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中是极少下雪的,一下雪便极见风采。
周渝生18岁那年在雪地里行走,白雪柔软而湿滑,铺在阳县的土地上时满山皆白。周渝生脚踏白雪在一片银茫的世界里踯躅。头戴一顶绿色军帽的周渝生,肩负重任,他身穿解放军战士军装,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将雪踩得嚓嚓地发响。周渝生之所以为人之景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神出鬼没和不可思议的本领。
卢红玉是在太鱼公社客栈的小食店与周渝生相见的。太鱼公社的客栈据说已有三百多年的光阴,可以追溯到湖广填四川的时候。当年这个客栈以行走绿林响马著称于世,到客栈里歇脚下的大都是到百多里远的地方去买猪马牛羊的过往客商,这些人在小食店里酒桌边抱拳拱手。周渝生一个人路过太鱼公社客栈的小食店,他一个人坐在小食店的一张桌边独饮。他的军用挎包里谁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屋顶上的亮瓦射下来一道笔直的光柱,将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脸膛照亮。这会儿,白墙穿榫的小食店里就看得见屋檐下一个燕窝里响起鸟的叫声。一个乡民告诉周渝生,这面墙上曾经是挂过宝剑的,你看,这张红漆大方桌上便看得见当年宝剑落下的影子。周渝生在桌上找了很久,却一直没找到。周渝生的绿军帽帽檐折得翘翘的,白墙倒把军帽的影子衬得无比俊爽。
当卢红玉坐在周渝生对面的桌边时,时间是这一年冬天的一个中午。卢红玉从生产队收工回来直往公社小食店里走。当时卢红玉和周渝生是同学,极少往来的原因是周渝生常常农闲时一个人行走在阳县的土地上,做出一些意外的事来。这时,周渝生举起一个土碗,碗里装满了酒,他微微朝卢红玉一笑:都是出门人,来,干了!冬天的日头从客栈门槛对面的一道土墙上斜过来,泥土墙里传出缝纫机达达达的机器声响,一会响一会停。你看,茅屋上伏着一只猫。周渝生说。周渝生笑的时候,一排牙齿发出黄色的光亮。然后,周渝生用筷子拈起碗里的一片回锅肉,再喝一口酒。这当儿,卢红玉蓦然间记起周渝生是常年行走于这片红土地的人物。太鱼公社小食店青石筑成的灶台上,炒菜的徐师再一次到灶孔边把一个石头的火门打开,铲了几铲煤到灶里,再将火门关上。徐师转到灶台边上时,他大声吼道:“炒得要不要得!猪肝下锅十八铲哟!”显然,周渝生还要了一份猪肝,徐师正将猪肝往热烟滚滚的锅里倒时,整个小食店冬天的气氛全没有了。一只橘黄色的猫蹲在青石灶台上,猛一下从煤堆上蹿出来,速度之快,令人称奇。
这天夜里,女知青卢红玉坐在茅屋的煤油灯下看书,她不时听到土墙后面响起一阵阵哗哗声,她捧起一本《青春之歌》的长篇小说,暗想,这大概就是学生时代老师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吧。卢红玉看书的时候还听到屋后的龙骨石掉下来的响动,这里把一种赭红色的硬土叫作龙骨石。卢红玉在煤油灯下翻阅过新华字典,但一无所获,没有看到关于龙骨石的记载。卢红玉从一本书上得知的倒是有湖广填四川一说,三百年前有人千里迢迢迁徙到了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卢红玉和同学扛着包来的时候,经过一个院坝看见几个昏昏欲睡的老人躺在竹椅上,用惊奇的目光打量卢红玉和她的同学。卢红玉后来才知道,这些老人的先祖都是三百年前从湖广来的,他们没有一个看见过火车。黑夜中,这个叫卢红玉的女青年坐在煤油灯下细心冥想,那盏煤油灯闪烁着暗红色的光泽,照耀着墙上的一面镜子。
