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红玉在第二天雪后初霁的早晨,看见了周渝生远去的脚窝还浅浅地留在门外边的一条小路上。然而,周渝生这个人已经远去了,谁也不知道周渝生去了哪里,这个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身绿色的军装把三大队八小生产队长一家人蹲的茅坑,也映出了颜色,仿佛有鸟儿在歌唱。
清早起来站在卢红玉门外不远叫一声喊声的生产队长,这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背着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高声朝大田下的竹林喊:“动——工——啰!”而后,转身对还睡在屋里的卢红玉说一声:“还睡到干啥子!”卢红玉睡在冬天暖暖的被窝里,她昨天夜晚梦见了周渝生,不知周渝生这阵到了哪里,还背着那个军用挎包在雪地里走吗?听到生产队长叫出工的喊声,卢红玉披衣出门了,她开门的时候看见生产队长已经转身走了,肩膀上挑着粪桶。在这个寂静的乡村里,生产队长说的话谁都可以数得清楚,他面无表情去百里之外的地方买猪赶场,不说一句话。生产队长从来都是独往独来,有时像一股风,有时像一个影子,更多的时候是铁青色的脸。当生产队长把毛主席语录捧在手里的时候,乡村景致里便多了一种牙牙学语的童声,听起来如同川戏人物中的小花脸。
公社的广播又响了起来。
“各大队知青注意了,吃过早饭后请到公社礼堂开会,下面再广播一遍,下面再广播一遍……”
卢红玉走进了公社大院,全公社一百多知青都来了。卢红玉的目光在清晨柔滑的光线里捕捉到了公社书记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酷似梁山好汉的脸。公社书记看见了卢红玉,脸上绽出微笑,说:“这么早就来了!”卢红玉想说啥,却没有说,咬了咬红红的小唇。公社书记说:“昨天夜晚那个送反标的人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这阵关在伙食团的柴屋里哩。”卢红玉坐到公社礼堂的石头屋里,全公社一百多知青大都来了,鞋子上都糊着新鲜的泥土,有的人的脸上还看得见被晨风拂过的白色的霜露。卢红玉听说,最远的知青已经到了近五十里的邻县地界,这么早赶过来就是为了听公社作国际国内形势报告。
公社书让果然在台上说话了。公社书记说话的声音回荡在公社这座石头大院里,嗡嗡声不绝于耳:“同志们,你们知道是谁用红苕在养活你们吗?你们知道是谁把省下的粮食装到你们的肚子里吗?是我们贫下中农啊,是我们父老兄弟和父老乡亲啊!”紧跟着,公社书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武装部长的乡秘书,那个面容清秀的小个子秘书这时竟然笑了笑。
“……可是,有人不愿意看到我们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啊!这些人不甘心作垂死的挣扎,到处煽风点火,把阶级斗争搞到我们这里来了,这个人是谁呢?”公社书记微笑着,很长时间不置一语,将两只手按在桌沿上,转来转去地看着大家。
卢红玉去了一趟茅房,再经过伙房时,她看见了被捆着的周渝生。周渝生被五花大绑扔在柴堆边上,一匹亮瓦在天上的青色之中。周渝生还戴着那顶绿色的军帽。周渝生被反捆着的身子蜷缩在亮瓦下面。卢红玉找到了案桌上的一把菜刀,周渝生睁大了眼刚想说啥,卢红玉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说:“渝生,赶快从房顶上跑吧!”一个身躯伟岸的武装民兵,正持枪站在伙房外的茅房边。周渝生被松了绑之后,竟在原地跳了几下,然后顺着伙房的柴堆爬上了亮瓦。卢红玉看着周渝生钻出了亮瓦的屋脊,转身的同时被一支钢枪牢牢地顶住。卢红玉听到了一声冷笑:“今黑晚下你随我来,啥子都不存在。”公社书记作完报告走进伙房的影子,永远是一个谜,公社书记作完报告到了柴屋,扬起他那张大手在武装民兵的脸上扎扎实实来了一耳光。
这天夜里红土地上有两个人坐卧不安,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公社书记。
年轮划过,恍若烟火。
1971年酷暑八月,周渝生从报上得知了一个情况:省里有一个记者团要到公社来访问,顺便还要到乡下来走一走,看一看,而且还要从周渝生所在的生产队经过。当天中午,周渝生收工后就到太鱼公社去了,他先在小食店吃了饭,完了到供销社去买了一桶油漆,又买了一把排笔,就是那种写毛笔字的刷子。走到公社大院,周渝生四处看看,没有发现有什么招工组进驻公社,更没看见省里来的记者在公社伙食团吃饭。周渝生正要离开,却被公社邓秘书叫住了。邓秘书是从哪个刺斜里弑出来的,后来当了总经理的周渝生至今都不知道。
“周渝生——”邓秘书是小个儿,声气却很大。
周渝生站住了,他很少到公社来,面部表情有些尴尬。
“最近在干啥子?”邓秘书问。
邓秘书这样问是正确的,因为邓秘书是公社一级的领导,周渝生作为一个下乡知青应该如实汇报,周渝生回答说:“没有干啥子。”
“没有干啥子哈?”邓秘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又说:“有啥子情况可以给我们汇报啊!”
