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2年,某军工厂试验重型武器的靶场在华蓥山。华蓥山天高地阔,地广人稀。从一条公中踅进去就是著名的九道拐,两边山崖千仞壁立,牵引重武器的卡车就沿着一线天进去,进去是七弯八拐的盘山公路。一路上路断人稀,只有两座军工厂的重型卡车,在公路上来往奔波,沿途没有车笛声,都彼此认识。张光德是某军工厂的射手,此刻他坐在一辆牵引车驾驶室里,汽车拉着一台重武器往山下的靶场行驶。司机姓李胖子,说话带川南口音。李胖子有个习惯,喜欢在休息的时候靠着车窗书,样子很像雷锋同志。这日傍时分,张光德和李胖子抵达了华蓥山靶场,铁丝网前的哨兵,手持一支半自动步枪走过来,把拦在路上的马架推开。李胖子缓慢地开着车,向哨兵伸出大拇指,嘴说着好好好。
华蓥山靶场位于大山深处,很远才有一户人家。晚饭后,张光德和李胖子出来散步了,他们转到离靶场附近的一座山岭上,两个人坐下来,准备吸烟,李胖子在摸火柴的时候,忽然看见附近有堆东西。“呃,小张你快来看,沟底下的树林边是啥子?”老李咋咋唬唬地叫道。张光德忙从一尊石头上转过眼,朝李胖子指的方向瞅。
果然是一堆白颜色的降落伞。两个人把降落伞提在手里,看了半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李胖子说:“小张,你眼睛好,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
张光德当时大约40来岁,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人挺俊爽。他穿着藏青色的劳保裤,中山服口袋插着两支钢笔。迈出几步,张光德又发现了一块草坪上有水果罐头,还有一些杂乱的脚印。张光德把香烟蒂装在空罐头筒里,拿给李胖子看,“老李,这肯定是空降特务了,你说呢?”李胖子很老道地打断道:“这还用说吗?不是空降特务是什么?”
这时天快黑了,经验老道的李胖子对张光德说:“小张,先不要声张,咱们这阵回去先报告,然后再看下文,怎么样?”
李胖子祖籍四川宜宾县,从小喜欢读点武侠小说,反特务故事。这时候,李胖子把降落伞扔下说:“保持现场,空降特务肯定走得不远,但很可能不在附近了。”李胖子抬头望了望巍峨的群山,叹息道:“这么大的山,到处都是羊肠小道,你到哪里致病抓特务?”张光德顿显迷惘,呆呆地看着李胖子,拿不定主意。“待着干啥子呀!”李胖子一步跳上一个沟坎,“我们马上回去向驻军报告!”
靶场驻军只有一个班。这个解放军一个的部队,换了一茬又一茬,三年又是新面孔。号兵清晨便屹立在招待所的小白楼顶上吹号。号声很悠扬,每天都飘荡在小白楼石头边的溪水上。李胖子和张光德赶回靶场,小号手正准备从扶梯上爬上去,吹晚间熄灯号。“小战士,你们在哪里?”李胖气喘吁吁地拉住小号手。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战士,他指了指靶场停车的地方,“看见没有,就是那幢平房。”
班长得知情况后,提着枪叫了几个战士,迅速从铁丝网边的哨卡冲出去了。
“小张,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李胖子说着出了一包烟,说:“你看说来就来了!”
张光德怔怔地看着战士们,在黑暗中消失,靶场的探照灯慢慢悠悠晃过来,一下照亮了张光德脸上的麻子。张光德立即紧张地闭了眼。
礼拜六是某军工厂大喜的日子,建设小的风雨操场放映电影,小朋友们扛着板凳从家属楼与平房向操场涌去。
一幢杏黄楼分上下二层。小玫瑰和他的家人住在楼上8号。不分季节和时间的斗争会,让小玫瑰乍惊寒,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露天电影。到处都亮着25瓦白炽灯的光,昏昏黄黄的。凶们都挟着包从劳动一村31幢这楼,来了两个军人。他们都挟着包从劳动村球场方向走来,两个军人一高一矮,面目都很平常,没有人注意到。上了楼,一个军人在门口站着,一个军人进屋去了。
“是不是叫罗瑞琴?”
矮个军人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再取出笔。
小玫瑰在灶房里烧开水,听见问话声,慌忙从屋里钻出来,在围腰上撺了擦,连声说:“在上面签个字吧!”
