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轮悠长的汽笛声撕破了晨雾,缓缓靠向十六铺码头。船身与码头粗重的木桩摩擦,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与茅山的清幽隔绝尘世截然不同,黄浦江畔的上海港,体量庞大,运转不息,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林玄真一行十三人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这光怪陆离、喧嚣鼎沸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他眉头微蹙,这都市的繁华如同一张巨网,充满了诱惑,也布满了陷阱。此行,任重道远。
高耸的洋行建筑在外滩一字排开,密集林立,冰冷坚硬,与茅山道观的青瓦飞檐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阳光被这些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的光影。江面上,小火轮喷着黑烟,发出“突突突”的急促声响。舢板、驳船在浑浊的江水中穿梭不息,数量繁多,各自忙碌。
汽笛声、叫卖声、马达轰鸣声此起彼伏,没有片刻停歇。码头上,搬运工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脊梁在晨曦中闪着汗光,喊着沉重而沙哑的号子。每一声号子,都发自胸膛深处,带着沉重的叹息。穿着各色服饰的人群摩肩接踵,中式的长衫马褂,西式的洋装礼帽,还有些不伦不类的打扮,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腥臊的鱼腥、甜腻的香水和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白鹤忍不住捂了捂鼻子,低声嘟囔:“这味儿,真冲。”
汽车的喇叭声尖锐刺耳,时不时地炸响在耳边。英语、法语、日语以及各种听不懂的方言交织在一起,嘈杂混乱,难以分辨。
“乖乖,这就是上海啊!”石勇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平日里在山上举石锁、练拳脚,见过得最多的人也不过是赶集的乡邻。何曾见过这般吞天吐地的阵仗。他看到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在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眼神空洞。而不远处,几个洋人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那妇人手中牵着的小狗,也穿着精致的衣裳。他们有说有笑地登上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与污浊。石勇的目光追随着那辆轿车,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他身旁的外国巡捕,锡克人,头裹红巾,腰间别着警棍和手枪,眼神倨傲地扫视着人群。一个挑夫不小心蹭到了巡捕的衣角,那巡捕立刻竖起眉毛,用警棍狠狠捅了挑夫的腰一下。挑夫踉跄几步,险些栽倒,慌忙点头哈腰地道歉,脸上堆着恐惧的笑。巡捕却对那些经过的洋人点头哈腰,脸上是另一副谄媚的神情。石勇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指节捏得发白,胸中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欺人太甚!”他低声怒喝。
林玄真淡淡瞥了石勇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石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但眼神中的不平依旧清晰可见。
苏巧儿则带着十足的好奇,一双灵动的眼睛几乎不够用。她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将码头上的各色人等、店铺招牌乃至墙上那些色彩鲜艳的广告画报都细细记在心里。“月份牌上的女人,穿得真好看。”她小声对身边的灵枢和灵兰说道。
两姐妹闻言先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也多停留了片刻。
苏巧儿对那些穿着时髦旗袍、勾勒出玲珑身段的女子,以及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的绅士尤为关注。她试图从他们的衣着、谈吐和细微的神态中,分辨出不同的身份和阶层,揣摩着这座城市隐秘的规则。她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体面人的鞋子,总是擦得一尘不染,即使是走在这样混乱的码头。
“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小师妹清音有些怯生生地拉了拉林玄真的衣袖。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紧紧挨着林玄真。
林玄真收回远眺的目光,温和地拍了拍清音的头。“莫怕,先下船,我们去寻一个落脚的地方。”他的声音平静,周遭的喧嚣似乎都无法侵扰他分毫。
船上的跳板已经搭好,人群开始涌动。一个穿着短褂的码头工人见他们一行人衣着奇特,却又带着几分出尘之气,不像普通乡客,便主动上前。“几位客人,是初到上海吧?要不要雇个脚夫帮你们运行李?或者我给你们指条路?”这工人说话倒是客气,脸上带着生意人的精明。石勇刚要开口,林玄真抬手止住了他。
林玄真颔首道:“有劳这位大哥,我们行李不多,自己可以应付。敢问此处去往法租界,该如何走?”那工人一听法租界,眼睛亮了亮:“法租界可是好地方,远着呢!走路怕是要大半天。几位可以去前面坐黄包车,或者有轨电车也到附近。”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相对有秩序的电车站。
“多谢指点。”林玄真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小串铜钱,递了过去,“些许茶钱,不成敬意。”那工人接过铜钱,掂了掂,脸上笑容更盛:“先生客气了!祝几位在上海一切顺利!”
