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战爆发后,全国各沦陷区涌入重庆的人口一下猛增至二百多万。
皖南事变的第二天上午,重庆新华日报隔壁的茶馆来了几个人,先进去了一个面目俊雅的中年人,后面跟着的二人便坐到门边,另外二人则站在门口警戒,目光炯炯。
邮差王田水天天跑这条路,看到这个情形感觉很奇怪,但他没有急着进茶馆,而是送完信之后,等那先进去的那个中年男子出来。大约十几分钟后,中年男子出来跟门口那几个人上车走了。
这时,茶馆的钟老板出来了,客气地跟王田水打招呼。王田水问:“刚才你茶馆里来的是什么人?跟你谈这么久?”钟老板说:“耶,是周先生啊!”王田水问:“哪个周先生?”钟老板把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擦脸时说:“哪个周先生,共产党的周恩来呀!”
钟老板的话刚出口,迎面就走上来三个人,领头劈头就问:“哪个是钟老板?”
钟老板说:“我就是,你们是……”
话音未落,钟老板的面门就有一股疾风而过,白光中只见一拳飞过来。王田水一看就是练家子,此一拳在峨眉拳中称作:擒手箭锤。
这会儿,钟老板一个大划车轮,单手拨开来拳,却不还手。来人马上感觉到对方的力度,后面冲上来的两个人同时出手,都是欲将茶馆老板当靶子打的人,却没有占到便宜。王田水见这个阵势,轻轻将身子往前一送,平时练就的内气功起了作用,几只老拳均打在王田水的胸肋上,王田水大叫一声:“来重点,老子过不到瘾!”
打了不到三五分钟,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领头的其实跟王田水平时就是同师学艺的师兄弟,江湖人称二蛮子,四川江津人。二蛮子叫一声:“有本事出来打,免得打烂了钟老板的茶馆!”
出得门前,王田水准备拉开架式,做了一个端枪手,即天罡拳中箭锤起式,一手端着一手握拳于腰间,半马步,进可攻退可守。二蛮子在跟王田水练拳时,一般很难进得王田水的身。现在,带的两个徒弟仍不是王田水的对手,只好大叫一声:“算了算了,都是内部油碟,自己人,走!”对门坐着的皮匠一刻没有眨眼。
当天晚上8点过,钟老板的茶馆还是被人砸了。
事后,王田水怀疑是军统派出的特务干的,坐在门边的皮匠说:“这你就误会了,军统是不会派人干这些事的。”“那是谁干的呢?”王田水背着邮包坐在皮匠旁边的板凳上。
没有人告诉王田水答案。抗战时期,八路军重庆办事处设在红岩村,而市中区的新华日报则是八路军办事处的一个联络点。周恩来同志和他的警卫员经常往返于红岩村和新华日报。紧邻新华日报不远有一个茶馆,茶馆对面是一个皮匠,这个皮匠是军统派来监视共产党的小特务,皮匠每天坐在那里扎皮鞋,皮匠的眼睛时不时要朝对面的新华日报报馆盯一眼,看有没有重要人物出现。
这天晚上,钟老板的茶馆被人砸了,王田水得到这个消息十分气愤,有人告诉他是他的师弟皮匠和几个军统干的。
1937年南京政府在重庆设“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顾祝同任主任,贺国光任副主任,刘湘任川省主席。重庆行营设第二科,戴笠任科长管警察局,局长王秉章。警局下设侦缉队,另一部由南京过来的军统成员在袍哥蒲凤鸣中物色部下,充任打手。事实上,正如皮匠所说,军统是不会亲自出面抓人的。军统利用的就是重庆袍哥中的打手和习武之人的一股冲劲,正是“以己之矛,攻彼之盾。”这天夜晚快打烊的时候,一群身穿黑府绸的人冲进茶馆将茶碗摔了个稀烂。茶馆原本是在说四川评书的,四川茶馆还一个功能不是为老百姓的肠胃来让你喝个够,不是。
这天晚上,王田水来到新华日报隔壁的茶馆听书。
