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玄真一行人不再耽搁。他从怀中再次取出那份略显陈旧、边缘有些磨损的“天机图”。图纸摊开,一股淡淡的霉味与墨香混合着扑面而来。
众人立刻凑近,码头尚未散尽的夕阳余晖勉强勾勒出图上繁复的线条。
“此处,”诸葛云伸出手指,点在图上一处几乎磨灭的朱砂标记,“与我们之前推测的方位略有偏差。”他指尖微顿:“师兄,这标记似有两层含义,恐非一处。”林玄真凝神细看,那标记确实古怪,像是一个符号叠着另一个。
他沉吟片刻:“云师弟所言甚是,这旧图年代久远,标记手法与现今不同,怕是暗藏玄机。”墨非也凑过头,对图纸的材质颇感兴趣:“这纸张韧性极佳,非同一般草木所制。”金福财则伸长脖子,努力想看清图上的金贵之处,嘴里嘀咕:“师傅留下这图真是有年头了啊。”
苏巧儿轻轻拉了拉林玄真的袖子,小声问:“那我们现在往哪边走?”林玄真收拢图纸:“无妨,大致方向已明,细微之处,边走边探。”
随后,一行人整理行装,便按照图上的指示,向着上海老城厢的方向寻去。
随着他们逐渐深入内城,景象与外滩的繁华形成了鲜明对比。高耸的洋房和宽阔的马路被低矮拥挤的砖瓦房取代。脚下的石板路也变得坑洼不平,积着些许污水。狭窄的弄堂曲折蜿蜒,岔道交错,在眼前层叠展开,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着柴火、油烟、食物发酵和隐约的霉湿气味,浓郁得化不开。这里少了西式的喧嚣,多了几分老上海的市井气息。
头顶是密密麻麻晾晒的衣物,五颜六色,遮蔽了本就狭窄的天空。墙角堆放着杂物,偶尔窜过一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警惕地看着生人。衣衫陈旧、面带菜色的行人匆匆走过,眼神多是麻木或戒备。“卖白兰花——”“赤豆棒冰——”小贩的叫卖声带着特有的沪上口音,此起彼伏。几个赤脚的孩童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尘土,转眼便消失在另一条巷口。墙根下,几个流民蜷缩着,目光呆滞。
石勇眉头紧锁,手臂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那里藏着他的短棍。他凑近诸葛云:“这里龙蛇混杂,小心些。”诸葛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每一个巷口和窗棂。“人多眼杂,确需谨慎。不过,寻常百姓,不足为虑。”他声音不高。
苏巧儿看着一个老婆婆在门口拣菜,又看看旁边一个穿着打补丁旗袍的年轻女子,转向林玄真:“师兄,这里的人们,生活好像很不容易。”
林玄真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墨非则在一处剥落了墙皮的屋檐下停住脚步,伸手轻轻敲了敲露出的青砖。“这砖质地倒是不错,可惜风化严重。看这榫卯结构,应是前清的旧物了。”
金福财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当听到一个卖梨膏糖的小贩报出“三分洋钿一块”时,他抽了抽鼻子。“乖乖,三分洋钿!这糖是金子做的?比镇江贵了三倍不止,现在的物价这么邪性了?”
他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钱袋,眉头拧成了疙瘩:“才去了趟茅山,物价就涨得这么厉害,看来我是得从厂子里提点钱出来。”
最小的清音本就有些怯生生,此刻更是紧紧拉着墨非的衣角,半个身子都快藏到墨非身后。巷子里突然窜出一条大黄狗,冲着他们“汪汪”叫了两声。清音吓得“呀”一声,小脸煞白,直往墨非怀里钻。墨非连忙将她护住,轻轻拍着她的背。石勇眼睛一瞪,正要发作,那黄狗却被主人一声呵斥,夹着尾巴溜走了。诸葛云嘴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林玄真走在队伍前面,步履依旧稳健,目光却比先前深沉了几分。他听着师弟妹们或惊或叹或议论的声音,感受着他们各自的情绪起伏。
这些鲜活的、琐碎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细节,正是茅山青峰之上所没有的。他也注意到,一些看似寻常的茶馆、店铺门口,偶尔有目光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的人一闪而过。这些人,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暗流,确实在涌动。
这里没有茅山的清幽自在,只有红尘俗世的艰辛与浮沉。他默默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对师父当年那句“下山方知天地宽,入世才懂人世难”的教诲,又多了一层感悟。修道,并非只是避世苦修。这滚滚红尘,本身就是一场更大的修行。
寻找白云观的过程,着实算不上一帆风顺。老城厢的巷弄如同蛛网,密密匝匝,即便“天机图”指出了大致方位,要在这迷宫般的街巷中寻觅一处偏僻道观,也耗费了他们不少心神。金福财第五次从一个死胡同里退出来,抹了把额上的汗珠。“我以前都没来过老城厢,这‘白云观’,莫不是个虚名?”他嘟囔着,“转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诸葛云对照着“天机图”,眉头微蹙。“图上所示,确在此区域。只是这些巷陌阡头,与图上简略描绘相比,更为复杂,岔路也多。”
石勇有些按捺不住,手掌握了握腰间的短棍。“要不,咱们分头找?或者挨家挨户问过去?”