“签字干啥?”小玫瑰诚惶诚恐地问道。
“叫你签你就签嘛,问那么多干啥?”
这时,小玫瑰蓦然间意识到,这个粗壮的军人讲的是普通话。
签字完毕,矮个军人再从皮套子里取出一叠人民币,交给小玫瑰。“记住,这是你哥哥给你带回来的,一共是一千块人民币。”
小玫瑰的头都要炸了,天哪,从小长大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钱!小玫瑰赶快用手绢把钱包起来。
矮个军人又交一封信给小玫瑰。
当小玫瑰转身折信的时候,一高一矮两个军人已经下楼去了,只听见楼板一阵埪埪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妹:
你受苦了,送来一千元钱准备接你出去。记住,有人来接你时,这个人穿四个兜的解放军军装。做好准备,时间不定。
哥:渝生匆草民国50年秋于台北桃园机场
小玫瑰连看了两遍,赶快把信拿到柴灶里点火烧了。窗外有一条小路,还有一幢一字形平房,某军工厂家属区的房屋纵横交错,很凌乱,于是灯光就从四面不约而同地射过来。小玫瑰烧完信,抬起头来,看见杏黄楼窗外的小路上站着一个人,好像在注视她,赶忙转身朝大屋走去。她刚将两只好看的眸子转过来,哇的一声大叫。
原来她身后直站着一个人。
“烧的啥子?”
男人瓮声气地问,板着脸。
“没烧啥子?”小玫瑰很局促,两只手不知该放哪儿。
“没烧啥子,灶孔头为啥有黑灰?”
男人不动声色地盯着老婆的脸。
男人有点残疾,脚有甩,某军工厂原本不要的,碍于其父是汉阳兵工厂技师,便收来看门。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出身地主,出身不好成分不好,便遂了技师的心愿,不远数百里从川南农村嫁到这里。婚后有一男一女,眼下都扛着小板凳,到建设一小看露天电影去了,听说是放映《铁道游击队》和《跟踪追击》。
男人让老婆从身边走过,说:“我说哈罗瑞琴,这里是兵工厂,不是川南农村哟,说话做事当心一点。你又是地主成分,虽然你不是地主,但你一家人都是剥削阶级,听到没有?”
小玫瑰心里动了一下,扯好远啰!幸好还没有扯到我哥哥在台湾开飞机哈!刚这么一想,男人就劈头盖脸砸来了,丧着脸数落道:“搞清楚没有,你哥哥是国民党空军飞行官,更是我们的死对头哟!”
小玫瑰把手放在裤兜里,一千块钱在兜里由她的手按着,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呀!男人是因为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才娶她这个地主成分的女儿的。平时不开腔,但经常在小玫瑰有异常举动时,斜刺里杀出来,实质上起了一个警钟的作用。
“你不是看露天影去了吗?”小玫瑰去灶房舀水。
男人闷声说道:“不好看,就回来了。”
“别人都说是打仗和捉特务的,怎么会不好看呢?”小玫瑰一边往温水瓶里舀水,一边很体贴地问。“我晓得你是喜欢杀仗的。”
这天晚上,建设一小的露天电影放映两部,最后一部是新片《跟踪追击》,观众全都是某军工厂的职工,家属,百分之八十是建设一小的孩子。银幕上空的天上,秋夜的幕上星星只有几颗,都眨着。突然有小朋友发现了夜空里的一个小红点,惊叫喊起来。紧跟着,全场观众的眼睛都看见了——
星际之间,一个非常耀眼的小红点,闪闪烁烁地飞着,似乎很慢。有人说是流星,有人说是陨石,有人说是飞船。电影在继续进行。
建设一小的露天电影正在放映到高潮,张光德扛着包回来了。
牵引重武器的汽车回厂安顿完毕,已经是晚间10点多钟了,张光德告别李胖子风尘仆仆往家赶。路经劳动村球场,张光德扛着包看见两个军人,其中一个军人上来朝张光德打招呼:“呃,师傅,您好,接过火行吗?”张光德走路点着烟,把烟递过去时,瞅见军人的眉心有颗痣。接过火,军人说声谢谢。张光德也走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两个军人这么晚,蹲在这里干啥?
回到家,张光德一眼看见小玫瑰靠在木头栏杆上,眺望夜空,想招呼,再想了想,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