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生产队长赶来公社，公社的大门已经关了；公社书记下午在公社礼堂作完形势报告之后，早早地回家了。公社书记夜里常常披衣站在石头砌成的窗台边朝祖国的北方眺望。谁也不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退伍老战士在眺望什么，有人说公社书记每每此时是在怀念战友，有人说公社书记总在这个时候想起一个战火中的同志，这个同志酷似李向阳。生产队长挺失望的，他要把卢红玉这里来了一个陌生人的消息报告给公社书记。这个走三十里不说一句话的汉子，在回三大队八小队的路上，低沉不语。他想，那个好像在哪里见过的陌生的年轻人，跟一部电影中的人物有太多的相像，想起来了是李向阳。生产队长是一个阴郁的人，这时候能记忆起李向阳，对重庆知青周渝生来说，意味着他将在一条金光大道上迅跑。生产队长回来的时候，卢红玉提着一把火钳还站在泥土墙的屋檐下张望。卢红玉睁大了一双大眼看见生产队长低着头回眸看了她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她用手遮蔽着天上飘飘冉冉的雪花，走到屋檐下时不经意地脚下一滑，立即站住了，这时的卢红玉蓦然间记起：蜀中是极少下雪的。
田里响起了蛙鸣声。卢红玉用手撑住侧身看看小方桌上一个闹钟，发现离午夜还有一两个小时。重庆人睡得早。卢红玉重又拿起那本《青春之歌》的字书，看着看着渐渐地睡着了。
梦境中的卢红玉，这一夜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很多少女都向往的地方：头戴绿军帽，肩缀红领章，四个兜的军干服和收了腰的战士服一样受看呢！这天夜里，卢红玉的头上一直有一支歌在回荡：天上的星星永远朝北斗，地上的葵花永远向太阳，我们像葵花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在您的阳光茁壮成长……
门外的天空很纯静，卢红玉坐在一张红漆方桌边吃青椒肉丝和一碗红烧肥肉，香气在穿插在木榫的白墙黑瓦间飘散。那只猫还趴在茅草屋顶上晒太阳，阳光在太鱼公社的石板街上慢慢地移走，人在光影里很温馨，懒懒地影子映在乡村泥土墙壁上。公社书记转到卢红玉跟前，不动声色的声音让卢红玉听来有些畏惧。公社书记高大黑胖的影子像一堵老墙，站在卢红玉的桌边。徐师看见一个人从门槛边走了进来，拿起竹子编成的刷把高声唱了一个喏：“客官吃啥子！”公社书记的脸上安详凝重，平静地看着从门外闯进来的周渝生，没有说话，仍旧背着手，走了。临走的时候，公社书记开玩笑对卢红玉说：“吃了饭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卢红玉仰着头走过来，雪白的牙齿似琴键。周渝生进来的时候正好与公社书记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徐师在灶台边问道：“吃啥子？红烧肉没有了，红烧肉是要烧好久的哟！”周渝生说：“那就来一盘青椒肉丝算了！”
这会儿，卢红玉抹着嘴从桌跟前站了起来，她完全没有要看周渝生的意思，径直从周渝生的旁边走了过去。公社的小广播还在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四野空旷无边，路边的电话线在呜呜地鸣叫，卢线杆下走着女知青卢红玉，一只白色的蝴蝶追着她，在她身边萦绕。出工的时候快到了，走着走着卢红玉差不多是小路走来，她担心小食店里的男知青会追上来，路边的水田晃荡着卢红玉的身姿，她穿一件军绿色的女军装，脚下是一双解放鞋，鞋帮上沾着泥和草屑。
周渝生吃着鱼香肉丝，他侧耳在倾听屋檐下一个燕窝边的小广播，小广播正在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这一年冬天，太鱼公社的广播传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这一年冬天，周渝生的绿军装一闪一晃向卢红玉燃烧的柴火走来。柴火很旺，卢红玉把火钳在灶孔里翻来翻去。卢红玉烧的是芭茅草，火一下子将芭茅草全部吞灭，卷走一股浓烈的红火，扑面而来。门外正下着雪，薄薄的雪花在川中大地慢慢地铺过来，一直铺到卢红玉上山下乡的太鱼公社以及她落户的三大队八小队，这里没有其他的名字，或叫什么沟啊坎，太遥远的记忆使卢红玉把门外的大雪忘记了。生产队长又坐在对门的屋檐下烧火煮饭，他的一条腿上始终搁着一本书，这本书大多是毛主席的书。这个去了几次大寨的青年农民是这个乡村里见到火车最多的人，也是走得最远的人。
