌颂。由此,太多的人物和惊险都围绕AK47展开,并越传越奇。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不吹箫。
在这里我们要向杜甫先生致敬,他向往的也是我们追求的,然而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当我们还不晓得什么是GDP时,我们正在用最猛烈的武器互相残杀,这种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武器就是今天人们称道的所谓AK47。
百步之遥,清平世界在“文革”中荡然无存。
台湾派出的特工人员根本就没见到大陆新式武器的所谓秘密图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信心。
方俊才很迷茫,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该干啥,不该干啥,这时候离开台湾从香港九龙红帆俱乐部来到大陆的一腔热血渐渐远去,从而让方俊才想到歧途,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食色性中的第二位性。
一开始,方俊才没有参加重庆的武斗,他装作一个逍遥派,四处巡走,军情局交给他的任务即弄到共军五六式冲锋枪的图纸一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观察了一段之后,方俊才决定要浑水摸鱼,他加入到了反到底的武斗组织,并拿起了一支五六式。方俊才是国民党军籍人员,他以重庆杨坪公社大队社员的名义,参加了重庆红色农民造反司令部,他对红造司司令发誓说,请您放心,我心甘情愿当毛主席的一小兵,本人参加过抗战,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我要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我要主动向红色组织靠拢!
方俊才一经上阵,果然不同凡响。
双方正式投入战斗是1967年7月30号,方俊才和反到底一些中学生武斗人员驻守重医门诊大楼。大楼黄桷树边还有一尊小一点的主席塑像,是方俊才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回来立在黄桷树下的。毛主席身着军大衣,在方俊才雨中挥手,这给了方俊才无穷的力量。重庆武斗双方都是以占据制高点和教学大楼为主,一块一块地盘被双方分别占领并伸出枪口猛烈射击。
重庆武斗,方俊才可以说是出生入死,参加了反到底的很多战斗。重医对面隔一条著名的两杨公路就是重庆35中学校。35中8.15派的力量很厉害,轻重机枪十几挺,每一个教室的窗口都成了射击口。
1967年8月16日夜,两派又开始互相射击,方俊才正在参加潘家坪即现在的重庆雾都宾馆的战斗。当时的所谓重医大学因地域宽阔,引来无数反到底前来筑巢,各大教学楼住满了荷枪实弹的年轻人,穿医生白大褂的反到底提着56式冲锋枪,在走廊里如过江之鲫。方俊才也弄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提着一支56式冲锋枪,往返于各大战场。
这天,大概是晚上9点多钟的时候,前方急急送来一个女伤员,两个斜背着枪的反到底,很快将伤员送进手术室。反到底派的一位老教授也不惜冒着被流弹击中的危险,坚守在手术室抢救战友的生命。方俊才就是抬女伤员之一的武斗人员,他们是一起从战场撤下来的。双方打得很焦灼,反到底用14.5毫米双联重型机枪反复攻击,反到底武斗人员一次次往上冲。抬到重医的这个女伤员是首都北航红旗的武斗成员,不远数千里赶到重庆来声援战友。据说是一个人战斗在最前沿的战壕里,打的是一把56式轻机枪,不幸中弹。方俊才就在他后面。方俊才第一个发现,一把将她扛在肩膀上,叫上另一个正在射击的人,跌跌撞撞在机枪的掩护下回到重医。枪炮声还在继续。
当时武斗升级,经常停电,有时手术做到一半,刚好看到子弹就没电了,反到底的教授非常无奈,只好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去。那天晚上,方俊才的任务就是守一台发电机。这台发电机是方俊才和反到底从一个厂里弄出来的,功率很大。结果,手术很成功,北航红旗那个女武斗人员得以从死神手里回到人间。方俊才看着这个年轻清纯的女将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方俊才还上前握了握她的手。