林玄真摇了摇头。“人多眼杂,分头行动易生变数。挨家询问,也恐打草惊蛇。”
苏巧儿见不远处有个提着菜篮的老婆婆,正慢悠悠地走着。“师兄,我去问问看?”不等林玄真应允,侯山煜已堆起笑脸,快步迎了上去。
他清了清嗓子,竟换上了一口颇为地道的沪上口音,带着几分晚辈的恭敬。“阿婆,侬好呀,打听个事体。此地可有个白云观?”
那老婆婆停下脚步,眯着眼打量了侯山煜一番。“白云观?哪个白云观哦?阿拉此地小庙小观倒是不少。”
侯山煜眼珠一转,学着先前街边小贩的腔调,又添了几分夸张的诚恳。“就是那个呀,听说香火顶顶旺,里厢的道长顶顶灵验的那个白云观!”
老婆婆被他这活灵活现的模仿逗得咧嘴一笑,露出了缺了几颗牙的牙床。“小后生,嘴巴倒是甜。喏,前面那条暗弄堂,看到伐?穿进去,再往里走一段,到底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嘛,那道观小得很,门面也旧,香火我看也冷清得很,灵不灵验,老婆子我可就不晓得了。”
众人闻言,精神皆是一振。“多谢阿婆!”侯山煜作揖道谢。
依着老婆婆的指点,他们拐进了一条更为狭窄幽深的巷子。两侧高墙逼仄,光线昏暗,青苔湿滑。行至巷底,果然见到一座不起眼的院门,被两侧的民居挤得几乎看不出原貌。
没有气派的山门,也无香客往来的喧嚣。一扇斑驳的木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褪色严重的牌匾,油漆剥落,字迹模糊。金福财伸长脖子,眯着眼仔细辨认。“白……云……观……乖乖,还真是这里!”他咂了咂嘴:“这门面,比茅山山脚下的土地庙还要寒碜几分,师傅他老人家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有牵扯?”
墨非则细细打量着那木门与牌匾的材质,以及门框与墙体连接处的结构,若有所思。清音依旧紧拉着他的衣角,小脑袋从他臂弯后探出来,好奇地望着。
林玄真上前一步,抬手叩响了门环。“笃,笃笃。”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底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之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吱呀——”木门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那是一位老道士,看上去年约六七旬。须发皆白,稀疏地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身上的道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整洁。他面容清瘦,神态慈祥,手持一把普通的拂尘,眼神平静如古井深潭,不起一丝波澜。
老道士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外的众人,最后在林玄真身上微微停顿。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仿佛早已了然的笑意。“可是清微的弟子来了?”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苍老,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静安然的力量。
林玄真胸口微微一跳。这慧通道长,竟一眼便看穿了他们的来路。他上前一步,郑重躬身行礼。“晚辈林玄真,奉家师清微道长遗命,前来拜访慧通道长。”
慧通道长微微颔首,脸上不见波澜,只将身子让开些许。“进来吧,清微的信,老道数日前便已收到,已等候多时了。”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不着痕迹地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林玄真身上时,多了一分了然。
众人随着他,依次踏入道观。门内与门外的破败感相比,倒是洁净许多,却依旧是掩不住的简朴。没有恢宏殿宇,亦无金身神像,仅有一个不大的天井,几间厢房静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杂着些许老木与微潮的气息。金福财悄声嘀咕:“比外面是强点,至少没蜘蛛网糊脸……可这也太素净了。”侯山煜则四下打量,眼神里满是新奇。
慧通道长在前引路,脚步不疾不徐,将他们带至后院。一道月亮门将前后院隔开,门后是一个更为幽静的独立跨院。“此处清净,平日少有人至,你们便在此处挂单行医吧。”慧通道长指着那几间厢房。“院中水井尚可取用,屋舍内也有简单铺盖。”
跨院确实不大,几间厢房围绕着一个小巧的庭院。林玄真打量着慧通道长,这位老道士看似寻常,举手投足间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沉稳与了然。仿佛他们此行的一切,皆在其预料之中。但他不多问,也不试探,只依着师父的安排,为他们提供一处落脚之地。林玄真压下心头诸多疑问,知道此刻并非详谈之时。