卢红玉来了不久知道，这里的乡民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到过雀儿山，去过大小凉山的原始森林改木料，这个生产队还有一个人的老婆是从他从凉山带回来的，长得确实跟汉人不一样，黑黑的脸膛上是挺直的鼻梁，那一双黝黑无比的大眼让你想到了高远的鹰在飞翔。雪在门外静静地下着，无声无息，落在门外的竹林里，落在卢红玉看得见的一口用篱笆遮挡的茅坑边上。锅里煮的是红苕，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一口大锅盖捂不住的是红苕的香气，芭茅草燃烧时升腾起的火焰一直在红苕被煮熟的行进中晃来晃去。卢红玉坐在一根小木板凳上，她的肚子里还没有消化完的红烧肉和青椒肉丝，已所剩无几。卢红玉站起身来，挽好最后一把柴扔在脚下，她走出了泥土墙的灶房。
在风雪中走了很长一段路的周渝生，匆忙中递给卢红玉一张纸条。周渝生的突然到来，让在傍晚时分正在煮红苕的卢红玉大吃一惊。周渝生递完纸条转身向雪地里走去，没有再回头。卢红玉喊了一声：“周渝生你回来！”周渝生不回头地说：“我还要翻过山去，通知这个消息！”说罢，已在雪地里行走了一段的周渝生，只落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生产队长坐在屋檐下看到了周渝生的到来和周渝生的离去，这个平日里极不动声色的人，这时候把火钳在火里拨来拨去，脸上阴郁的表情再没有心思去阅读毛主席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和万里雪飘。
生产队长听到了卢红玉叫周渝生回来的声音，没有说话，他感觉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是一件天大的事，生产队长回头看了老婆一眼，把火钳放在灶孔里，站起身来，对那个黑黝黝脸庞的女人说：“还烧一把火。”老婆刚收工回来正在屋里的尿桶上屙尿，声音很响，听到男人说话，忙提着裤儿跑出来：“你到哪里去？”生产队长没有开腔。生产队长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走到雪地里，生产队长看见雪薄薄的一地，便回屋拿了一个斗笠，戴在头上，然后转身朝赶场方向的屋檐下走了。一块空坝两边的农舍，这时候那条黑色如锦缎的大黑狗，披了一身雪花从对面的田埂跑了回来，浑身一抖，那绒绒的雪便在黄昏中的乡村景色里腾起一阵白白的雾气。
卢红玉转过那个赶场去的屋檐，看到周渝生在前，一个青年汉子在后，相距不过二三丈远。周渝生踅过一个土坡，向上爬去，很快便没了人影，只有生产队长还在继续往赶场的方向急行，越走越快。卢红玉张大了一双大眼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才转过身回屋，她用手遮蔽着天上飘飘的雪花，走到屋檐下时不经意地脚下一滑，这时的卢红玉蓦然间记起：蜀中是极少下雪的。
这夜，冬天的风不断地在卢红玉的茅草屋背后摇响竹林，竹叶的哗哗声与乡村夜景中的寂静大相径庭。乡村的狗不时对着田埂外的一条小路咆哮。卢红玉上床之前，脱下了她那件军绿色的军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内衣，薄如蝉翼。卢红玉从隔壁灶房打来的一盆热水，在卢红玉的脚下冒着缕缕热烟。土墙中间的一条缝隙，已经没有了天光，黑夜将生产队长门前的地坝遮住，相距只有约十多米的两户人家，生产队长和另一个姓付农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鸡犬声相闻。卢红玉把煤油灯搁在一张方桌上，煤油灯恰好照着卢红玉的小腹，这一段白如凝脂的细肉，被煤油灯红黄的火光映照出绚丽的细腻。