“要得。”周渝生首先自乱了方寸,说话都差点哆嗦,心头想,该晓得不到公社来转转哟!
这天午后,周渝生回到生产队心神不安了很久,躺在那张木头大床上左思右想:他想,是不是公社发现了他投递反革命信件的事,是不是晓得了与境外敌人特务在丹山镇联络的事,还有……可想来想去,周渝生都没有想出可疑的事来,最后他否定了被公社列入黑名单的念头。
等了三天,省里的记者都没有来,到了第四天周渝生从赶场回来的一个农民嘴里得到了情况:来了,昨天下午才到的,明天在公社吃过饭后要到中和区采访,而周渝生知青屋背后那条小路是必经之路。
下午三点左右,周渝生已经爬上了那座山约三十米的悬崖,他是从山上往下放的绳子,把自己挂在绳子上。公社一行人和省里的记者来到这里时,周渝生刚好把一行字写完,正在完成一个惊叹号。太阳很大,火红的太阳晒得青山绿水都没有了生机,清早起来山路两旁的露水早已不知扯到哪里去了。田里是收割了谷子的气象,一桩桩的稻禾被镰刀割得整整齐齐的。路边的杂草在太阳底下薄薄地铺了一层,蔫蔫的。记者和公社书记走到山崖下,远远地望见一个人挂在半山腰上,都停下了脚,公社书记问随行的邓秘书:“山上吊着的那个人是不是知青?是哪个生产队的?”
邓秘书忙把大队支书叫过来,问:“是不是你们大队的知青?”
大队支书赶紧说:“大队几十个知青,这要问问他们队长?”
队长姓周,三十多岁,马上跑到跟前朝上望了望,说:“是的,就是我们生产队的那个周渝生!”
公社书记发火了:“太不像话了,把这个人叫下来,捆起送到公社去!”
十来分钟时间,来了几个基干民兵,持枪对着周渝生,在悬崖下喝道:“下来——听到没有?再不下来,我们就开枪了!”
周渝生的腰杆上用一根皮带挂着一个红色的油漆桶,桶里装着一红色的油漆,他手里已经把惊叹号长长地拉直了。这时,周渝生回过头来朝悬崖下面看了一眼,高声喊道:“我这就下来!”
一行来的记者连续拍下了这一组镜头。
周渝生在悬崖上写的是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
太阳正是午后,川中腹地的杨家坪到处是一片热浪,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鸣叫着,山峦上路断人稀。周渝生一步一步往上回收一条碗口粗的棕绳,他腰杆上的油漆桶左晃右晃,爬上山崖马上即被大队的武装民兵押走。
第二天,公社给周渝生定的罪名是: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
周渝生原本是想给省城的记者来一个惊喜,给公社书记和大队支书等人一个热爱毛主席的形象,好好地挣一回表现,争取早日从农村调出。出这回挨重了,落得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公社书说:“周渝生,你以为我们不晓得你干的事,早就有人注意你了!”
周渝生收听敌台和参加反革命组织,很快由省公安厅核实材料,准备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送劳改。这是周渝生完全没有料到的,他没有否认其犯罪事实。周渝生很快被捆,扔到公社伙食团案桌边,公社准备第二天派人送省厅,然后由省局来人再送四川雷波省劳改农场。各种材料都准备好了,公社书记还是很有些拿不稳,这是关系到知识青年的大事,他同公社武装部长商量。武装部长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老同志。武装部长把一张报纸递给公社书记看,公社书记一看,就傻眼了。
1971年8月14日,四川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一篇文章,赫然印着这样一行大字:知青周渝生用生命抒写对毛主席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