四川茶馆里的《水浒》评书从无定版,全凭艺人的本事在茶客嘴里讨生计——听众愈是满座,这版本便愈能立住脚;若是冷清到有人起身离场,怕是下一回就要被茶客轰下台。于顺和老师的书却从没有这窘境,开书起就没人挪窝,连如厕都舍不得,这便是四川评书的魔力:不靠道具排场,全凭说书人把书本嚼透了,掺进自己的见识,再用一张嘴娓娓道来。只可惜这流传百年的民间绝艺,如今已难觅踪迹。那日傍晚七点半,于顺和一敲醒木开书,三百多茶客瞬间敛声屏气。他要讲的,是西门庆会潘金莲那一段。史书里明明只有十二级楼梯的路,到他嘴里竟生生拉成了三十六级,这一添,便添出了两个时辰的勾魂好戏。茶客们听得直了眼,口水含在喉咙里忘了咽,连呼吸都跟着西门庆的脚步放轻。于顺和见台下个个屏息凝神,愈发来了精神,把故事往细处揉、往深处扯——这便是川人说的“不方的方点儿,不圆的圆点儿”,既要扯得远,又能在恰当处一敲醒木拉回来,全是真功夫。
他身着血青色软缎长衫,白衬里从领口翻出一抹清爽,左手按在桌沿,右手握着醒木,桌上方巾叠得齐整,沱茶泡得稠酽。“列位可知,潘金莲在房里捏着芭蕉扇,盼得心焦,偏古人讲究含蓄,那点心思藏得比啥都深。”他慢悠悠道,“西门庆却揣着鬼胎,怕有埋伏,更怕武松突然杀出,每上一级都要四下打量,那颗心七上八下的,到最后一级还盯着蚊帐后,生怕藏着人持青龙宝剑取他性命!”这一说,故事便枝繁叶茂起来。于顺和深谙听众心思——古人把《金瓶梅》《肉薄团》这类书藏得严实,越藏,人越想看,潘金莲与西门庆反倒成了抹不去的念想。讲到潘金莲在屋内“申燕婉,叙呢喃”,西门庆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时,他突然改了腔调:语速骤快,口若悬河,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物件嗖、嗖、嗖嗖嗖——一道白光闪过,夯啷啷,夯啷啷,刷一声不见了——”台下瞬间鸦雀无声,茶客们个个瞪大眼睛盯着他。恰在此时,眼皮下那位面容酷似潘金莲的小苏姑娘,正提着铜壶添茶,不知是听得入了神还是手一抖,铜壶“当啷”砸在泥地上,滚烫的开水哗哗流开。她却没慌,轻轻跳过水渍,提壶转身,一百八十度旋身间,长长的壶嘴已准确对准了每张茶桌。
茶馆里掌声轰然响起。于顺和见状,右手掀开左袖,露出雪白的袖口,拿起醒木却迟迟未敲——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小苏姑娘适时上前,快步踏上台阶,先撤下凉碗,再双手持壶,滚烫的开水汩汩注入新茶,恰好满而不溢。
全场人都屏住气,等着那句“明晚请早”。于顺和望着小苏姑娘提着铜壶走下三级台阶,突然扬起醒木,重重拍在桌上,目光扫过满堂茶客,朗声道:“楼上何人,快快报上名来!”寂静中,有人低低应了一声:“武二郎回来了!”
这晚,军统皮匠也在茶馆听书,他看小苏姑娘放下茶壶,在场子中演示一趟箭锤时,暗生敬慕之情,这夜他跟踪小苏姑娘很远,发觉小苏姑娘竟然是共产党的交通员!
第二天军统发出了抓捕小苏姑娘的命令,皮匠得到情报后,来到茶馆通知钟老板叫小快快离开重庆。这时王田水也在茶馆里休息。王田水找了皮匠好久,没有见着人,这会儿王田水走上前去正欲理论,钟老板搭着毛巾出来了,通知小苏姑娘快走,然而小苏姑娘却没有见到人,谁也没有想到小苏姑娘这阵到哪去了!
军统渝特区特二组抓捕小组的特工已经赶到了,手里都提着家伙,一进茶馆领头的都捋手挽袖,高声叫喊:“掺茶的那个姑娘哪去啦,快快出来有人找!”
皮匠没有走。王田水也在。
几个军统特工一见都是认识的,不好动手,谁知这个时候小苏姑娘从楼上下来了!她一下楼,几位大汉一拥而上将手里的绳子套过去。不料,这时杀出一个人来,他挥手把空中飞过去的绳子一把接住,轻轻一带,场子里就发生了变化。先吵吵闹闹的茶馆,刹那间风平浪静,人们才发现领头的使出的一式“杨七郎单臂射日”的箭锤,却被王田水的一式“铁拐李酒醉欺人”搁翻在地!
这边,小苏姑娘趁此机会从茶馆老虎灶一道小门溜之大吉。但是,这个情形被眼尖的皮匠发现了,大叫:“快追,那个妹子跑了!”