卢红玉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腹将会起什么作用，她把一条毛巾放在脸盆里，一双手将毛巾来回地在热水中荡漾。拧起来时，卢红玉抬头看见小方桌上的煤油灯忽闪了一下，她感觉是土墙外的风趁隙而入。卢红玉接下来是将毛巾拧干，却又没拧得太干，太干了去不了身上的热汗。贯足了热水的毛巾在这间乡村茅草屋里散发着馨香，热烟一缕一缕地升上土墙屋的横梁。卢红玉蹲下身子，神情宁静，体态安详，两只手一边拉住毛巾的一角，来回在背上擦，然后又把毛巾放进脸盆，来回搓揉，再拧起来将热气腾腾的毛巾放在一只乳房下，这一次卢红玉的动作很轻缓，如同在给一个鸿蒙初开的婴儿擦澡。卢红玉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毛巾。她慢慢地用毛巾来回擦拭着，动作自然又练。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起那处柔软，就像在照顾一个需要细心呵护的小生命，每个动作都透着浓浓的温情。卢红玉看着看着心情发生了变化。她发现自己原来竟是那样的白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点红红的乳晕就像一朵开在山里的玫瑰。卢红玉擦了这只，又把毛巾落到水里。水已有了卢红玉用香皂洗过的熏香，脸盆里的图案是一对鸳鸯栖于枝头。这时鸳鸯在水里上下跳跃，鸟鸣声不绝于耳，卢红玉开始擦另一只乳房。夜风不期而至。煤油灯忽然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这都没引起卢红玉的注意。卢红玉准备换一盆水，她用的水已经擦完了上身，水已浑浊。卢红玉的眼睛是见不得浑浊的。卢红玉穿好衣裳，出门倒水。她先是走到木门边把门闩拉开，再回过头来端水。卢红玉把水端在手上，走到门边，门槛离门框约有尺许，卢红玉一脚踏上门槛将一盆水哗地泼出，水声落在一条土沟里重重地响了一下。灶房在隔壁，卢红玉走上门槛手上提着脸盆，转身进灶房打水，再端着一盆热水出来，这时响起了狗叫声。卢红玉并没在意。乡村里的狗见到一丁点黑影就汪汪地一阵乱叫。
黑影在遽然中转身而去，藏匿在对面土墙一侧生产队长一家放柴草的背后，一阵细碎的声响过，复又归于平静。乡村小道上两条狗在风中跑起来，一前一后汪汪地叫，这时龙骨石哗哗地滚落。卢红玉端着水，好像听到了什么，就把脸盆放到地上，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一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卢红玉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黑的夜晚走出茅草屋。进屋去的时候，站了好半天，卢红玉没有感觉到异常，她曾在少女时代梦想当一个剑侠英雄，背刀挂剑走遍天涯。转身之际，卢红玉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人，一股冷彻的风从身后袭来，卢红玉蓦然将身子一侧，风声呼响之际，卢红玉手上的一盆热水迎面而去，好像藏匿在柴草堆后面的一个人隐隐地发笑。卢红玉砰地关门进去了。茅草屋里窸窣一阵响声，卢红玉扑地吹灭了灯，从枕下抽出一口短剑，那剑是卢红玉父亲解放锦州时缴获的战利品。剑光在寂静中闪出一点亮色，一闪，那亮光就不见了。卢红玉睁大了眼，望着谷草捆扎的屋顶。屋外的竹林有竹叶飘落，一块稻田里响起了蛙鸣声。卢红玉用手撑住侧身看看小方桌上一个闹钟，发现离午夜还有一两个小时。农村人睡得早。
梦境中的卢红玉，这一夜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很多少女都不敢涉足的地方。她的头上一直有支歌在回荡：天上的星星永远朝北斗，地上的葵花永远向太阳，我们像葵花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在您的阳光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