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0年代,我曾随单位的牵引车若干次去过华蓥山靶场做大型试验,那里飞着好些不知名的大鸟。据当地乡民讲,不在此列飞的有岩鹰,有山鸡,有麻雀,更奇妙的是一种鸟,叫隼。靶场设在大山深处,从地上朝天空眺望,你会看得见一只一只颜色非常悦目的鸟缓缓地飞翔在蓝天上,一圈圈地划着它们的铁翅,时而发出长啸的鸣叫声,令你久久地心颤!这时候你就想到,哦,这就是真正的大自然!不幸的是,很多珍贵的鸟禽死在炮火中。这些山中的精灵有时全然不顾靶场的弹雨,奋力地在蓝天飞行,有的在飞翔中就化为涅槃。
这一年4月中旬,我们返回厂的时候,车停在一个叫三道拐的山道上,驾驶员老李下来打开引擎盖,我们也下来呼吸新鲜空气,一只隼飞来了,站在我们这辆苏式30型牵引车的引擎盖上。我们都认识它,纷纷围过来将这只隼捧在手上,这时才发现这只隼的羽毛早已烧煳,现在才重新生长出了羽翅。老李说,这只鸟是他一个月前在靶场深处的一个树下捡拾到的,当时发现它的一只翅膀被烧伤了,幸好只伤着了一点皮毛。老李捧回来后,敷上消炎粉,细心喂养了近半个多月。今天就是我们见到的这只鸟。最后我们把它放回了蓝天。
隼飞走这天是一个晴好的日子,我们站在靶场水泥长廊边上,长廊里停放着做大型试验的几种援越武器,这些像巨兽一般的钢铁在越战中发挥了惊天动地的威力。
一天清晨,驾驶员老李嘴里叼烟,披着一件厂里发的棉大衣,捧着鸟走到靶场深处,我们看着老李慢慢往一座山的底端走去,靶场底端是一座掏空的山崖。驾驶员老李忽然站住,手往天上一抛,那只鸟直冲蓝天,隼飞走了。我们目送着这只伤愈后重新振翅的鸟,看着它缓缓地飞翔在万里苍穹。
过了好一会,靶场准时在上午九点开始了射击,巨大的轰击声震耳欲聋。这时候我们都朝蓝天上眺望,再也看不见鸟的踪影。
上午11点多钟的时候,东天的霞光穿透了渐渐远去的褶云,笔直地落在大山里,照耀着小白楼的窗台,这个时候甚至洗衣池一排的水龙头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驾驶员老李抖着一身肥肉,打回稀饭馒头问:“张光德哪去了?”
没有人回答。终于有个人说:“张光德吃过早饭朝山上走了。”
驾驶员老李牙齿咬着牙刷,望着高耸入云的大山,慢慢琢磨着心事自言自语道:张光德该不会走火入魔吧?张光德到山上去干啥呢?这是一个难以捉摸不定的人,心里常都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想法,驾驶员老李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好好跟张光德出去转转,好好交换一下活思想。
12点整,驻军小战士下哨了,另一名解放军战士持枪走上哨位,同志们今天意外地没有看到驾驶员老李坐在驾驶室里看武侠小说,而是长时间站在铁丝网外的一条山路向山里瞭望。小溪边有洗衣女在搓衣裳,这些洗衣女也是头一回没有听到驾驶员老李半开玩笑的说话声,自觉无趣。溪水在她们的手中哗哗地流走,又哗哗地从远方奔来,浅浅的水花荡起美丽的浪花。
驾驶员老李走到一棵银杏树下时,他想起了张光德可怕的一件事。他想,如果张光德真的进山去寻找什么神仙去了,该怎么办?张光德独特的思想是跟他对中国武侠英雄的向往是分不开的。这时,驾驶员老李真后悔不该借一些武侠的书给张光德看,可又一想,也不对吧,中国武侠之所以这么深入人心,是因为就像毛主席的书,那简直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啊!有一天晚上,驾驶员老李和张光德出去转转,整整两个小时,驾驶员老李跟张光德讲的是一段四川评书说剑侠。驾驶员老李正靠在驾驶室的车窗边上看书,没有理张光德。他明白,张光德一夜未归,肯定是有原因的,眼下的张光德最需要的不是四处张狂地乱走乱说,他需要安静地休息,就是今天讲的所谓心理抚慰。驾驶员老李两手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张光德已走拢车门边,问:“看的啥子书?”
“《不死的王孝和》。”驾驶员老李诡秘地说着。
“谁是王孝和?”张光德问。
驾驶员老李说:“我的大哥。”
“你大哥,你啥子大哥,你不是嗨袍哥吧?”
“小张同志,请不要乱说话,王孝和同志是我们工人阶级的杰出代表,是我们工人的发言人,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驾驶员老李下了车,把书递给张光德。张光德接过来一看,薄薄的一本书,看上去很亲切,果然是一本《不死的王孝和》。
“哎呀,你也是,这么好的书借给我看两天。”张光德把书拿在手上就没有要还的意思,而是故意转移了话题,说:“我昨天在山顶上捡到一个烟盒,上面写得有一句话!”