皮匠从另一道小门追出,刚好拦住,小苏姑娘惊愕地使出一式箭锤,直奔皮匠的鼻梁;皮匠来不及捂住血流不止的鼻子,从茶馆后院的马厩牵出一匹马来,手里递一封信给姑娘:“赶快去成都找我的朋友!”
军统特工见状,急忙追出,一直追到离重庆50公里的一处破庙,却早没有见了人影。
这天夜里,皮匠率人提着枪追到一座破庙,夜色里飘起了雪花。
这座庙叫火神庙,据说此庙已有百多年历史,里面供奉的是关云长的像。关公塑像是老百姓用来祭祀香火的,也表达对关公忠于职守的敬意。庙很有些规模,至少在这个川中腹地的农村是屈指可数的。解放初期,曾在这座庙发现过土匪,后来海峡两岸大试身手的五六十年代,这里还藏匿过美蒋特工。这座火神庙跟重庆大足刻和安岳石刻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且遥相呼应,故而在当地颇负盛名。皮匠率领一行人赶到火神庙时,已是小半夜。农村一般不大看钟点,正是“早晨听鸟叫,白天听鸡叫,夜晚听狗叫”。皮匠手提一支老套筒步枪,率先走进庙内,四处看看,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对大伙说:“大家伙先歇歇吧,看来姑娘早跑不见了!”
就是这个时候,皮匠睡意来了,他在庙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躺在床铺上发着高烧。这烧也烧得奇怪,说来就来,吃了几付药均不见效。
皮匠的老婆二十多岁,就跟皮匠生了三个娃娃,很漂亮,一张瓜子脸,一对杏仁眼,柳眉长长,轻轻一抿小嘴,那细细的白牙如同包米一样。女人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模样,而是她的白如凝脂的肌肤,那是真正的雪白,虽说生在农村日晒雨淋,可却不能晒黑女人一点点。到了冬天,大棉袄穿在身上一捂,春天又变幻出一个美丽的人儿。
这天晚上来了一个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提着柳叶单刀围着皮匠的床转了三圈,在窗台贴上符,念了一阵“南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今日关公命你来七杀……”然后转出来命女人去捉一鸡来。风水先生手提柳叶单刀,一刀将一只大雄公鸡杀了,慢慢将鸡血放倒在一个土碗里。围观的乡民一个个看得直瞪眼,小孩子拉着大人的手吓得变了脸。风水先生接着把碗里的血,一点一点地洒到窗台、门边和皮匠一家人出入的屋里屋外。
这时,风水先生单独把皮匠的女人叫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了。农村的屋都很大,皮匠有四间大屋,风水先生利用工作之便之但将女人叫到任何一间都是正确的——你想不想男人的病好!如果不想好,那就算了,这话是风水先生跟漂亮女人做思想工作时说的。后来公安机关查无实据,不了了之。风水先生把女人弄到一间堆放农具的小屋,并不亲自动手,你自己把裤儿脱了。女人当然不愿意啊,说,我要告你。先生说,你告我什么?告我强暴你?愚昧啊,妹儿!先生的话是对的,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就算我没来过。风水先生装着要强行出门,却又回头来说,我给你说哈,你男人死了你更恼火!我刚才给你男人看过了,是你身上来了月经冲了男人的七杀,头杀是天宫,二杀地甲,三杀……
话还没说完,女人的裤儿已经掉到地上了,脸上仍是一脸的丧气。先生把她的裤子提起来,算了,我是考验你的……奇怪的是,女人急着已经脱了裤儿,露出了白生生的肉,谁说风水先生真的算了呢!送上门的肉岂有不吃之理!
风水先生说,如果妹儿真的愿意,老夫只好遵命不如从命啰!
风水先生跟漂亮女人在这间小的农舍里来了一会小的快餐,出来时谁也没有当一回事。风水先生悄声对女人说,你等着我的好消息!说完,风水先生提着那口寒光闪闪的柳叶刀,走到皮匠床前,手起刀落,那刀在半空中逼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皮匠来不及大声叫喊,早已身首异处!
醒来时,皮匠吓得一阵哆嗦,浑身冷汗,马上去身旁抓枪,但皮匠借他的那把汉阳造早已不知去向。皮匠这回真的惊慌了,在大庙里尖叫,来人啦,有鬼呀!