慧通道长交代完毕,便转身缓缓离去,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他一走,院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几分。众人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但随即又被一种新的目标感所取代。这里,便是他们在上海滩的第一个落脚点了。
“都动起来!”林玄真沉声道。石勇与诸葛云几乎同时行动。石勇快步走到院门处,仔细检查门栓与门框,又绕着院墙根走了一圈,不时用手敲击墙体。“院门单薄,需要加固。东面围墙稍矮,且临近窄巷,是个隐患。”诸葛云已取出一卷纸,用随身携带的炭笔迅速勾勒着院落的平面图。“巷道复杂,利于隐蔽,也易于被袭。天井与月亮门是内外关键节点,需重点布防。”白鹤则立于庭院中央,双目轻阖,片刻后睁开。“此院布局,及相连数条巷弄,已尽数记下。有三处视野死角,两处易于攀缘之地。”他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苏巧儿已推开一间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飘出。“我去打扫房间,通通风。”她说着,又看到井边有几丛杂草般的植物,“我去看看,说不定有能用的草药。”侯山煜则兴冲冲地跑向另一间看起来像是厨房的耳房。“我去看看伙房!希望别只有冷水和经文!”片刻后,他惊喜叫道:“有灶台!还有些干柴!”
金福财搓着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忙上了啊。那我呢?总得有人负责……嗯,迎来送往,打探消息不是?”他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等咱们医馆开张,这门面功夫,也得讲究讲究。”
墨非牵着清音,默默走到一处墙角,蹲下身子,细细观察着砖石的结构与新旧痕迹。清音学着他的样子,也伸出小手摸了摸冰凉的墙面。林玄真看着各司其职的同伴,心中安定不少。这小小的白云观一隅,即将成为他们在龙蛇混杂的上海滩,第一个真正的“家”。
冷月带着双生子师妹灵枢和灵兰,将随身携带的药材和医具小心翼翼地搬进一间厢房,开始整理和清点。她们的医术是师父亲自传授,也是他们“挂单行医”最好的掩护。
墨非则像进了新乐园一样,对跨院的建筑结构和各种细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敲敲墙壁,看看屋顶,思考着如何利用这里的结构设置一些简单的机关或暗道,以备不时之需。最小的师妹清音虽然年纪小,但手脚麻利,一直跟在墨非身边,帮他递工具,打下手,时不时好奇地问一些问题。
侯山煜换了一身不显眼的旧衣,发挥他的口技和模仿天赋,扮作一个初来上海找工作的外地人,到附近的街巷去打探消息。他耳朵灵,嘴巴巧,很快就能从街坊四邻的闲谈中,或是茶馆酒肆的议论里,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金福财则负责他们的生计问题。他仔细询问了附近的米价、菜价,盘算着他们带来的盘缠能支撑多久,看看要不要从自己的生意里提出些流动资金,确保团队的日常所需。
苏巧儿和玄庸则负责信息的汇总和整理。侯山煜和金福财打探回来的消息,无论是街头巷尾的传闻,还是物价行情,都由她们进行梳理分析,从中找出对他们有用的线索。初步带回的信息并不乐观:附近治安混乱,帮派势力盘根错节,大小流氓横行,物价也比他们想象中要高不少。上海滩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夜色渐深,忙碌了一天的师弟妹们陆续歇下。林玄真独自坐在厢房内,点亮一盏油灯。烛光摇曳,映照在他的脸上,更显沉静。他再次从怀中取出那份珍贵的“天机图”。
在茅山时,师父临终前只是简单地指点了他一些图上的标记,并告知了白云观的位置和慧通道长的存在。但图上的内容远不止这些,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线条、文字和图画,有些他能勉强理解,有些则完全看不懂。师父并未详细解释这张图的全部用法和含义,只是说这是师门半生的心血结晶,关乎华夏的未来,需要他自己去摸索、去领悟。
林玄真将图铺开,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研究起来。他知道,师父留下的这张图,绝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资源清单,其中必然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秘密,或许是联系人的暗号,或许是重要地点的标记,甚至可能是对抗“妖氛”的关键信息。图中的内容复杂而晦涩,每一个符号、每一条线条似乎都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等待着他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