张光德惊讶地问:“写的啥子话?”驾驶员老李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有这样的事?”驾驶员老李问,“烟盒纸呢?”
张光德从裤兜里把烟盒纸拿出来,驾驶员老李接过一看,说:“你以为是我写的?”
“我没说是你写的,你就这么快就承认了,难道真的是你写的不成?”这当儿,驾驶员老李为张光德说了句剑侠英雄的话语,感到高兴,便去拍张光德的肩,却被张光德挡开了。
张光德的疑惑变成了惊骇,然后变成了愤怒:“怎么会是你写的呢?难道你是台湾派来的特务?李永河,你到底是啥子人?”
李永河愣着神,咬着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攻势在空中给了张光德一记响亮的耳光,这耳光如同春风化雨如同打在欲在滩头阵地上抢滩登陆的台湾特务的脸上,这一耳光是时间的必然,是历史的需要和天经地义。
张光德一点没挨到,反倒笑了。
“张光德你太不像话了!”驾驶员老李喝道,“你以为你老婆很风骚是不是?”张光德捂着脸:“难道风骚不好吗?这跟风骚有啥子关系呢?”“关系大着呢!”驾驶员老李说,“你想想,这样的标语你也相信是我李永河写的?亏你想得出来,小张同志!你看过这样一卷书没有?”“啥子书?”
“《毛泽东选集》一至五卷。”
“不说了,你回去找来好好看看吧!你把这五卷书看完,再来找我。”驾驶员老李边说边走,“我随时都在。”
张光德说:“你分明是写的入党申请书啊!”
驾驶员老李头不回地说:“那你去告我呀!”
张光德把烟盒拿到解放军班长那里,班长看了一眼就还给了张光德,说:“张师傅,你看清楚这字是印上去的,不是手写的。”
班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张光德:“张师傅,你来靶场好久了?”
张光德说:“几年了吧,怎么?”班长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是不是依然存在呢?这话是谁说的?”班长转身过来看时,张光德已走出很远了。
当天夜里的山巅上,张光德不是依稀看见而是真切地发现,至少有三名以上的解放军持枪伫立着并在巍巍华蓥山巡哨,目视前方。
山巅其实是很平齐的,张光德这天夜里梦见到了病人,他欢天喜地里的喝着,在张光德鬼使神差的梦里,张光德经常在梦里吟诗,他说:“你看咱们主席的一首《咏梅》,多有气魄,令同是中国人的蒋介石汗颜。”这首诗令张光德非常喜欢。张光德在梦里对毛主席说:“我要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这一年时令正是春天,你看张光德在我们的深山靶场的梦中吟诵主席的那首《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时候,靶场里突然响起了猛烈的炮声,钢铁的火焰映红了华蓥山脉的半边天,张光德的梦醒了,他从上下床的上铺看出去,只见几个射手全都戴着清一色的崭新的帆布手套,把几台重武器搬弄得头头是道,只听见三合土地上冒着烟的大口径弹一个劲翻滚,发出一片丁当声,好不悦耳。
这天夜里的,张光德竟梦到了苏联专家,他说:“谢谢你大哥,你把子弹整到7·62毫米,而不是7·52MM,就大了那么一点点效果就不一样啊,我的同志哥也!”
驾驶员老李也在梦中,云里雾里的李永河一直在油锅里翻滚,我怎么可能去写这样的标语呢?张光德你想想,在万恶的旧社会,你想想我全家人吃啥子?张光德问,吃啥子?吃草根吃树皮呢!好吃吗?张光德话音刚落,只听驾驶员老李就说,叫了油炸粑再来吃草根和树皮,味道真是好极了!驾驶员老李问道,那些跟蒋介石一起在台湾喊杀猪拔毛的出身贫下中农的人们,你们在台湾也是吃的草根吃的树皮吗?吃过油炸粑吗?吃过红烧肉吗?驾驶员老李以一百八十斤的体重睡在下铺,张光德只听到床板一阵咔嚓声,那是驾驶员老李在侧卧而不是翻身,他从来不存在辗转反侧的事情。他的枕头下正好压着一本书《不死的王孝和》。张光德一直以为驾驶员老李看的是三本书《金瓶梅》《肉薄团》《洞玄子》,或者是《说岳全传》,再普通就是《三国演义》《西厢记》。张光德睡在上铺,也以侧卧的姿势斜乜了老李一眼:“老李,你不会是王孝和吧?嘿嘿!”
“王孝和是谁?”
驾驶员老李说话的时候,竟一个人从床上摸索了下来提着裤子,就站在门口就刷刷地放出一段晶亮来。大山里夜夜可见晶亮,长长的放出光亮,好似一口长长的宝剑劈开黑的夜。
天亮之后,张光德再次问谁是王孝和,驾驶员老李说:“王孝和是上海工人的代表,明白了吧!”
张光德一声长长地一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