卢红玉坐在土墙屋里,听到生产队长在念毛主席的一段诗词,卢红玉于是披衣走出了房门,她在知青茅屋的屋檐上停下来,听见生产队长念的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生产队长念到“看长城内外。”时卡住了,半天再没有念下去,而是用火钳在灶孔的石头上敲打,说,明天公社就要来检查了,这阵还没有吃饭,搞莫个名堂!生产队长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生产队长跟前,小女孩胸前一圈塑料围腰让生产队长看到了,生产队长放下火钳,把小女孩拉过来,取下她的围腰,再翻过来挂在她胸前,乍一看,围腰簇新无比,好像昨天才从太鱼公社供销社买回的。
卢红玉穿过一块空坝。旷远无边的乡村景色在卢红玉一个人的世界里显得极静。天上是一弯浅浅的月亮,月色四周晕晕乎乎一片。她想:三百年前这里是不是这个样子呢?生产队长一家人坐在门槛里面吃饭。生产队长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用筷子指着女知青对面的一扇子门说,那是毛主席。卢红玉的门上贴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毛主席24小时身着蓝布长衫走在去安源的路上。毛主席端庄肃穆的表情告诉卢红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生产队长把那本毛主席诗词夹到胳膊下去舀饭时,卢红玉忽然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那又是什么呢?一只毛色似锦缎的大黑狗从门外摇了回来,绿色的眸子一闪一闪地望着卢红玉这个远方来的客人。卢红玉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脑袋,看着它蹲下来坐在生产队长门边的样子。生产队长一家正在吃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碗当地人称的辣子酱,屋里夹杂着的气味使卢红玉有些亢奋,她一个劲地在心底里说,好久没吃到这样的红烧肉了吧?生产队长的老婆用头上的一根发夹去挑灯花,煤油灯灯花跳了一下——卢红玉一张古典美人的脸迅即被暗红的灯光映出了美丽的白色。
屋里大人孩子都一嘴的红烧肉和辣子味,卢红玉的一双大眼睛直看得泪花流。月亮果然在白莲花般的夜色里穿行,夜色里吹来一阵阵风。在生产队长一家人的鼓励下,卢红玉拿起了筷子把一砣肥肉塞到了嘴里,直嚼得嚓嚓有声。
中午光景,太鱼公社四周都浮漾着晕晕黄黄的阳光,一条小街流淌着三百年前的泥土气息,一只白色的蝴蝶飞来了,绕着公社书记一张黑黑胖胖的脸不停地飞翔。公社书记坐在一把藤椅上晒太阳,公社广播站正大光明播放一首动人的歌:“天上的星星朝北斗,地上的葵花向太阳……”公社小食店对面那座土墙屋里再次传出缝纫机达达达的响声,那只伏在茅草屋上的猫一直安卧在太阳底下。猫半眯着眼,一棵从公社小学门前罩落下来的树冠几乎遮住了一条小街的半边日头。一会儿,太阳软软地有了几分惬意。
卢红玉美丽动人的大眼睛把桌上的红油猪肝看了个底朝天,一个细瓷盘碟儿里油汪汪的堆满了油、葱。另一只盘碟里盛着青椒肉丝,油依然顺着碟儿边缘淌下来。卢红玉叫了一声:“徐师再来半斤干白饭!”就在卢红玉叫这一声干饭时,厚重而神闲气定的光阴在这里勾勒出了另一个身影,这个绝代佳人再一次忍不住要在太鱼公社小食店一饱口福。卢红玉挟着青椒肉丝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公社书记黑胖胖的身影砸了进来。这张让全公社的贫下中农和知青都为之胆寒的大汉,酷似一位梁山好汉。当时公社小食店里的光阴十分沉静,一点不乱分寸。
公社书记背着手走到青石灶台边转了一圈,对徐师说,还是老马口哈:青椒炒肉丝,猪肝下锅十八铲!徐师的脸很白净,徐师正穿着一条青蓝布的土布围腰,手在围腰上搓了几下:“几十年了,太鱼公社店就是这个样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