苏巧儿看着林玄真与那工人交谈,心中暗暗佩服师父的从容。石勇则撇了撇嘴,嘀咕道:“哼,还不是为了钱。”林玄真也不理他,对众人道:“我们下船。”一行人依次走下跳板,踏上了上海坚实的土地。脚下的石板路面,似乎还残留着昨日的喧嚣与尘埃。每一步,都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
清音紧紧抓着林玄真的道袍一角,小脸有些发白。苏巧儿则兴奋地东张西望,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石勇依旧板着脸,但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警惕与好奇。林玄真领着众人,不疾不徐地朝工人指引的方向走去。沿途的景象更是令人目不暇接,也让这群初出茅庐的茅山弟子们,真正感受到了山外世界的冲击。
五师弟墨非则完全被那些新奇的“洋玩意儿”吸引住了。他指着街上驶过的有轨电车,兴奋地对身边的清音说:“清音师妹你看,那铁家伙没有马拉着,居然也能跑得飞快!还有那汽车,定是用了什么精巧的机关!”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拆开看看里面的构造。金福财则显得比其他人适应得多,他眯着小眼睛,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商铺,一边对众人介绍道:“大师兄,各位师弟师妹,这上海滩可真是寸土寸金。你们瞧见没,那些洋行,做的可都是大买卖。咱们初来乍到,吃穿用度都得精打细算。”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不过大家放心,我那辆车,上船前就托了朋友从南京开过来了,如今就停在码头附近的仓库里。等会儿咱们寻个落脚的地方,有车也方便些。”三师弟诸葛云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神色平静,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凝重:“上海的机会多,挑战也多。我之前在武汉当校监,现在看来是要辞了。这上海洋学堂林立,若要寻个教职,想来也不算太难,正好可以作为我们打探消息的一个途径。”林玄真默默听着师弟妹们的议论,目光沉静地扫过这浮华与罪恶交织的“东方魔都”。那些在书本上读到的“山河破碎”“民生多艰”,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触手可及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师父的嘱托——“守住道心,以医救人,以智救国”,每一个字都仿佛烙铁般滚烫。一行人下了船,随着人流涌向外滩。江风带着水汽拂面,眼前豁然开朗。高耸的西洋建筑鳞次栉比,彰显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气派。金福财轻车熟路地领着众人往一处仓库走。不多时,他开出一辆半新的黑色福特轿车。车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泛着光。
“大师兄,师弟师妹们,请!”金福财拉开车门,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石勇和墨非立刻围了上去。“乖乖,这铁疙瘩,就是汽车?”石勇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车身,满眼新奇。墨非更是双眼放光,恨不得钻到车底下去瞧个究竟:“福财师兄,这车不用马拉,是如何跑起来的?里面定然藏着精妙绝伦的机关!”
金福财笑道:“这里面学问大着呢,以后有空慢慢跟你说。”
苏巧儿和清音也好奇地打量着这稀罕物。苏巧儿心想,这便是月份牌上那些时髦绅士淑女乘坐的代步工具了。清音则有些拘谨,觉得这铁盒子比马车更让她紧张。
金福财看着这一行十三人,又看了看桥车,不好意思地说道:“咱们还是先坐电车吧。”
大家坐着电车到了法租界。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他们先是看了几处洋楼,租金贵得咋舌。他们左走右走,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两旁多是石库门建筑,黑漆大门,红砖墙面,透着几分幽静。
“欸,大师兄,看那里!”苏巧儿眼尖,指着一处挂着“吉屋出租”木牌的石库门房子。那房子看起来还算齐整,门口也清爽。众人刚下车,准备上前细看。
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穿着笔挺西装的黄头发法国人突然凑了上来。他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几位先生,太太,是要换洋钱吗?”