武斗结束,方俊才到处寻找这个北航红旗的战友,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
重庆武斗酷似一场战争,可以同传统的局部战争媲美,其特点仍是局部的。
1967年武斗结束,双方在九五命令下上缴枪,双方都没有履行缴枪的事实。
1967年9月20日,山城重庆就像过节一样,这一天双方开始履行上缴武器。反到底从各个巢穴里走出来,携大批武器;从半自动步枪到四条枪管的高射机枪、37毫米高炮,14·5毫米双联舰用机枪高射机枪。重庆大田湾体育场前中苏友好大楼前,反到底井冈山司令邓,头戴绿军帽,站在体育馆篮球馆对面的石阶上大声讲话。这个石级是从两边上,石级后面是绿荫掩映的树丛和芭蕉树,再往后便是一幢琉璃瓦的建筑,这便是所谓的中苏友好大楼。现在的重庆体委。
邓第一句话就说:“我山城反到底誓作拥军的模范!同志们,战友们……”
话音未落,体育馆附近响起激烈的枪声,枪声持续了约10分钟左右,从体育馆一条马路陆续走出来二十几个人,这些人的手上全都提着家伙,有的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有的头戴钢盔,清一色的提着56式冲锋枪,肩上挂满了子弹,个个面带杀气。方俊才穿的就是一件白大褂,倒提着一支56式冲锋枪走在人群里,原来是有人发现了8.15前来袭击的人员,于是立即组织反到底武斗人员前去阻击。战斗持续了十几分钟,8.15派退去,方俊才和一群武装到牙齿的武斗人员才姗姗来迟参加反到底的缴枪游行。
到上午10点左右,反到底缴枪游行开始,沿途从两路口到解放碑近10公里长的队伍,全都拉着重武器,武斗人员持枪坐在一辆辆解放牌汽车上,目视前方。重庆是山城,路多崎岖,缴枪队伍行进到重庆儿科医院时,又发生了8·15武斗人员朝反到底开枪事件。儿科医院是一幢大楼,子弹就是从楼里射出的,显然没有瞄准。反到底随即调转枪口,十数台五六式四联装高射机枪准备朝楼上射击。但终于没有开火。有目击者声称,如果反到底这些重武器一阵猛轰,重庆儿科大楼这幢具有历史意义的标志性建筑将不复存在。
至解放碑,反到底的所谓“完蛋就完蛋”广播站,这时大声高呼口号,楼上的轻重机枪朝天鸣枪,以示欢呼。不远处,重庆29中8·15派所谓毛泽东主义战斗团也伺机出动,这支队伍在重庆武斗中家喻户晓,算得上是受过教育的亡命徒。然而,这一天是反到底的天,反到底强大到这一天可以夺取任何一座城市的程度。重庆35中学反到底一个武斗人员天棒站在解放牌武斗汽车门边,手提盒子炮。当汽车缓缓行驶时,这个狂徒高声狂叫道:“谁敢来打反到底!不怕死的自带棺材哈!”
这个人就是方俊才。
1967年8月16日正是重庆武斗两派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北航红旗那个女生就是在这天夜晚负的伤,在老教授的精心组织下,女生的生命才重获新生。老教授是上海人,在50年代初,重庆医学院最早是上海支援建起来的。方俊才马上想到了北航红旗的那个女生,也许老教授知道其中一些事,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
那时候的重庆两路口也很简单,就一条马路,两边是铺面,方俊才和老教授站在路边,当时也没所谓手机之类,老教授对方俊才说:“这个女生后来回北京去了。”方俊才还不放心,又反复问,老教授肯定地说:“真的回北京去了,因为他后来来过一封信还在我这里,信直接写到学校,只写了个姓,学校转了很多地方才转到我手里,他来信感谢我吧。”方俊才长吁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不过。”老教授又补充说:“这个人不是北京人,后来分到哪里去了就不知道了!”
遗憾的是,方俊才没有留下北航红旗战友的地址,各自东西。
重庆8月的天,尸体很快高度腐烂,白骨森森,惨不忍睹。
此一役,8·15在炮火中丧生的有150人之多,这些人大部分却没有被安葬在沙区公园的烈士墓园里。
有的人至今无人知晓。这些事实,方俊才均是目击者和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