皮匠睡在关公一则的泥塑周仓像旁边,马上就地一个繇子翻身,提起盒式炮朝天就是一火。火神庙里的军统人员都一场虚惊,四处搜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大家说等天亮了回去算了,皮匠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天亮再打主意算了!原地休息,门口站哨的,眼睛放亮点哈!昨天快亮时,抓到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是皮匠去庙子后面的阴沟解手发现的。这个人从右厢房的抄手游廊悄悄向外走的时候,不小心像当年的武二郎一脚踢翻了宋押司的火盆。皮匠出门在外天亮时起床小解,那白花花的水跟水泵一样高高扬起。那个人正好和衣睡在厢房拐角处。天色未见大亮,似乎被不明飞行物惊恐地一吓,他抹了一下脸,竟然是尿!这个神出鬼没的人,这时非但没有惊慌,异常镇定地顺着天色微微发明的方向,侧过身子跑了。皮匠倒是被吓了一跳,这个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战斗的乡村义士,刚才踩到脚下的好像是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还没看清楚,那东西爬起来就跑了。
小苏姑娘到哪里去了,皮匠很长时间没有办法。四川乡下的鸟和狗当然还在叫,山清水秀地贵地贤的四川境地委实是一幅水墨画。
冬去春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皮匠的老婆怀孕并生下了小孩,皮匠很蹊跷啊!他想,这是咋回事,我不是不能生育了吗?老婆怎么会怀孕生下孩子呢!
风水先生得知皮匠的老婆怀孕生下了孩子后,扛着大刀不远百里赶来看他的亲骨肉来了。
这一来,事情暴露了,皮匠马上跑到军统总部去汇报了情况,皮匠听说前些时候没有找到的共产党出现了!军统当即组织人员抓捕,只一查一诈,风水先生原本就心虚,被捆着的膀子疼得不得了,一五一十交代了。原来,风水先生正是我地下党脱逃的一个叛徒。此人到处散布谣言,事情终于真相大白。军统毫无疑义地枪毙了他。
新中国成立之初,小苏姑娘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她想与这个不惜为国家改名换姓藏匿在深山中的男人共寐同床。等到半夜,她没有见到皮匠的踪影。小苏姑娘加入国军湘西情报特科赴湘西之际,再没有见到皮匠。那时,国军中有一对联颇有意思,在军内外盛传,以鼓励那些为国军进行性服务的妇女和潜伏下来的特务。蒋介石退逃台湾之际,小苏姑娘接到命令在重庆潜伏,地点在重庆杨家坪蒙山茶庄,此时茶庄人等还未散去。小苏姑娘拿着军统的一大笔钱买下了茶庄,当起了老板娘。当她第一次在蒙山茶庄的阁楼上给台湾发报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欲投奔红军的准备。差不多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风声,小苏姑娘放心了。
门,在这一年的一个下夜突然被敲响,小苏姑娘立即收拾电台准备下楼,却又忽然没有了动静。小苏姑娘长叹一声:“子不孝而亲不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此时的小苏姑娘已近而立,她在重庆一个叫杨家坪的蒙山茶庄里秘密潜伏,为的是统一祖国的大好河山,台湾军情局一再给她这样鼓劲,说,我们金门岛上刻了几个大家,你知道是什么吗?还我河山,小苏姑娘日后你就是杨家坪的坪长,党国的少校军衔。
这样,很长一段日子,她明白了,有一个男人在暗恋着她。
终于有一天,小苏姑娘走下楼来,一把将这个在夜暗中等了很久的男人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腮,轻轻说道:“我也在等你!”说时,身上一股热流滚滚而下,若干年滞后的经血猛然透红透亮,仿佛当年火烧山西红莲寺。
不久,那个在夜暗中等了很久的人,毅然将那份埋藏在地下的日军军用文件交给了新生的红色政权,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这份文件是一部中国慰安妇的名单,这个文件为中国慰安妇在人类史上获得了尊重。之前,一位国军中将师长准备随国军去台湾继续卧底,在所谓阁楼上给我安全机关发报,撤退时接到命令,全师官兵集体被俘戏剧性回归,此据称与小苏姑娘和某一个人不无关系。
不久,二人终于百年好合,于是了断了小苏姑娘的一段匪夷所思的间谍生涯,丈夫说:“新婚之际,咱送你一幅对联!”小苏姑娘笑笑说:“算了,还是我送你吧!”
此后,丈夫离开家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再无踪影。许多年以后,小苏姑娘看见一个面影清癯的人扛着包走进了她的视野。苏太太似乎早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太太一下子扑到丈夫的怀里,啜泣不已。
那幅对联至今还挂在家里。
小苏姑娘随即拿出纸和笔,挥毫泼墨写下一行墨宝:
大丈夫驰骋疆场,小女子献身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