这法国人眼神在他们身上滴溜溜一转,透着一股精明。“我这里有最新版的法郎,汇率顶顶好,绝对公道!”说着,他从内袋摸出一个皮夹,抽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在众人面前得意地晃了晃。林玄真等人对这花花绿绿的洋纸片没什么概念,正想开口。
金福财却已一步上前,笑眯眯地伸出手:“哦?洋先生,拿一张我看看?”那法国人见他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略带一丝傲慢地抽出一张递过去。金福财接过那法郎,手指在那纸张上轻轻一捻,又对着光瞥了一眼票面。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了一丝冷峭。
“这位先生,”金福财的语调带上了几分上海本地人的腔调,“侬这法郎,怕是40年前的古董货色了吧?”他用指甲在那钞票边缘一个模糊的日期上轻轻一刮。“瞧瞧这日期,都快磨平了,还敢说是最新版?”金福财把那张法郎往法国人面前一递,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想拿这种早就作废的纸片头,来换我们白花花的现大洋?当我们是刚从乡下爬出来的外省人,不识货是伐?”那法国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显然没料到这群看似朴素的人里竟有行家。
他脸颊涨红,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却“侬、侬……”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周围已经有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法国人额头见了汗,见讨不到丝毫便宜,反而可能惹来麻烦,便恶狠狠地瞪了金福财一眼。他用法语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一把夺过金福财手里的废钞,胡乱塞回皮夹,灰溜溜地快步钻进旁边的小巷不见了。
“呸!什么玩意儿,洋骗子!”石勇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不屑地啐了一口。
墨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来这上海滩,骗术也是一门学问啊。”
苏巧儿看着金福财,眼中满是佩服,她原先还真以为那洋人是好心。
清音松了口气,方才那洋人凑近时,她还有些害怕。
林玄真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金福财的肩膀。“福财师弟,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我们还真可能着了道。”
金福财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大师兄过奖了,这点小伎俩,在上海滩见得多了,糊弄不了我。”
他看着那法国人逃走的方向,又补了一句:“这些年,不少来上海的外地人,都被这种把戏坑过,吃一堑长一智嘛。”
诸葛云推了推眼镜:“看来,这城市处处是机会,也处处是陷阱,我们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林玄真点头:“福财说的是经验之谈,大家日后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
众人继续前行,试图寻找更合适的落脚之处。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他们拐进了一条略显狭窄的巷弄。这里的景象与外滩的洋气截然不同,多了几分市井的嘈杂和破败。就在这时,从巷子两旁突然窜出七八个歪戴着帽子、敞着衣襟、露着刺青的汉子,为首的是个三角眼,手里掂着一根铁棍,一脸凶相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站住!”三角眼将铁棍往地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几位爷,看着面生啊?来我们这条巷子,是想找乐子还是想讨生活啊?不管是哪样,都得先拜‘拜码头’,孝敬孝敬我们兄弟几个茶水钱!”其余几个地痞流氓也纷纷上前,嬉皮笑脸地将林玄真等人围了起来,目光不善地在他们简陋的行李和苏巧儿、冷月等女眷身上打转。“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你们也敢拦路抢劫?”石勇勃然大怒,他本就对上海滩的种种不公心怀愤懑,此刻见这些地痞欺上门来,更是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嘎巴作响,一股凌厉的气势透体而出。“哟呵,还是个练家子?”三角眼见石勇气势不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被贪婪和凶狠取代,“练家子又怎么样?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识相的,乖乖把钱财留下,再让这几个小娘子陪哥几个乐呵乐呵,不然,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找死!”石勇怒喝一声,便要动手。“石师弟,稍安勿躁。”林玄真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只手轻轻按在了石勇的肩膀上。石勇感受到大师兄手上传来的沉稳力道,以及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但仍是怒目而视。林玄真排开众人,走到那独眼龙面前,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稽首道:“几位好汉,我们一行人初来上海,人生地不熟,若有不懂规矩之处,还望海涵。我们皆是修道之人,身无长物,实在拿不出什么钱财孝敬各位。”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林玄真,见他虽然穿着朴素,但气度沉稳,眼神清澈,不像寻常的江湖术士。他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少他娘的跟老子装神弄鬼!道士?老子见过的牛鼻子老道多了,哪个不是骗吃骗喝的?没钱?没钱就拿东西抵!我看你们这几个小娘子就不错嘛,细皮嫩肉的,比那些窑子里的货色强多了!”他身后的地痞们发出一阵淫邪的哄笑。苏巧儿、冷月等人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灵枢、灵兰姐妹更是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林玄真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一凝。他知道,今日之事,若不能妥善解决,必会后患无穷。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在指尖轻轻一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